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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中兴后,皇权与世家妥协,谢琰在位时的许多法令条规被废除,其中关于书院招收女子入学这一规定,虽未明文废除,却也已形同虚设。出身书院的那几位女学生中,贺同芳是许多世家都想拔掉的眼中钉,韩三娘在门风清正的世家眼中也是“不守妇道”、“自甘下贱,与贩夫走卒为伍”的堕落标杆,余下诸人中虽也有柔顺贞婉的,却毕竟是少数。
这样一来,世家自然不愿将女儿送去书院,可书院是天下俊杰最为集中之处,因此当时的世家硬生生逼得显德帝在鹤望书院中再辟一女院,女院学生不学经世致用考科举的学问,只学针织女红,烹调礼乐,诗词歌赋。
如此一来,世家贵女凭借女院学生的身份为自己的婚事加上一重筹码,出身书院的世家或寒门学子从女院中寻得温柔解意知书达理的贤良妻子。
真真是皆大欢喜。
显德一朝至今,鹤望书院再无鹤望书院女学生,唯有鹤望女院学生。
襄荷要入农院,那便自然不同于女院的那些贵女们。
崔实说地义正言辞,什么才名、贤名、孝名必须占一才可入书院,但“名”字下面一个“口”,有名无名,还不是人说了算。
可农院不同,哪怕农院再怎么没落,它也是鹤望书院自建学起便有的十一院之一,而想要入这十一院的学子,即便是天皇贵胄,也得经过考核这一关,当然——考核时有无放水作弊是另说。
那唯一一批女学生便是与当时的男学生一样,一样择院,一样参与考试,合格者入学,不合格者被刷掉。二十个女学生中,公孙磬出自兵院,贺同芳出自法院,韩三娘出自商院,章之蕙出自医院,其余女学生则遍布除名、农、阴阳、纵横四院以外的各院。
理论上说,若襄荷真能入得农院,那她将是农院四百多年来第一个女学生。
当然,目前看来只是理论。
襄荷说了一通,崔实脸上的嘲讽却更重,他鼻子里轻哼,哂笑道:“小娃娃懂得到不少,还知道歂岳帝说过的话啊,那你知不知道,如今是哪朝哪代?如今是大周朝,不是大宋朝!大宋朝的书院有女学生,大周朝只有女院学生!”
“再说如那贺同芳之流,越俎代庖,牝鸡司晨,没一丝妇人贤德不说,居然还公然豢养男宠面首,实在是天下女子之耻!若非显德帝感念旧情,准她老死宫中,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得将她淹死!你这小丫头竟拿她做榜样,可见心思淫邪,我鹤望书院院风清正,又怎能收你这种坏胚子!”
“崔王八,闭上你的臭嘴!”卜若地忽地爆喝,黧黑的面皮上青筋跳动,“她一个七岁的娃娃懂什么,别拿你那腌臜心思揣测人!”
这个世界虽不像襄荷前世宋朝那般注重女子名节,但被鹤望书院的山长当众说成“心思淫邪”,对一个无根无据的农家女孩儿来说,却不啻于一盆污水从头泼到脚,洗也洗不清。
这时的人,尤其是大字不识的人,对读书人天生便心存敬畏,譬如秀水村中,孙氏只因有个秀才娘子的身份便比村里其他妇人多受份尊敬,宁秀才在世时,虽身子羸弱又一心死读书,说的话却也被一般庄稼汉有分量的多,扯起那些玄乎的大道理来,更是能将秀水村的村民们给忽悠地心悦诚服。
一个秀才尚且如此,更何况鹤望书院的山长?
