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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小人儿古灵精怪的模样,阿笙突然为那人的计划感到担忧,不过转瞬间又心安理得将忧心抛诸脑后。
横竖与他无关,不是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人非草木岂无心(上)
天色渐渐放明。
沉寂**的渭南城,慢慢苏醒,焕发出恒久不变的热闹与喧嚣,码头上行人商客接踵而至,牛马嘶鸣不绝于耳。
昨夜就近择宿的客店就位于码头边上,故而天光初迸,素来浅眠的她便被这隐隐的喧哗吵醒了。
一番梳洗后,崔莞并未走开,而是站在仍剩小半盆清水的乌木盆前,双眸微垂,静静的望着慢慢平复下来的水面。
清水中,一张小脸,杏眼粉腮,明媚动人,白皙的肌肤仿若一块无暇的美璧,清亮如斯,莹润如斯。只可惜,左颊一道浅浅的红痕,生生坏去了几分颜色。
不过,此时的崔莞,早已不是四个月前,在荣村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小姑子了,十四、五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仿若一朵雨后初绽的芙蕖,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绽放出属于她独有的,清濯耀眼的华光。
只是,对于眼下的崔莞来说,这份光芒的显露,过早了一些。
她暗叹一声,将落于水面上的目光移开,解去外袍内裳,摸出收在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已是玲珑有致的胸口,束紧缚平,然后将衣袍重新穿戴整齐。
接着,她自包袱中取出那盒灰粉,以清水为镜,细细的敷在脸庞,颈子,以及双手上。
水中那张原本光彩照人的面容,霎时黯淡了许多,光滑细腻的肌肤也显得粗糙不少。
敷过粉的崔莞,再无一丝动人之处,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勉强入眼的普通少年。
装扮好后,崔莞将收拢了两套绸衫,一些金叶子,还有一些五铢钱与零碎之物的包袱负在身后,方缓缓的敞门而出。
天色尚早,她可趁此到渭南城中走一走,寻些吃食果腹,以昨夜秦四郎看她的目光,此时还是少与他相处为妙。
可崔莞刚踏出门,目光便是一滞,就在门前不远,有一处空地,栽着一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根深叶茂,形若冠伞。
而此时此刻,这株繁茂的香樟下,铺着一方长席,席上摆一几,几后有一人。
她怔怔的望着那乌发如墨,白衣胜雪,俊秀清逸的男子,心中陡然浮起一道荒唐念头:这人大清早的坐在这儿,莫不是专程堵她的罢?
念头一起,崔莞不由哑然失笑,她何德何能,可令谪仙秦四郎亲自候在门外啊?
不过,同时她也明白,那几前空出的那个锦垫,是留于谁人的。
崔莞眨了眨眼眸,目光轻盈的扫了一圈四周,轻叹一声,门也不合了,就这么直直的朝那香樟下的举杯独酌身影走去。
缓缓走到席边,她退履上席,从容的跪坐在锦垫上,随后目光扫了一下几上丰盛的早膳,抬手便开始无声无息地添粥倒浆。
当然,也未忘记先给眼前的人盛一份。
立在一旁的楼管事,看着崔莞那行云流水般的举止,呆若木鸡。
这小姑子,也太大胆了罢?
楼管事傻傻的瞪着崔莞,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事实上,郎君命他多备一份早膳,又要将席摆在香樟树下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只是,这小姑子又如何得知的?
