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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虽称之为巷,却并不狭窄,甚至比起一般街道,仍要宽敞许多,可供三辆车马齐行,因而人虽不少,但无一丝拥挤之感。
众人行到王氏府邸半开的大门前,便有候在一旁的侍婢仆从上前验看帖子,继而恭敬的引着贵客入门,登上帷车,朝今夜设宴的华庭行去。
宽敞的庭院中,数以百计的五彩华灯高悬于枝桠上,每棵繁茂的树冠均挂得满满当当,将庭院映得形同白昼。
有道是华幄映于飞雪,朱幕张于前庭,絙青帷于两阶,像紫极之峥嵘,言的便是此情此景。
只见雪白的绢布铺地,青席设于其上,再置雕花长几,环与庭中,随风飘动的彩帛将庭院一分为二,男左女右,闻其声,见其影,却辨不出明颜,倒别有一番趣意。
此时,丝竹声声入耳,无论是左席还是右席均已半满,随着候在庭院门前的侍从大声唱传,不断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姑子郎君跨入院中,新到的贵客,并未着急入席,而是先行到庭院最里边,靠近回廊阶下的主位长席前,行礼恭贺。
今夜宴席的寿星,一身锦衣玉冠的王樊,面容含笑,一一回礼,直至门前侍从高声唱道:“陈郡谢氏三郎,十一女郎——到!”
哗的一下,本就热闹的宴席掀起一阵喧嚣,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可是旗鼓相当的士族贵胄,且在世人眼中,谢氏三郎谢桓也与王樊齐名的青年才俊,而谢氏十一女谢嫣,非但才情满满,一副绝美姿容更是倾倒无数世家子。
谢嫣此时正跟在自家兄长身旁,莲步姗姗,缓缓行入众人惊艳的目光之中,窈窕少女,身姿纤细,一袭绯红束腰广袖留仙裙,仿若枝头上随风摇曳的桃夭,蝶髻翠缠,香颊雪染,一双水眸含笑盈盈,流转的出醉人的潋滟。
可惜,这一株盛绽桃夭,略过满庭痴然的期盼,只系一人于心间。
“远之恭祝意然兄鹏程万里,日月昌明。”谢桓拱手朗声笑道。
“承言承言。”王樊回礼笑应,目光扫过一旁的谢嫣时,也不由小小的惊艳一番。
“意然兄。”谢嫣双颊微红,轻唤一声后,盈盈一礼,也说了贺词,娇柔绵软的嗓音,好似最动听的琴弦,拨动着一干世家郎君的心。
王樊颔首一笑,目光顿了一下便移到谢桓身上,笑道:“入席罢,畅云与子聪等人,可候你许久了。”
闻言谢桓故作无奈的叹息道:“少不得罚酒三樽。”说罢便与王樊相视而笑。
末了,他侧首对谢嫣点了点头,谢嫣敛下脉脉眸光,福了一礼,转身朝右侧席面行去,只是这香腮含羞的娇俏模样,落在正立女席间的陆岚眸中,显得格外刺眼,持在长袖下的绢帕,不知不觉中已拧了几圈。
王谢乃是世交,若非她横插一手,崔氏之后,王谢极有可能议亲。
这谢嫣倾慕王樊,建康城中谁人不知,即便陆岚已成为王樊明媒正娶的嫡妻,仍对谢嫣忌惮不已,只是,无论她心中如何思虑,表面上依然笑意吟吟,迎向入席的谢嫣。
不过,口是心非的两人还未正式交锋,便听侍从的唱声远远传来:“绘心园,崔氏郎君——到!”
前边入席来客,皆以姓氏传名,唯独这一声例外,可听到此传唤,席间回眸眺望之人比起方才谢氏兄妹到来时,有过而无不及。
这数月间,绘心园的大名早已在士族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世家子也纷纷学着绘心园中的新奇主意,置办起自家庭院,加之崔莞稷下学宫扬名那三问,早就令人心生敬仰。
只可惜,邀帖送入绘心园,崔莞也并非每宴必到,此时闻言,又岂会不喜。
就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一道可称得上是瘦弱的身影缓步行来。
崔莞的虽容貌清俊,可此时却未必是最出色之人,不过他平缓的步履,从容的气韵,以及流转在眉宇间那一丝淡泊与宁和,好似高悬于空中的皎月,令人一目望之,便难以移开分毫。
众人皆赞,唯独立在谢嫣身旁的陆岚,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温婉的神情骤然大变!
☆、第二百四十二章王宅故人齐相见(下)
这人,怎会持帖而来?