鹤望书院的山长们要么是名动一方的名宿大儒,要么是因种种原因致仕的朝廷官员,于功名上,便起码也得是个进士。崔实便曾是一州长官,当年也是二等进士出身,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可惜实在不通政务,任州府长官时反被下面人架空,他又没什么背景,只得任人摆布,后来实在憋屈,敛了些财后便索性效仿名士,做出一副两袖清风状挂冠归去,并写了篇颇有名气的《忘斋笔记》,表明其不慕富贵权势,只愿遨游清风明月间的傲气,当时书院招揽他,便有一大半是为他那篇《忘斋笔记》。
对于鹤望书院的山长们甚至学子,附近乡里可以说是奉若神明。
一方是德高望重的书院山长,一方是无依无靠的农家女,舆论会相信谁可想而知。若崔实今日这话传出去,襄荷绝对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这也是卜若地将话说成那样的原因,以往他与崔实虽有龃龉,但起码还控制着,这般当着许多学子的面喝骂,已经是撕破脸的节奏。但若他不出头,襄荷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每隔十日的经义坪授课日,其他各院的山长们多是让门下弟子在圆台上授课,只有卜若地,虽然担了一院之长的名头,却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尤其是圆台授课,他几乎每次都到场,有时自己讲授,有时让弟子讲授,自己在一旁提点。
但是,来经义坪听课的人还是有志科举的学子占多数,每次授课时,儒、法、墨三家的圆台前都是最热闹的,因这三家在科举上占了大头;其次是医、商、道三家,这三家一个吸引医者,一个吸引商户,最后一个最有趣,吸引的竟多是信徒;至于名、兵、纵横等几个则是与农家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这几家的圆台前最是冷清。
会听农院的课的,几乎只有附近的乡民,而乡民们多是于稼穑上有了疑问才来,鲜有一次不落只为听课的。这样一来,襄荷便显得格外显眼,女娃、年纪小、来地勤快,卜若地想不认识她都不容易。
卜若地冷板凳坐久了,早就习惯了自家圆台前寥落的样子,冷不丁有个“忠实粉丝”,虽然是个几岁的小姑娘,也足够他大感安慰。
襄荷培育大南瓜的法子便是从他这儿听来的,有时看医书有什么不解,但医院那边人又多时,也会拿着去问卜若地,卜若地即便不能解答也会帮着参详,一来二去,两人倒好似忘年交。前阵子襄荷一直没来,卜若地还暗暗失落,想着到底是小姑娘,就跟他那小孙女似的,大了就喜欢好看的衣裳首饰了,又哪里还会对脏兮兮的土坷垃感兴趣。
谁成想,再一见面,襄荷便给了他这么一个大“惊喜”!
他当着众人的面跟崔实撕破脸,虽然能将襄荷的名声挽回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若想真正消弭影响,如今的情况下,则只有一个办法。
☆、第36章|
崔实被卜若地这样下面子,当即便恼了,正要反击,忽听得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呵,原来崔山长竟是如此看待贺氏!”
崔实猛地转身,就看到法院院长莫问荆正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听了多久,只见一张黑脸冷如寒冰。
他心头猛一跳,这才想起,贺同芳乃法院第一批学子,虽然外界对其评价褒贬不一,但在法院内部,却还是备受推崇的,直至如今,法院先贤祠的先贤碑上都还刻着贺同芳的名字。
“贺氏虽是一介女流之身,但处重却不擅权,功成而不恋栈,变前朝苛法,立刑名之教,上束天子,下约庶民,不别亲疏,不疏贵贱,使得朝纲上下为之肃清,天下诸事有法可依,史书称其为‘显德中兴之基’。”
“如此功勋卓著,彪炳千秋之人,崔山长竟只看到其后院的几个男宠面首,呵。”
“——真可谓,淫者见淫!”
莫问荆一番话掷地有声,“淫者见淫”四字一出,周围顿时为之一肃。
站在莫问荆身后的几个法院学子不由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崔实,心中为他默哀。法院上至山长,下至学子,哪个不知莫院长平生最推崇的人除了各位圣贤,便是前朝显德女官贺同芳。有些刚入学的愣头青不知院长脾气,对着先贤祠里贺同芳的名字大放厥词,最后无不被院长收拾的闻贺色变,真真是可怜可叹。
崔实的脸早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若是可以,他自然恨不得像对待卜若地那般,指着莫问荆的鼻子毫不留情地反驳,但莫问荆与卜若地不同,虽然俱是一院之长,但农院之长与法院之长,就像那京都
“哈哈,老莫这话说得好!”一边的卜若地却丝毫不留情面地拍腿大笑,“崔王八你还有脸说人家小姑娘,我怎么记得你院子里的丫头小妾可比谁都多啊?上个月不是还刚纳了个十几岁的清倌儿?可得注意身体哟,我看你脸色青白走路不稳,这是肾虚之兆啊!要不我让苟院长给你开副药?”
