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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匀子含笑摇头,却并未再开口多言,而是与众人一般,将目光紧锁于崔莞身上。
少顷,仿若木雕一般的崔莞动了,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她的下颌慢慢抬起,一点一点昂高,迎向颜琢炯然有神的双眼,“学生以为,先生所言,极是。”
霎时间,诸子台上一片不大不小,失望扫兴的唏嘘之声,相较于旁人的失望,曾信眼中却迸出一丝痛快之色,东三席岂是谁都坐之处?他倒要看看,这小儿还有何花样可耍!
在众人细微的低语声中,颜琢侧眼瞥了匀子一眼,脸庞上渐渐显露出一丝笑容,正准备调侃几句,岂料这时,崔莞清冽的嗓音如钟磬轻击,轻而远,清而透,传入诸子台上的每一个人耳中。
“挽以为,白马之说,古来争辩层出不穷,数见不鲜,所争皆为一非字,于今而言,意何在?”她的话,说得不快,一字一句,却慢慢令众人唏嘘嘲讽的神色渐渐凝滞,“但先生所问,挽不敢不从,便以一字入手罢。”
她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非这一字,本与是相驳,然则,其本意用于先生话中,是为大过。所幸此字所含之意甚广,于挽而言,白马非马,取于先生前言,‘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若无此言在先,白马非马,取非字本意而论,实属无稽之谈!”
崔莞之意,乃是明明白白的指出,白马非马一论,早已时过境迁,从古至今无数贤士为此争辩不休,为的也不过是一字之争,对于今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可今日在此,颜琢为贤,为长,所询之话,身为晚辈学子的她不敢不回,故而出口辩之。
这番话落,众皆哗然!
颜琢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眼下的神情更是一片沉凝如水,盯着崔莞的目光寒意凛冽。
自古以来,凡是被问难者,均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意图让对方心悦诚服,从未有人像崔莞这般,直白尖锐,不留余地。
故而,非但众学子惊愕哗然,除去匀子外,其余几位颇有名望的贤士,面色也添上了一丝不虞,只不过自持身份,不愿以崔莞这无知小儿较劲罢了。
颜琢沉着脸,又瞥了一眼面色丝毫未变的匀子,将手中的麈尾一拂,瞪着崔莞冷声言道:“白马论出自公孙先贤一言,历来是名辩中的翘楚,如何是毫无意义?莫非,你欲自比圣贤,定是非之责?”
“崔挽不敢!”
这一席话,太重,太重,甚至重到崔莞若依然端坐在席上,便是一种无法饶恕的大责。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她慢慢地站起身,抬手向匀子,向颜琢,向横席上的贤士郑重的行了一揖礼,朗声说道:“挽所言,并非质疑圣贤,只不过,在挽看来,稷下学宫为天下士者尊崇之地,又可不任职而论国事,如此,为何先生们不睁眼看一看这纷乱渐起的世间?”
“圣贤曾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意在己小,天下为重。故而,挽敢问先生,那流离失所,如水益深,如火益热的百姓,比及一字之争,重否?重否?重否?”
一连三声重否,一声比一声激昂,震撼人心,原本窸窸窣窣的低语,尽数消散,诸子台上一片难以言明的沉寂,众人的目光怔怔望着那道挺立的身影。
崔莞的容貌本就清俊惹眼,而今在众人皆坐时,独自立于诸子台上,头顶明媚的春阳倾洒而下,铺染在她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漫入一双清透明澈的眸子里,倏忽之间,将这抹纤弱的身影,映照出一股无比凛然的大义,撼人心魄。
崔莞不知此时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她原是为淡下颜琢的问难,避重就轻,刻意曲转了言语,可话一出口,便再也止不住了。
此时此刻,无人比她更明晰,那场不久后即将来临的战乱究竟有多惨烈,一座又一座被屠戮一空的城池,血流成河,堆骨如山,即便上一世,她不曾亲眼目睹,可入耳的哀言泣语,深刻于心。
纵使,她无天下之志,亦无圣人之心,会为万民苦而苦,乐而乐,但言到此处,她崔莞,这么一个大世中微不足道的弱女,亦会觉得心撼。
春风拂过枝头,新长的嫩叶沙沙作响,可这原本令人愉悦的声响,仿若传不上诸子台一般,无论贤士,还是学子,均是一脸沉思。
良久,一声清冽的鸣响唤醒了众人,匀子缓缓放下手中的玉击,一道低沉沙哑却饱含慈爱的声音,融在慢慢传开的钟磬声中,“小友此言,老朽受教了。”
说罢他虽未起身,却是颔首抬臂,向崔莞一揖。
匀子的言行,好似一道明示,余下的颜琢等贤士,也纷纷抬手作揖,“受教了。”
“挽愧不敢当。”崔莞心中一惊,急急侧身,避开了众人之礼。
“小友不必谦虚,小友大义,令老朽心悦诚服也。”匀子揽须大笑,原本沉闷的气氛随着这朗朗笑声一扫而空。众人亦纷纷抬手,向着东三席上那道仍挺立的身影行了一礼。
