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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说话,山里生活孤苦,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了一句话,他已经习惯了孤独。易婶子问道:“你呢?守在这么图什么呢?”
守村人苦笑:“我人笨,庄稼种不好,不干这个,老婆孩子都养不下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易婶子叹气。
是晚,易婶子睡了守村人的床,守村人在桌子趴了一晚上。天初明,等着大雾散去,易婶子别了守村人下山,回到家中,又拿上香烛,前往公婆的坟头。家中出了这么大事情,总是要同两位老人家说一声的。
小妹成了秀才,不但是温家的荣耀,连华归也倍觉脸上有光,一连几个月对二妹客气许多,让丫头不要偷懒,帮着二妹多干些活。苏姑母走动关系,从巾山书院院长夫人下手,帮小妹拿到了入学资格。
巾山书院是南越郡有名的书院,连续出了好几届的解元,每次郡里中进士的学子,大多也是出自巾山书院。温秀才自是感激,特地带了小妹来郑家道谢。
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高兴一场,苏姑母设宴,将书院院长和夫人都请来,让温秀才和小妹先与他们结识,一场酒宴吃得宾主皆欢。
宴会结束后,温秀才和小妹住进郑家的厢房。苏姑夫说自己有事,瞒着苏姑母,把温秀才、大妹和郑恒一起叫到花厅,说起了想替郑恒纳妾的事情。
温秀才脸色发青,看向大妹。
大妹转头问郑恒:“你想要吗?”
郑恒涨红了脸,嗫嚅道:“我……”
“亲家,”温秀才抢了郑恒的话,和苏姑夫说道,“他们两个还小,孩子自然会有的,到时候一个接一个地生,还怕你抱不过来呢。”
苏姑夫冷着脸道:“有得生自然是好,新人进门,媳妇还是照样能生,并不耽误。要是媳妇一直不能生,可就耽误我郑家的香火。”
温秀才额头青筋直爆,克制着怒气道:“我大妹什么毛病都没有,先前不是怀过一个?如何不能生!”
苏姑夫哼声道:“不是掉了吗?谁知道有没有落下毛病……”
“爹!”
眼看着苏姑夫越说越不像话,郑恒疾声制止了他。、
大妹安抚住温秀才,让他坐下来好好说话,回头继续问郑恒:“你想要吗?”
郑恒低声道:“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新人进门,要是能生下儿子,就当你的来养,我们仍和现在一样……”见大妹无喜无怒,面无波澜,郑恒越说越虚,急忙挽回道:“不纳了,仍是我们两人,和以前一样快活。”
“小兔崽子!没出息!”苏姑夫气急,要骂几句郑恒出气,却听见大妹说道:“那就纳吧。”
“什么?”
温秀才和郑恒皆诧异。
温秀才舔舔嘴唇,着急道:“傻闺女,你要想清楚。”
大妹提醒苏姑夫道:“公公请媒婆介绍几个姑娘吧,要身家清白、脾气温婉的才好。”
“好的!好的!”苏姑夫忙不迭答应。
郑恒心里没底,着急地辩解:“其实,你真的想清楚……”
“想什么想!”苏姑夫拍了下郑恒脑袋,道:“媳妇是全郡最贤惠、最大度、最孝顺的媳妇。”见郑恒还要说话,苏姑夫忙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出花厅,心里盘算着:既然大妹都答应了,自家夫人没理由会反对。底气不觉强了一倍。
温秀才怒气未平,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妹:“你怎么能答应?”
“有什么呢?”大妹说道,似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姓郑,都是一家人。”
温秀才伤心:“□□一个人,难免会分走一块心,姑爷嘴上说得好,到时候尽管不想,也会身不由己,不单疼你一个!”