这话一出,围观的学子们都有些尴尬又有些兴奋。学子们都是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哪个没有点旖旎的小心思呢?但山长的风月八卦却没人敢谈,再说也有不敬师长之嫌,因此,倒真没几个学子知道,平日一脸正气的崔实竟也是个性好渔色的。
不过卜若地没能笑多久。
“卜院长,私事私了。”莫问荆将崔实堵地脸色青白后便不再管他,转而像卜若地问道,“有学生报说此处有人违反规定爬登天梯,此人现在何处?”
卜若地喉咙里还含着笑声,一听这话,顿时便卡壳了。
崔实的双眼却立刻亮起来,恶狠狠地指着一直站在一旁的宁霜与襄荷,嚷嚷道:“莫院长,就是这二人!违规作弊不说,被发现后便耍赖狡辩,这女娃儿还说什么要考入农院,真是笑死人了,编瞎话也不知编个靠谱的!”
莫问荆执掌法院,同时也是鹤望书院戒律堂的主管,犯了规的学生都要在他那儿记下名字定处罚,如宁霜这般违反规定要被去除考试资格的,也是要在他这儿登记,因此之前崔实才叫了他一声,便是要他处理宁霜,哪知道一时得意忘形,最终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问荆看向宁霜与襄荷,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周围,问道:“最初是谁发现这两人,当时是怎么个情形?”
一直沉默着侍立一旁的周清晗便上前一步,将方才说与卜若地何崔实的那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周清晗是周冷槐之子,莫问荆自然认得他,也对他心性为人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会扯谎之人,听了他的话便点了点头,随即转头望向襄荷,问道:“你说这书篓是你的,可有什么证据?”
襄荷呼吸一窒,垂下眼睫,脑海中飞快地回想着书篓中的东西,待梳理清楚,便说道:“山长认为什么才算证据呢?这书篓原本的确是宁大哥之物,里面还有几本书,也是宁大哥旧日所用,但就在前几日,宁大哥听说我也想入书院,便将书篓与几本不用的旧书转赠于我。今日要来考核,我便背着书篓,又带了笔墨纸砚,与宁大哥一起来爬登天梯,谁知会被认为是帮助宁大哥作弊。”
莫问荆让一个学子将书篓递过来。
书篓里的确如襄荷所言,里面有几本旧书,还有些崭新的笔墨纸砚。旧书上还有宁霜做的笔记,因为太多次翻阅,书皮都打了卷儿,看在周围一干家境富贵的学子眼中,倒的确像是弃之不要的旧书。
但实际上,这几本书恰巧是因为足够旧,分量也轻,所以才被襄荷留了下来,那几本崭新或半新的书,都因为太重而被她留在了黄槲树下。
但这可不能证明这书篓就是襄荷的,送与不送,还不是襄荷说的,就算宁霜没送,如今他也不会傻傻地跳出来指出真相,除非他脑子坏掉了。
“那你为何又两手空空?”莫问荆忽地问向宁霜。
宁霜咬着嘴唇,鼻息粗重却说不出话来。
“咦?这儒生似是有咳喘之症?”围观的学子忽地分开一条道,走出几个人来,竟都是其他诸院的院长或山长,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儒院院长周冷槐与道院院长方淮山。
周围学子纷纷朝山长们行礼,卜、崔、莫三人也与一行人打过招呼。
而说话的人,正是医院的院长,苟无患。
襄荷一看各院院长都来了,心头便暗道糟糕,尤其当看到苟无患也在内的时候,脸色也不由像宁霜一样“刷“地一白。
说过这话,苟无患便上前来把住宁霜脉搏,又查看了下他眼睛苔色,随即便放下宁霜的手,吹胡子瞪眼道:“你既有这病还来爬什么登天梯?!不知道你这病不可劳累不可心绪过激么?方才是不是犯过一回病?算你命大这次没死,下回能不能这么好运气可就说不准了!”
