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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方焱一开始就开门见山,公然表示自己其实有一个男朋友,来相亲只是为了应付家里人的催婚。从林隽的角度看不清谢芷默当时的表情,只见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喝酒,喝茶一般的细致,竟没有多大反应。
方焱是个珠宝设计师,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黑色戒指,小指上还纹了一枚。戴着的那个是他自己设计的,他说这是他的婚戒,另一枚在他男朋友手上。
谢芷默嗤笑:“你还说要跟我形婚呢,那我们的婚戒戴在哪里?”
方焱啧了一声:“我那不是随口一说吗?我能真去祸害女同胞吗?”谴责她不上道的同时还不忘搔首弄姿,一张俊脸怎么看怎么娘炮。
谢芷默笑着喝酒,用眼神指了指他手指上的纹身:“那这一枚呢?”
方焱收起笑脸,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个叫,过去。”
谢芷默神情静静的没反应,方焱眉峰一挑:“你没有过去吗?”
怎么会没有。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是林隽知道,她的那个“过去”。那个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她这样素淡到古板的人会经历的那种“过去”。
她有时候兴致好,会跟他聊关于那个人的许多事,都是学生时代的琐事,或欢喜或哀伤。可是无论讲的是什么样的事,只要提起那个人,她的眼睛里总是格外有神采,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个名字而鲜亮了起来——聂子臣。
在说完故事的时候,她会稍加掩饰,自嘲一般地说:“年轻时候多好啊,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都能伤心得肝肠寸断。可就是年轻时的这么一点小事,那时的哀愁,就这么记了一辈子。”
她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总是像个诗人,或者文学家。
林隽还是对她嗤之以鼻,一如对那些在她的世界里打马而过的众多相亲男一般,不吝惜自己的揶揄,开玩笑说原来她喜欢的类型是痞子混混。
可她倒是认真,据理力争:“不是混混,是无业游民。你看,人家只是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是无业游民,可我直到二十七岁还是无业游民。说起来他还比我强些。”
她被亲戚长辈嫌弃久了,总把自己“自由摄影师”这个职业等同于“无业游民”来自嘲。
林隽总能精准地挑出一句话里的错漏:“你怎么知道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不是无业游民?”
谢芷默当然沉默。
可是有时候,她的沉默无比雄辩,坚定得让人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机会说。
他知道,这个人跟那些流水一般路过她生命的相亲男们,是不一样的。
他总觉得,她过尽千帆,只有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只有面对这个只存在在她口中的人物,他总是折戟沉沙,明白驻扎在她身边,其实远远比不过驻扎在她心里的人。
但他总是很有耐心。有一种,在面对一件纷繁复杂的罪案时,沉着冷静地等着真相浮出水面的那种耐心。他相信时间可以塑造一切,也可以消磨一切。
所以他不露声色,在她再一次相亲失败,跟他哭笑不得地说她妈妈让她见的相亲男居然是个gay的时候,他能风轻云淡地给她补上一刀:“你选男人的眼光真是很有问题。上次那个骨科医生,白衣天使,多出淤泥而不染的职业,最后还不是把你甩了?”
结果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为别人辩解,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她自己的:“那是因为我做旅行摄影,还混迹时尚圈,他妈妈觉得我不安于室。”
“不安于室。”林隽呵的一声笑,“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个摄影师么?追你的时候觉得你文艺、特别,被迷得三迷五道的,要谈婚论嫁了就说你不安于室,当初哪去了?”