“要是真的变心,放在外面和摆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就算纳了妾,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要是他不再是他了,我仍做我的我就是了。”
“你磊落标奇,门下无尘,敌不过有人会蓄意害你,迟早要吃大亏。”温秀才叹气,心酸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们个个都像小妹,骄些横些,那些人就不敢骑到头上来。”
温秀才又生气又哀伤,一晚上没睡着,因心里有气,天一亮就催着小妹套车,空着腹回去了。
苏姑母听苏姑夫说起纳妾之事,又听说大妹也同意了,不好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请休
县城里来了杂耍班子,其中有个年轻后生玩马玩得特别好,小妹迷得不行,一天到晚往杂戏班子里跑,缠着后生教他马术。温秀才起先还会管几句,想让她在家好好温习,毕竟巾山书院不是一般的书院。但是小妹被拘束久了,考中了秀才便如同逃出了牢笼,哪会耐烦听温秀才唠叨。温秀才见说不听,便由着她去了,毕竟能挣到一个女秀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与她商定:待到上学的时候,务必要收起玩心,好好专攻学业。
于是,小妹更是野性,每日里骑着马早出晚归,比上学时候还要忙。
纳妾由苏姑夫一手包揽,从找媒婆、挑姑娘、立契、选日子,到张罗仪式等等,郑恒照样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若是大妹得空,便带上她一起去会朋友,生活并无什么变化。
一切皆按礼制来,并无逾矩,还是大妹觉得素得不像话,不该对一个姑娘家这么严苛,让下人将行礼的花厅稍稍布置了一下。
黄昏,一顶小轿从郑家后门出发,因要应景喜气,郑恒和大妹皆穿了一身红出来,与苏姑父和苏姑母一起坐在厅堂里等着。
待到媒婆搀着新人从门外进来,郑恒起身前迎。
新人个子不高,身段姣好,柳眉杏眼,垂头低眉,看样子是个温婉之人,发上首饰不多,手头镯子也没几个,倒不是郑家舍不得花钱,而是她的谨慎之处,不敢在正妻面前太过张扬。一身宽松的桃红色衣裳,衬得她肤白胜雪,但饶是做得再宽大,也遮不住腹上的起伏山峦,看样子,该不止七八个月。
苏姑母看向苏姑父,苏姑父心里有愧,自然不敢与苏姑母对望,只当做没注意,冲着郑恒和新人微笑点头。
下人在苏姑父面前摆了垫子,郑恒扶着新人一同下跪,向苏姑父奉上茶盏。
苏姑父分别接过来浅岬一口,给郑恒和新人一人递了一个红包,笑说道:“要乖乖的,听夫人和少奶奶的话,多多为郑家添枝加叶。”
新人道谢,媒婆扶着她起身。下人把跪垫移到苏姑母面前,郑恒和新人再次进茶。
苏姑母接过来喝了,将茶盏放在案边。张婶将红包递过去。新娘子跪听苏姑母垂训,等了许久,未听见苏姑母说话,正惴惴不安,听见郑恒轻声说“起身吧”,接着媒婆就将她扶了起来。
敬茶敬到大妹这里的时候,郑恒不必参加,就在大妹旁边立着,下人放下垫子,新人下跪,因听苏姑父和郑恒说过,知道大妹是个厚道之人,所以虽然紧张,但并不十分惶恐,从丫头手里接过茶盏,双手奉上,低头恭敬道:“少奶奶请喝茶。”
等了一会儿,手上的茶盏并未被接走,新人害怕地抬头,发现大妹的眼睛看在自己的肚子上,双目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新人惧怕,双手不禁轻抖起来,茶碗轻叩着茶船,发出刺耳的声音。
新人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声:“请少奶奶喝茶。”
“娘子?!”郑恒弯腰轻声提醒。
大妹茫然抬头,环视一圈四周,木然地去接茶盏,举到半道,猛然回神,将茶盏轻放在手边案几上,站起身便走了。
众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郑恒更是如此,紧追上去,慌道:“怎么了?”
大妹转头对他略一颔首,低声道:“抱歉。”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
郑恒大急,要出去追,被苏姑夫抢先一步拦住,安慰他道:“女人嘛,发发脾气很正常,等会儿消完气就回来了,不必担心。其实媳妇能发出来倒是好,就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郑恒将信将疑,转身想问苏姑母该怎么办,却看见苏姑母带着张婶从后面走了,新人仍跪在垫子上,茫然无所措,愣愣看着他,泫然若泣。郑恒叹一气,只能信了苏姑夫的话,走过去将新人扶起,带回房里。
哪知大妹至晚未归,郑家下人满城去找,折腾到天亮,都未找到人影。郑恒急红了眼,命令下人备马,他要亲自去温家一趟,看看大妹是不是回娘家了。
苏姑夫拦着不让他去,分析道:“郡城离东凌县那么远,媳妇这么聪明的人,断然不会靠双脚走回去。车行那里,我们昨晚就已经问过,大妹没有过去租车,那里有我们的人,只要大妹一出现,下人立马回来禀告。你不要急,媳妇进我们家这么多年,走不到哪里去的,最多闹几天脾气,你要是现在先服了软,以后怎么压得住她?再说,媳妇昨天没来由甩脸子,昨晚又闹腾一夜,你让新人怎么想?要是她想不开或者有个万一,肚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她的肚子才是我们现在的祖宗。”
“昨晚已经等了一夜,难道还要继续等?”郑恒心里慌张,对苏姑夫也不客气,指责道:“要不是你唆使,哪会闹到如今这样?”
苏姑夫气得直瞪眼:“我怎么了?你现在娇妻美妾儿子齐全了,倒怪起我来了?”