陆岚身为王樊嫡妻,王樊既然被当做下一任持掌王氏族权之人,陆岚自然是要与夫相携,介时内宅琐事皆会落于她手中。此次生辰从散发邀帖,至夜宴布局,甚至细到每一张席子的摆放,几上出现的每一道佳肴,均经由她亲手操持。
故而,陆岚心知肚明,当初差人散出去的邀贴中,并无崔挽一名,亦无绘心园崔氏一名,可偏偏,人不但来了,还是光明正大踏门而入。
夜宴的邀帖除去她经手的外,王樊还曾亲笔书写了几张帖子,她虽未尽知这几张帖子的去路,却也大抵猜出了一些,应是予了与王氏极为亲近的氏族,谢桓谢嫣的邀帖便是其中之二。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个名叫崔挽的少年,竟也得了帖!
想到此,陆岚缠在手中的绢帕,又拧紧几分,垂下的眼眸中厉色连连。
她自方乔口中得知崔挽的身份来历,虽心中疑惑消去十之**,但那张极为相似的脸,仍是令人望而生厌。
尤其是,王樊对这少年,似乎颇为青睐。
无人察觉到陆岚的神情变换,便是立在她身旁的谢嫣,也被那道缓步行来的身影引了目光。
月白鎏银滚边长袍,虽不似在场大多世家子那般宽衣博带,可扣在腰间的碧玉带却显得他身姿修纤,尽挽的乌发上束着一枚婴拳大小的玉冠,衬得俊美的面容清朗如月,行走间,衣抉飘飘,翻飞的银边被这通明的火光一照,华光熠熠,说不出的清贵潇洒。
谢嫣妙目轻闪,这少年,不比阿兄逊色呢,甚至相较于王樊,也是相差无几了。
连素来自视甚高的谢嫣都生出这般心思,旁人自不必多说,皆是赞叹不已。
反观崔莞,任由众人目光灼灼,窃窃私语,自踏入王氏府邸起,便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不远不近。
翩翩行到庭前,她抬眸略扫了一下周遭,一眼便看见正站在明灯下,举目凝望而来的王樊,对于严谨的高冠博带,这一袭看似随意,却不失华贵的敞襟素裳,无疑更适合放荡不羁的王樊。
一眼掠过,崔莞便与前客一般走上前,抬手执礼,“恭贺意兄康乐宜年,学富年丰。”
寿礼一般在赴宴前,便由各府的侍从送至王氏府邸内,因而来客均为两手空空。
王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目光中的微动尽敛,朗声笑道:“多谢崔兄。”
这般不亲不疏姿态,与方才应对其余来客时,并无差别,亲厚之感甚至还不及谢氏兄妹的一半。
对于王樊此举,陆岚心中悄然松去一口气。
崔莞倒是一脸无谓,淡淡颔首,转身向左侧的席面行去。
待她走远,仍旧站在一旁的谢桓方转动一双含满震惊的眸子,移向王樊,低声道:“意然,他的容貌……”
当初绘心园赏梅宴时,谢桓并未在建康,这便错过了赴约的时机,而返回建康后不久,又因种种琐事缠身,虽闻及绘心园崔挽之名,却不一直曾见过不过其人,时至今日,他才是初次见到这位盛名在外的少年。
却不想,一见,惊矣!
“确实相似。”王樊瞟了一眼渐渐没入席中的身影,淡淡笑道:“不过也仅是相似罢了,他是他,她…是她,不同的。”
崔氏不似王谢二氏,祖籍之地外,仍在建康置下族产,因而建康城中,亲眼见过崔莞真容之人不多。
不过,身为适龄的世家子女,还是可相互联姻的氏族门阀,谢桓自是与王樊一般,识得崔莞,且显然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这般震惊。
“是极。”谢桓叹息一声,喃喃自语:“是似而非,终究是非,岂会相同?”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随在崔莞身后入席。
且不说崔莞入席,众人相邀之事,左侧女席间衣香鬓影环绕,檀口朱唇中娇声细语说的,均是方才那面若冠玉的俊美少年。
“噫,那崔氏郎君究竟是谁?绘心园又是何处?建康城中何时出了这等翩翩君子?”一名年岁略幼的姑子,眨着圆溜的杏眸,脆声言道。
这声乍起,立即便有人嗤笑道:“连绘心园都不知,冯氏阿馨,你莫不是乡下住久了,耳目均被泥土闭塞了罢?”