即便曾信再如何不甘,也不得不咬牙低头,随众人一同行礼。
随后,钟磬再鸣,匀子的声音响起:“问难,毕,学宫开讲。”
崔莞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跪坐而下,屏气凝神听闻贤士们讲经解典,至于其余人,也均如崔莞一般,一脸好学之色。
不过,心中究竟是何所思,便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经过学宫门前那三问,与这场似是而非的难辩,雍城崔挽之名,定会传遍天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四方涌动皆何意(上)
稷下学宫开讲历时九日,昼可在诸子台听讲解惑,夜可独自安歇于学宫的石舍内,或者与友秉烛夜谈,一日二餐,皆由学宫备置。
第一日黄昏时分,得知可一人独居,崔莞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着引路的侍婢选了一间不偏不倚的石屋歇息。
这些石屋大小相等,皆排列成行,屋内的布置也是简陋如一,原本面向诸子台的石屋,历来都是炙手可热,可此次换成了崔莞身旁之处。
她的左侧居的是一同寻屋的裴清,而右侧竟是萧之谦。
崔莞得知后,仅是淡淡一笑,也未做何反应,反倒萧之谦,比起开讲之前所见的第一面,要显得和睦得多,言辞之中无不透出欲与崔莞结交的意图。
得匀子,颜琢等贤士揖礼之人,前途将不可限量,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家族利益,这样的人,都不容错过。
这番道理,非但萧之谦明白,当日在诸子台上的任何一位世家子都心知肚明,故而有意无意的,在崔莞身旁转悠的人卒然增加了不少。
而崔莞始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既不拒人千里,也不与人连舆并席,除去和裴清一同谈论时会流露出几分由衷的笑颜外,任是在谁面前,脸上均是一片温雅中含着几分疏离的神情。
当然,碰上对曾信时,她脸上的温雅转瞬间便化为冷峻与不屑,拂袖离去。
接二连三之下,有心人便打探出了当日学宫门外一事,**之间,凡是事先与曾信交好的学子纷纷对他鄙夷不已,避之不及,便是引荐他入门的萧之谦也暗暗悔不当初,待曾信的举止也疏远了几分。
眼看苦心经营多时的成果毁于一旦,曾信怒气填胸,恨不得将崔莞生吞活剥了方解心头之怨。可惜,众目睽睽,又是在稷下学宫之中,他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那般手段,只能咬牙强忍,厚着脸皮游走在众人之间,奉迎谀媚,巴结讨好,日子比起先前而言,极为难熬。
对此,崔莞视而不见,每日与众人一同日出登诸子台听讲,日落返回石屋安歇,旁人的心思不知道,横竖这几日,她过得异常踏实舒畅。
且不说稷下学宫中的明潮暗涌,开讲当日,匀子敞开大门,迎天下学子时,守在门外的儒生均入了稷下学宫,但远处围观的百姓却将此事宣扬了出去。
几乎**之间,整个临淄人尽皆知,甚至第二日已传到了齐郡,第三日,第四日……
学宫开讲这九日中,每一日都有自四面八方赶来学子登门而入,诸子台上的席几愈加愈多,渐渐从东西两面摆成了东南西北各一面。
与此同时,雍城崔挽之名,亦随着稷下学宫开放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晋,一时间空中往来的信雀亦是数不胜数。
夜幕下,处处透出浮华奢靡的建康城中,一抹乌光宛如离弦之箭,嗖的一下射入了位于建康皇宫东侧不远处的一座高门府邸里。
“殿下。”墨十三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一栋精致的竹楼前,恭敬的唤了一声。
“进来。”
伴随着一道淡然声音落下,墨十三轻轻推开紧闭的竹门,无声的踏入竹楼内,他低头行礼,道:“十八的密笺已送到。”
说着,他便将手中仍旧系得牢实的密笺呈于刘珩几前。
原本半倚在榻上,神态慵懒的刘珩不由坐起身子,将手中的帛书往沉香长几上一放,顺手取下密笺,修长的指尖一捻,解了暗扣,慢慢展开莫约巴掌大的书笺。
略略扫了一下,刘珩眉宇间的慵懒之色渐渐褪去,浓眉紧蹙,复而再回眸酌字酌句的细看了一眼,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随后,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听似十分爽朗的笑声,冲出竹楼,回荡在平静的夜色之下,四周的侍卫非但不觉悦耳,反而心中翻腾起阵阵令人忍不住簌簌发抖的寒凉。
屋中的墨十三尚好,静静的立在一旁,面上毫无表情,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
笑声渐渐止住,刘珩将手中的密笺探到搁置在长几一角的琉璃松鹤烛台上,密笺慢慢燃起,蜷曲,焦黄,最终落于青石地板上,化为了一堆不显眼的灰烬。
他瞥了一眼,磁沉的声音懒洋洋的道:“看来,孤的卿卿颇为长进,竟能令匀子松口,还一改稷下学规,甚好,甚好。”
说罢,刘珩忽的站起身,广袖一甩,大步朝门外走去,同时冷声道:“备车,这等欢喜之事,怎能少了孤?”