两人正在门口纠缠,突见大妹从街口过来。郑恒忙冲上去,见大妹两眼皮发黑,知道她也是一夜未睡,心疼道:“娘子去哪里了?让为夫好找。”
大妹停住脚步,看着郑恒认真道:“我想了一晚上,想明白了些事。”
郑恒开心道:“想明白就好,没想明白也不要紧,咱们回家再说。”说着,拉起大妹的手往门口带。
大妹挣脱他的手,看向他诧异的眼睛,平静道:“我今天过来,是讨要一份休书的。”
“休书?”苏姑父跑上来,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大妹冷静道:“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我想,要是闹到官府就不好看了。不过,既然没准备好,我过几天再来取吧。”说着,礼貌地对苏姑父和郑恒点点头,转身又要走。
郑恒伸出手拦住她,同意纳妾的是她,现在新人进门翻脸的又是她,郑恒觉得很火大,咬牙质问:“既然心里不痛快,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至此,大妹的眼里才流露出一抹哀伤,温声问郑恒:“她什么时候怀孕的?你又是什么时候问我意见的?夫妻做了这么久,至今才发现大家不过同床异梦一场。”说完,绕过郑恒,决绝而去。
离家
回到客栈,隔了一会儿,小二敲门进来,询问大妹要不要送些饭菜进来,因见她神色倦怠,应是自昨晚起便没吃过饭的,因此才有一问。
大妹点头,等到饭菜端上,付了银钱,勉强吃了一些。没多久,小二上来收拾碗筷,关门离开前叮嘱大妹要小心门窗,看天气阴沉沉的,将要下雨。
过了午时,果然下起雨来,大妹走到窗口,看着密密集集的雨丝发呆,听见敲门又响起,以为是小二,说了声“进来”,却看见进来的是苏姑母和张婶。
张婶将雨伞放在门口,扶着苏姑母进房,搬了条凳子给她坐下,因她有寒腿的毛病,一到下雨天就要发作,张婶铺了条毛毯盖在她膝盖上。
大妹走过去行礼,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苏姑母开口,心想:她一定是为求情来的,无论如何,我总不答应就是了。
苏姑母看着大妹,目光温和,柔声抱歉道:“郑家负你良多。”转头示意了一下张婶。张婶拿下臂弯里的包袱,放在桌子上。苏姑母继续说道:“休书我会让阿恒写的,前途凶险,你要保重。”
大妹震惊地看着苏姑母,心脏猛然间被揪成一团,泪珠潸然而下,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饶是再敬佩自己婆婆的为人,也未料到她有这份襟怀,大妹泣不成声,无以为谢,只能郑重地在地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张婶揩揩眼睛,弯腰将大妹扶起。苏姑母叹息道:“人生苦长,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大妹点头,恭送苏姑母和张婶出门。
回到房中,打开包袱,发现除了自己常用衣物之外,里头还放着一张一千两整的银票。
郑恒听下人禀告说母亲回来了,安顿好孕妇,随即去往前厅,未到门口,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话。
父亲道:“跟她家小妹一个德行,发起脾气来天塌下也不怕,出了我郑家,还有谁愿意要她哦?”
母亲冷笑:“你们郑家,女人当男人用,自己还不安分!”
郑恒跨进门槛,急问道:“她还是不愿意回来吗?娘您告诉她没有,要是她真的接受不了,让我把妾撵回去也是可以的。”
苏姑母看着郑恒叹息:“夫妻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她那么在乎你,可以为了你同意纳妾,你却将她的在乎踩在脚下,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见儿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苏姑母没再说下去,挥了下手,让张婶扶她回房休息。
大妹依约来郑家取休书,小妾躲在房里不敢露面,苏姑母和苏姑夫皆在前厅坐着,郑恒站在一纸红书面前,迟迟下不去手。
苏姑夫从位置上起身,走到大妹面前劝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回来吧,以后家里都听你的。”
大妹礼貌地点了下头,走到郑恒身边,温言道:“你这又何必……”
“你真要走?”
带着怒气和不甘,郑恒回头,一行热泪滚滚而下,只盯着大妹,不说话也不动笔。
苏姑夫再次走过去,劝大妹道:“媳妇,你要想清楚……”
苏姑母轻咳一声,苏姑父只好闭嘴,阴沉着脸走回到位置上坐下。
郑恒回头,恶狠狠在休书上签了自己名字。
大妹拿起红纸,吹干,折起,收好,道了声“珍重”。
郑恒到底不死心,又懊悔起来,死死钳住大妹胳膊,从怀里抽出一方丝帕,试图挽留:“那日,在湖边,我说你不是离草,你是我的水仙,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哑着声音恳求道,“看在我们曾经快乐的份上,不要走,继续做我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