“你,你胡言乱语。”冯馨一张小脸唰的涨红,对那出言嘲讽的姑子怒目相视。
“好了,阿馨开春才回建康,不知绘心园也不足为奇。”另一名容貌秀丽的女郎温声劝和,又主动提冯馨解围,随后又对她说道:“绘心园而今是建康城中最为风雅的园子,那崔氏郎君,便是去年稷下学宫受匀公赞誉的崔挽。”
“原来是他,怪不得有如此风姿。”
一席话,引得众女惊声连连,便是被另外几名世家女环绕在中间的谢嫣,也忍不住为之侧目,竖耳倾听。
殊不知,此举落于她身后的陆岚眼中,令陆岚眸光猛然一动。
女席间的莺声软语,随风隐隐飘入右席,一时间,众世家子望向崔莞的目光含满艳慕之色。
今日能得帖赴宴的,都是与王氏行得近的世家子,似萧氏这等暗中扶持寒门之辈,不见其一,因而众人对崔莞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有一丝通透,相处时不免多了些许亲近。
你来我往,杯觥交错,饮下不少清酒的崔莞,清俊的面容上醺意微露,她瞟了眼一别往常爽朗热情,此时静静坐在临近席子上的裴清,正欲开口出言——
谁知“啪嗒”一声轻响掺杂着女子的惊呼乍响,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名穿梭与席间,服侍贵客的侍婢足下莫名一软,竟整个人跌入她怀中,就连那捧在手中的美酒佳酿也尽数泼洒而出。
侍婢的罗衫,月白的袍摆,几面,青席,均溅上了酒液。
“奴、奴婢……”那侍婢霎时吓得手脚发软,急急自崔莞怀中滚出,双膝跪地,瑟瑟颤道:“求郎君恕罪。”
王氏家规历来严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般事宜,倘若崔莞执意深究,那侍婢的下场,可想而知。
感受到酒液泌入衣袍中的湿冷,崔莞抬头瞥了一眼大步行来的王樊,道:“意然兄,可容挽更衣?”
言下之意,便是不多计较。
王樊颔首,侧首对那侍婢沉声道:“还不速速带崔兄前往阁中更衣!”
“诺,诺。”那侍婢连忙起身,垂首冲崔莞行礼,继而引她离席,朝左侧的楼阁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一箭三雕计谋人(上)
能在今日作为设宴之地的庭院,自是宽敞雅致,那栋同样是灯火辉煌的阁楼,看似近,实则远,侍婢引着崔莞沿回廊绕过前庭,朝耸立在后院的阁楼行去。
一路上,迎春吐蕊的百花,艳丽锦簇,映着通明的灯火,虽不似白日那般令人赏心悦目,但夜风拂过,花影重重,倒也别有一番不同的景致。
不过,崔莞的心思并未放在此处,于旁人看来那道饶有兴致,边行边赏景的目光,留意的却是岔道,拐口,以及步履下的小道。
她正将所行之路暗暗记在心上。
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侍婢引着崔莞走到那栋精致华美的阁楼前,楼中当值的两名美婢迎门而出,恭敬有礼的拥簇崔莞入屋。
倘若是一名真正的郎君,美婢相迎,心中定是不胜欢喜,可惜旁人眼中,身为翩翩美少年的崔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子,因此无论那两名美婢容貌如何娇丽,她的面色除了淡漠之外,再无一丝别的神情。
一入门,那名引路的侍婢便屈膝一礼,轻声说道:“郎君且稍候,奴婢前去为郎君取裳。”说罢又是一礼,垂首退出屋门。
而那两名美婢为崔莞奉上醒酒的茶汤后,不见她有旁的吩咐,也退到门外,静静候着。
屋中的鎏金兽耳三足炉中轻烟袅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宴席间浓郁的酒肉气味渐渐散去,崔莞微醺的神智恢复几分清明,她抬眼打量起屋中的摆设。
纱帷珠帘,灯明几净,谈不上奢华,却也不陋,右侧有一架六扇雕花木屏风,屏后珠帘半露,应是里屋。
崔莞未入内,也未饮用美婢奉上,正搁置在几面的醒酒茶汤,打量完屋中摆设后,就这般面对大门,眺望远处的华灯,直直的站在厅堂中。
在屋中候了小半会儿,前去取裳的侍婢匆匆行回,手中端着一朱漆木盘,盘中置有一折叠得四方整齐的白袍,“郎君请更衣。”
一声话落,那两名随在她身后的美婢,一人取袍,一人上前欲为崔莞宽衣。
早有所料的崔莞面不改色,足下往后轻巧一退,淡声说道:“我不喜旁人触碰,衣物搁下,你们出去便好。”
两名美婢相视一眼,垂首应道:“诺。”
放下衣袍,三人鱼贯而出,待行在最后的侍婢伸手将门带上,崔莞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她拾起那件精致华美的衣袍,对着明灯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一变,确认衣袍上并未被人动过手脚,才转身朝里屋行去。
可刚绕过遮掩在里屋门前的屏风,略往里走两步,崔莞面色骤然一变,脚下当即一转,快步朝合拢的大门冲去!
谁知还未容她伸出的手触及门扉,耳旁“哐当”一声细响,门,已被人自外锁上。
崔莞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方才她刚踏入里屋,便嗅及一股熟悉的酒气,正是今夜宴席之上所饮的佳酿。
许是厅堂中燃香的缘故,才使得小心谨慎,只候在门前堂中的崔莞未能及时察觉,可一踏入里屋,这股刺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