“哧~原来如此。”崔实顿时恍然大悟状,兴奋地朝莫问荆道:“莫院长,我看定是这儒生有病不能负重物,才让这女娃来背书篓,什么前几日所赠,什么考农院,都不过是这女娃扯的谎,小小年纪就这么满嘴谎言,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恨方才襄荷害他出丑,因此最后还不忘再踩她两句,只是再不敢说什么“心性淫邪”,便只好拿撒谎说事儿,反正这也不算污蔑。
说完这些,他便洋洋得意地看着襄荷。
他如此得意不是没缘由的,只看周围人的反应,便知大半人都信了这个说法。
只因眼下也只有这个说法最符合逻辑,看上去也最像是真相。
这当然是真相,但襄荷能认么?
难道挣扎一番还是逃不了宁霜被处罚的命运?
她看向宁霜,便见他眼里已满是绝望。
她赶紧低下了头:那绝望刺地她眼睛发疼。
旋即眼前忽而变得阴暗起来,她抬起头,便见卜若地那如老农般苍老的面孔,他蹲下|身,视线刚好与她平齐。
“丫头,我认真问你,你是否真的想入农院?”
还未等襄荷回答,崔实顿时又笑了起来,弯着腰捂着肚子,一副怜悯状看着卜若地:“我说卜山长,你莫不是想招生想疯了?即便连四十人都招不满也不用想招个乡下丫头吧?招她做什么,拎锄头还是挑大粪哪?若是这样倒好办,山下好几个村子,村夫一大把,入了咱们书院可是每月有米粮供应的,说出去农院要招人挑大粪发米粮,肯定有一大把村夫来报考,而且准保能把活儿干得比这小丫头强。就是不知你们农院是不是入学考试也只考拎锄头挑大粪?虽说你们农家没什么典籍,但也总得做做卷子吧,这小丫头识字么?你可别说您真要考她拎锄头挑大粪,传出去丢咱书院的脸!”
“崔山长!”那原本管着登记册子的农院学子一听他这话,不由涨红了脸,也不顾尊师之礼,红着脸道:“农家虽没落,但典籍古有《神农》、《野老》,近有《齐民要术》、《汜胜之书》;远有许子教民农耕,近有贾公著书传世,还有无数先贤,纷多典籍,我等农院学子与别院学子一般熟诵经书,山长又怎能以寻常村夫相比?”
崔实听了这话却并不恼,反而笑着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如此倒明了。”说罢又转向卜若地,“卜山长,不能考挑大粪,你是准备拿什么考这小丫头啊?别倒时交张白卷上来惹人笑话啊。”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冷槐这才皱着眉出声,冲崔实道:“崔山长,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吵吵闹闹言语粗俗,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崔实脸一僵。
周冷槐又继续说道:“书院虽并无禁收女子入学之规,但数百年来男女分院而治,不可为一人破例。”
他又看向宁霜:“你既违规,便没了考核资格,待莫院长登记过后便下山去吧,今后三年不许再上鹤望峰。”
宁霜早已认出眼前这人是书院权威最重,也是他所要报考的儒院之长,听见他亲口说出这样的处罚,眼前登时一黑:“不……”
话未说完,身子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宁大哥!”襄荷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身后,但她人小力弱,因此也只是当了宁霜的垫背,两人一起摔倒地上。
各院山长都皱起了眉头,虽说是这儒生违规在先,但他若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书院原本的七分礼便也只剩下三分,外人说起指不定还会说书院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苟无患当即便上前为宁霜诊治。
但宁霜方才便犯过一次病,此时又犯,势头便更加猛烈,呼喝之间已闻得气鸣之声,苟无患迅速查看了一下,便急忙朝身后一青衣小童道:“决明,快去取我药箱,要快!”说话声十分快速且急切。
看苟无患这样子,各院山长都不由变了脸色。
决明刚走不久,躺在地上的宁霜突然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嘶鸣,随即眼睑开始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
苟无患顿时急得站了起来:“怎么还不来!”
苟无患的药箱放在医院的住处,而医院,却恰巧是离经义坪最远的一个院,来回起码也要一刻钟。
襄荷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着宁霜的手,感觉手中的温度逐渐变凉,仿佛生命也在逐渐流逝。
“劳烦让让。”
一声苍老却稍显尖利的声音忽然自人群后响起,与此同时的,还有车轮从青石板上碾过的轻微响声。
人群蓦地分开。
☆、第2章.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