崔莞静静的用着早膳,未曾留意楼管事呆滞一般的神情,也不看秦四郎的面色,一直到她搁下手中的银箸。
她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鲜浓的甜浆,脸上流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神态。
需知自昨日收到吴汐的帛纸起,她心中便一直焦灼不安,莫说是晚膳,便是午膳也不曾动用几口,到了这会儿早就腹中空空,饥荒难耐了。
由始至终,秦四郎都没有开口,甚至便身子都不曾挪动半分,只是他的清润的眸光瞥及崔莞眉目间漾开的餍足,执着酒樽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慢慢放下酒樽,端起那碗正散发出丝丝热气的甜浆,轻抿了一口。
甜浆入喉,他双眼微微一亮,又抿了一口。
素来不是太喜饮浆的秦四郎,就在楼管事讶然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将碗中的甜浆喝了个干净。
饮完甜浆,他将手中碗盏轻轻落于几上,随着一声“砰”的碗落细响,崔莞的声音,也如流水一般缓缓传开,“昨夜之事,确与我有关,然而如此局面,却非我所愿。”
她认了。
她竟这么直白的认了。
秦四郎心中掠过一丝意外,面上却仍旧是风轻云淡,优雅从容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向崔莞睑下那片细粉也掩不住的青影,沉默片刻,忽的低低说道:“阿莞昨夜也不曾安眠罢。”
闻言,崔莞秀眉轻蹙了一下,他问此话,是何意?
崔莞心中微转,随后慢慢地抬起眼,静静看着秦四郎,淡淡应道:“是也,心中有愧,难以安眠。”
她应得极为坦然。
对周薇,她确实生有一丝愧疚,只是经过**细细思量之下,已慢慢释怀。
“心中有愧,难以安眠么?”秦四郎垂眸低喃,那声音,便是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几分。
若崔莞是因愧难眠,那么,他又是因何**辗转反侧?
凝视着酒樽中澄澈的酒液,秦四郎心中波澜渐起。
昨夜落榻,他就让楼管事唤了卫临前来,崔莞所居就在木梯旁,若有异状,当值的卫临应该最为清楚。
果然,在他询问之下,卫临一五一十,巨细无遗的将所有事宜禀出,而后解剑跪地,认罪求罚。
他应当处罚卫临,不但是卫临,甚至还有崔莞。
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将卫临与崔莞二人绑了,送回雍城,任凭周肃处置。
想到此,秦四郎不由闭了闭眼,一向平静如水的心,生起了一丝涟漪,一丝絮乱。
当时听罢卫临的话,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起的念头,却是——幸好,幸好那被害之人不是崔莞。
是的,这就是他第一个念头,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又是如此根深蒂固,让他甚至耗费**,都无法抛诸脑后。
也正是这样一个念头,让他辗转反侧,**未眠;让他清早就唤人在此设席摆下早膳,想借此言明;让他与她相对而坐,却头一回,心有言而口难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人非草木岂无心(下)
崔莞看着秦四郎渐渐沉郁的面色,心中突然缩紧,她抿了抿唇角,如墨玉一般的眼眸微微一凝,又一次主动开口,“卫临所为,均是受我所迫,秦四郎君若要怪,便怪我罢。”
方才临出门前的一眼,她只看到那名吴姓护卫,却不曾发现一向与他形影不离的卫临,故而心中明白,秦四郎定然知晓了昨夜之事。
所以,她才抢在秦四郎开口之前,坦诚认下。
虽料定了秦四郎不会向周肃开诚布公,但卫临是否会受处罚,崔莞却拿不准了。
眼前的秦四郎,让她有些陌生,有些看不透。
“怪你?”秦四郎迅速抬眼看向崔莞,却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宛如古井,又似深潭,清清冷冷。
他紊乱的心绪,霎时就静下来了。
是了,就是这样的崔莞,就是这样不疾不徐,从容淡然的崔莞,每每相对,均令他心中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平和。亦如他独自一人,泛舟湖上,碧水潺潺,惬意盎然。
这中静谧的感觉,秦四郎从未在任何以为女子身上领略过,唯有眼前的崔莞,这个在路途上偶然捡至身旁的小姑子,言行间,一次又一次让他耳目一新。
从吃惊,意外,至动容。