谢芷默还是那一脸分不清敌我是非的温吞,举手投降:“林隽,你是律师,我说不过你……”
林隽气得想笑:“你知道我最讨厌律师这个职业什么吗?就是我不论跟人吵架还是讲道理,对方一说出你这句话,我就无言以对。”
不仅是这样。
他有从别人粉饰得光鲜美好的话语里挑出刺来的本能,能够一针见血地看见别人的虚伪面具下隐藏的自私、怯懦、妒忌。也许是职业使然,他惯于看见人的罪念。
可是谢芷默不一样。
她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无论别人给她施加什么,她都习惯性地接纳。她不为自己争辩,有一种近乎无为而治的淡泊,仿佛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任何的“*”。
甚至说起受过的情伤,她的说辞都是这样的:“你看,我的人生这么一帆风顺,没有任何的不幸。所以我怎么敢这么贪心,还想要幸福圆满呢。”
有些人遭受一点点挫折,就会觉得上天不公,人生何其不幸。可是她不一样,自幼丧父,长大后情窦初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狠狠吃了亏。可她一直觉得拥有一个疼自己的妈妈就已经足够美满幸福,连遇到这么混帐的恋人,只要有过美好的回忆,都是上天的恩赐。
她像是活在阳光里的向日葵,看不见这世界的阴面。
所以他会习惯性地,把心里美好的部分分割出来,做她的养料。
久而久之,连他都不那么刻薄了,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她的这一套简单纯良到让人怒其不争的世界观。
以至于有一天,他也能熟练地用这一套世界观为她辩护。
方焱约谢芷默出去飞~叶~子玩,被她拒绝之后嘲笑她古板落后,讥讽地问她:“胆子就这点啊,你真的成年了吗,美女?这么玩不起,还真是妈妈的乖乖女。”
谢芷默脸色发沉,却一个字都不反驳。
习惯于在唇枪舌剑下谋生活的人,最看不惯她这个嘴拙又不爱争论的模样。于是林隽再怎么告诫自己要忍耐,还是忍不住为她说话,挺身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对方焱笑:“胆子大不代表不计后果。她不敢顶撞她妈,因为她觉得违抗亲人不是聪明,是无情。她重感情,爱她妈,玩不起,如果有哪里让你不适应,麻烦你离她远一点。”
但谢芷默一点都没有反驳的快感,反而觉得窘迫,懊丧地问他:“我是不是特别无趣啊?”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己肯定自己:“你不要否认。我确实挺无趣的,方焱说得也有道理。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只是点头之交,就让他那么觉得好了。”
林隽连生气都觉得无力,虚虚地浮着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是淡泊还是蠢。”
谢芷默连这个问题都不见得在乎,笑呵呵地说:“是蠢。”
世上好像根本没有她在乎的,甚至在乎到想要据理力争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是有的。
那是在他们常去的日式料理餐厅,谢芷默不甘地咬着牙,摊出一只手,执著地对那个人说:“银行账号拿来,我把钱给你划过去。”
她一向不拘小节,对钱财上更加豁达潇洒,赚一笔就爱大肆请客,如果有人送了她礼物之类,她也不会拘于人情债,总是想着反正总有一天会还回去的,反而不怎么放在心上。而林隽替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也很少郑重其事地道谢,只是会在事后用熟络又轻松的方式,不动声色地还上。她说,这样才不算见外。
按照她的性格,故人替她付一顿饭钱,她是不会推脱的。
可是她偏偏对聂子臣执著,连一分钱都不想欠他,一星半点的瓜葛都不想有。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这种一定要一刀两断的执著,必须老死不相往来的倔强,反而切切实实地证明了,这个人在她心里有多不一样。
这是他们暌违五年的重逢。
他其实也一起等了五年,只为了在这时候问问她,死心了吗?
答案昭然若揭。
也为了在这时候能够问问自己,死心了吗?
他不清楚答案。
☆、第四十二章
进秦家的过程远没有谢芷默想象中的剑拔弩张。聂子臣到得很早,秦穆阳并不在家中,偌大的宅子只有园艺工修剪草坪,植物微涩的清香浮动在空气中,有种空旷的冷清。
聂子臣带着她进门,大门在身后关上。谢芷默仰头看了眼中空式的棕色大厅:“怎么来得这么早?”
本来今天就不是会客,只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简单吃个便餐罢了,主人家自己回来,并没有让人迎接的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让你先熟悉一下。”
谢芷默随着盘阶而上的楼梯进到他年少时居住的地方,从卧室往里,书房旁边是一间锁着的房间。她对他所有的隐秘都有着极大的探究欲,全写在眼底。聂子臣大方地进书房,在抽屉里找来钥匙,修长的手指捏着金色的钥匙环,声音带丝诱引:“想进去?”