闻言,墨十三脸上一片怪异之色,主子哎,那小姑子进稷下学宫,乃是您有意放纵的不是?怎么达成所愿了,反倒又急了?
想归想,墨十三可不敢将话问出口,而是转身急急跟上刘珩,出门唤人准备远行事宜,即便建康与临淄相隔不算太远,路上也得行好几日。
墨十三刚将琐事安排妥当,得知消息的耿叟匆匆而来,“殿下,您……”这么晚了打算去哪?
“耿叟不必跟着孤,留在府中罢。”刘珩已经换上一袭适宜赶路的简裳,披散的乌发尽数挽起,却未带冠,以一方湖蓝逍遥巾束之,一眼望去,少了些许华贵,多了几分书卷气息。
耿叟眉头一皱,忍不住道:“可宫中……”
“孤自有安排,你且盯牢府中即可。”说罢刘珩不欲再言,瞥了墨十三一眼,道:“走。”
“诺!”
墨十三应了一声,急急随刘珩而去,独留下耿叟一人,眸光沉沉的站在竹屋前。
良久,他才叹出一声,转身隐入夜色中。
相较于刘珩的不虞暗怒,另一位倒是一副镇定从容的姿态。
“郎君,若不去小歇片刻罢?奴婢为您守着。”观棠看着端跪在秦氏先祖牌位前的身影,心如刀绞,这才多久,郎君已然瘦去了一圈还有余。
秦四郎俊美的脸庞上漫着一层浓浓的倦怠与憔悴,不知是宗祠太过阴暗,还是别的缘故,那双高远悠然的眸子显得黯淡无光,原本就没几分血色的唇瓣更是苍白得令人心绞,可紧抿的唇角与微蹙的眉头,却透出一股不可磨灭的坚决。
“她,果真没让我失望。”
☆、第一百六十八章四方涌动皆何意(中)为半盏清茶加更
巴陵秦氏虽是名门望族,然而短短数月,周薇疯,张琅亡,以及刺杀太子殿下,桩桩件件,均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尤其是刺杀太子一事,追根到底,仍是秦氏家仆动的手。
故而,消息传回巴陵后,原本前往齐郡与秦四郎汇合,转道临淄的秦氏车队,临时更换了行程,在齐郡附近的小村庄寻到大病初愈的秦四郎后,即刻启程返回了巴陵。
历来被秦氏捧在手心上的谪仙,此次也难以安然脱身,一回府邸,便被软禁于庭院内,两日后经族长以及数名族老一致决定:秦尚之责不可轻易饶恕,遣其长跪宗祠,以忏过失。
罚跪宗祠百日,看似重责,未尝不是以退为进,暗中保护。
因此,秦四郎没有一丝争辩,当日便跪到了宗祠牌位之前,四季迭更,冬去春来,直至今日。
“……观棠。”秦四郎无声的叹了口气,突然开口唤道。
“诺。”观棠以为秦四郎准备起身,不由上前两步,伸手欲扶,不想却被秦四郎挥手拦下。
“不必,今日时辰还未到。”秦四郎摇了摇头,每日,他须得在灵位之前跪足六个时辰,以示悔过之意,而今日仍差半个时辰方满。
“你前往外院书房传话于父亲,便说我有要事求见。”他被罚跪宗祠,百日之内不得踏出半步,即便有何紧要之事,也只能让身旁的侍婢传话,请人入宗祠一叙。
“这……”素来对秦四郎言听计从的观棠,闻言后却是一脸迟疑。
“怎么?”秦四郎浓眉微蹙,侧首看向犹豫不决的观棠,道:“出了何事?”
“郎君恕罪。”观棠深深一福,略有些慌乱的垂下双眼,不敢与秦四郎的黝黑眸子相对,口中惴惴言道:“家主他……”
“父亲怎么了?”她的吞吐,令秦四郎心中不由一颤,他眯起双眸,语气遽然沉了几分,“说!”
许是从未见过秦四郎发如此大的怒火,观棠惊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家主半月前离开府邸,至今未归,也未曾有信,府中已差人去寻,然而尚未有结果。”
“你说什么!?”秦四郎面色倏然一变,又惊又愕的眸光下,是一片无比的寒凉。
父亲身为秦氏族长,向来不会轻易离开祖宅,若实有要事需应酬,也是当日便归,从未离开过三日之久,更何况是这种时刻!
半月……
秦四郎眼前蓦然浮现出前些时日,一路上的种种经历见闻,尤其是齐郡郡守府中,吴忠那一刺,以及刘珩那一问……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