只是,他自出生起便因头疾之故,深入简出,渐渐养成了不喜交朋结友,也不喜过筹交错的孤僻性子,故而心中对崔莞所生之感,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思不清,理不明,他索性统统深埋心底,当做若无其事的模样。
直至昨夜一事,卫临之言,让往昔压下的情愫翻涌而出,他终于明白,原来,不知何时,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子,似乎,也许已经慢慢驻入他那颗空寂的心了啊。
痕虽浅,却已入心。
秦四郎垂眸,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转瞬又抬起,凝望天边那抹瑰丽的朝霞。
如此神情莫测的秦四郎,让崔莞的心愈缩愈紧,那双交叠放置在大腿上的素手,一点一点蜷曲,便是平静的眸子,也在悄然间幽深了许多。
这一次,她打定主意,秦四郎要是还不开口,她也不会再多言一句。
小小的庭院转瞬间便安静下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朝阳渐升,一道明亮的天光穿破晨雾,洒落大地,客店中人声渐起,虽然秦四郎落脚之处是一个单独的雅间小院,可毕竟也处于人多口杂的客店中,一不小心,也极有可能出现留宿的住客迷路误入之事。
楼管事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沉默相对的两人,悄然退后两步,走到院门前守着。
静坐许久,崔莞的双足已经慢慢感到酸麻,可她的腰肢依然挺如青竹,面容仍旧平静从容。
不过,两人的僵持,终是随着秦四郎慢慢站起身,宣告结束。
就在秦四郎退席着屐,广袖轻拂,崔莞以为他要离去,也随之起身时,一道温润的声音随风传来,“我并未惩处卫临,不过命他将功折罪,护送周薇回雍城,你可安心。”
崔莞虽诧异他为何临走前才说出这番话,不过心中认识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万一卫临真因此事受到责罚,那她可不仅仅是愧疚了。
“阿莞多谢四郎君。”崔莞学着少年举止,落落大方的向秦四郎深深一揖。
只是她话音未落,又是一声低低的唤声,“阿莞。”
这一声唤,温柔至斯,令崔莞的心莫名一颤,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那直直站在几步之遥的身影。
一道道霞光自繁枝茂叶间错漏而下,映染上那身姿挺拔,白衣墨发,眉目温雅的男子,他明净得如秋水一般的眸子,正静静的看着她,含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氤氲。
不知怎么的,崔莞的咽有点发干,她垂下目光,盯着几上剩余的糕点,唇角抿了抿,低低应道:“在。”
崔莞的躲避,让秦四郎的目光略黯了几分,不过,他的嘴角仍是轻轻一扬,温柔的,认真地说道:“你可以信我的。”
什么?崔莞气息微窒,她迅速抬起头,却只看见一个广袖轻甩,施然离去的背影。
他这话是何意?
崔莞怔怔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心头抑制不住突突直跳,不过很快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清晨略带一丝寒冽的空气,渐渐冷下胸前的躁意。
以秦四郎的身份地位,既然说出这句话,就断无反悔的可能,她大可安心受之,可惜……她这一生啊,怕是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人了。
崔莞收回目光,站直身子,将背后稍稍滑落的包袱提了提,转身穿好棉履,慢慢向外走去。
转眼,天色大亮,在渭南码头附近闲逛一圈的崔莞,踩着点儿出现在那艘朱漆大舸前,恰好看见圆滚滚的船主满面谄笑的迎着秦四郎登船,她忙一路小跑跟上前。
秦四郎瞟了她一眼,足下没有半点停顿,踩着踏板一步步登上了船。
倒是楼管事一脸埋怨的道:“阿莞,你跑哪里去了,害得大家伙好等。”
崔莞忙笑应道:“早膳用得不多,我在附近寻了一圈,购回几块炊饼,若午膳前饿了,也可充饥。”说着她脸上微微一红,拍了拍斜跨在肩膀上,裹得鼓鼓的包裹,“楼管事可要尝一尝?”
楼管事自是不会惦记她那几块饼子,摇了摇头,叮嘱道:“往后,切不可如此了。”他对崔莞虽有善意,可在心中,无人能及秦四郎的份量。见崔莞一个小姑子,竟让自家郎君久候,楼管事多少有几分不快。
崔莞颔首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