他那眼神,仿佛里面会出现一间电影里别具一格的“游戏室”一般。
谢芷默直接抢下钥匙打开。
迎面而来一股油墨和书卷经年未打理后的陈旧气息。房间两面墙壁以磨砂玻璃替代,自内往外望,是秦家庭院生机盎然的景致,晴暖的阳光透进来,挟藏绿意的温暖,而从外围却望不到里面,保证了隐秘性。
玻璃墙边,驾着许久未被使用过的木架,上头还铺着白纸,蒙了一层若不碰触很难意识到的细灰。脚边是卷成轴的画纸,从边角隐约透出上面的色泽,旁边零散着调色盘,丙烯颜料,和长短不一的画笔。
走进去再回身,才能看见里侧的墙上挂着的画卷。落款都已经是多年以前,少年的笔触,色彩鲜明离经叛道,却总是蓊郁葱翠。
那是一个陌生的,却恣情肆意的少年。
谢芷默仰头惊叹:“这些都是你画的?”
答案不言而喻。
谢芷默来回踱步,看着那些画作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闪亮:“我都不知道,你以前竟然还是个美术生么。”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秦穆河还健在甚至还没有出生,他还没有出国。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不需要面对任何的现实问题。
聂子臣在玻璃墙边的高脚凳上落座,动作熟稔地铺开一张崭新的画纸,指隙夹一支美术铅笔:“你别动。”
他找准了位置,斜着铅笔开始描摹。谢芷默真不敢动了,愣愣地站在墙边,连眼珠子的移动都觉得很不自在:“你不能等我找个舒服的姿势么……”
他半边脸隐没在玻璃折射的清光里,连邪气的笑都显得清透,描下一个大概的轮廓,才说:“现在也可以动,角度不要变就好。这个姿势也不错,你累的话可以靠一下墙。”
谢芷默真小心翼翼地往墙边挨了挨,表情都僵硬了:“姿势哪里不错啊,不就是站着吗?”
“你这个侧脸很好看,尤其是站在这面墙前。”
她身后是一丛用色诡谲的画中花,对比鲜明的黄与蓝,她一身素裙站在中间,像画中仙子。只可惜时间不够,只能描下线条。
安静着过了好一会儿,谢芷默放轻松了些,打趣地说:“还是我们搞摄影的比较方便,架好三脚架拍就好了,你们搞美术的就是费工夫。我腿都酸了。”
她表情写满“隔行如隔山”,开着玩笑,神采更加灵动。
这些转瞬即逝的神情,细微的动作,风过时发丝的轻动,都一丝不差地落在他眼底。影像确实有天生的优质,能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丰富细节。可是对他来说,这样缓慢的成画过程也是享受,他愿意一笔一划地记录下她的所有。
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可还是架不住彼此都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秦家,这两个字代表着马上会遭遇的一切。
谢芷默不忍心破坏此刻的安宁,忍了又忍,却还是不能免俗地问出心中所想:“如果秦穆阳真的决定对付你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交出秦氏的股份。”
“那呢?”
“他会拿这个做威胁。其实无所谓,只要我有转让秦氏股份的诚意,他就没有必要动干戈。”
铅笔接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平稳又笃定。
谢芷默皱了皱眉:“……可是,你没有转让的打算吧?”
“嗯,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眼神完全专注在画上,极偶尔才会抬头看她一眼,仿佛一切都已经成竹在心。这些复杂的利益纠葛在他口中都变得简单了许多。
谢芷默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抿了抿干涩的唇,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沙,沙。
空旷的画室里,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他锋厉的眉目融在清亮的光里,眼角弯了弯:“好。”
※※※
一顿晚饭用得很是融洽,秦穆阳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叔父,进度有度地询问一些谢芷默的事,却也不多问,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如何坐在餐桌对面,一反常态地规矩,又成了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个傲慢的小正太,只是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总有心事的模样。
他身边坐着的是容姨。颇有异国风情的一个女人,即便人到中年也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装束,妆容把原本就保养得极佳的肌肤衬得气色更好,乍一看绝对猜不到她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母子两个的座位虽然相邻,却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跟对方说话。仿佛遵循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其实从眼色间便可以看出疏离。
有这么一对怪异的母子在餐桌上,聂子臣这边反而不是焦点了。
一顿晚餐吃到末尾,突然有人甩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