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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听半天戏糊涂,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侧院给侄儿一家收拾块地方。”
罗四海拜谢,当即领着妻儿向府内走去,停在门外的几十抬物什却丝毫未动。眼见领路小厮顾左右而言他,他干脆挽起袖子:
“这府里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这么客气。你还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紧,我自己走便是。”
罗炜彤跟在爹娘身后进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梁画栋,当真称得上公侯锦绣之家。还没等她惊讶于伯府富贵,向西转个弯后画风略有不同,此处略显破败,甚至连墙角泥子都缺一块。
而她爹爹自打转弯后,脚步却是越发急切。她与娘亲多少能赶上,后边伯府众人却被落下一大截。跟在爹爹身后七拐八拐后,三人停在一个更为破败的小院前。
说破败还有些轻,小院木门缺了一角,墙头一簇簇莠草迎风招展。若非亲眼所见,罗炜彤实在难以相信,前面如画中富丽堂皇的伯府内,还会有这般荒凉的小院。
只见爹爹上前敲门,声音中带着点哽咽。待院门颤颤巍巍打开,见着拿着镐头的老妪,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方才府门前下轿时嘱咐她做做样子便可的娘亲,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跟随爹爹跪在门前泥地上,一脸郑重地吩咐:“快给你曾祖母磕头请安。”
罗炜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妇,枯树皮般的黝黑肌肤、身上的粗布衣衫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吃过多少苦。不过比起刚才府门前通身绫罗绸缎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却平和许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爱,能直直映到人心底。
第6章怒反击(下)
与在伯府门前走个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顾自起身不同,罗四海此刻是真想给多为未见祖母正经跪一会,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舍得亲孙子、素来满意的孙媳还有小孙女跪地上。罗炜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还没等膝盖触到实地,就被一双枯老的手扶起来。
“这就是娇娇吧,长得跟素娘当年一样好看。好孩子快起来,你们俩也都起来。行那些虚礼作甚,等会叫府里人瞧见可了不得。”
老人声音中十足地轻快和喜悦,尤其当她说到“府里人”时,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罗炜彤只觉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些,性子却比预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妇,孙子孙媳带着曾孙女回来了。”
被老人拉着走进院子,只见房前空阔的平地里全无花红柳绿,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块。地刚翻了一小半,翻过之处露出下方颜色略深的土壤。再联想方才开门时,老人手中紧握的镐,三人也就明白了。
“曾祖母这是自己在院里种菜?”
老人快言快语地答道:“那可不,反正我平常也没什么事,就在院里种点菜,打发时间不说,吃着也新鲜。”
边说着四人进了房,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罗炜彤打眼扫下,房内家具有些老旧,其余也说不上太差。不过比起刚路过的伯府前院,这里委实太过寒酸。
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清瘦的中年妇人扶着一两鬓皆白的男子缓缓走出。罗四海扑通一声跪下去,这次老人倒没扶她,只在罗炜彤和徐氏跟在后面一同跪下时拉一把,稍微一偏两人齐齐跪在堂前蒲团上。
“爹、娘,儿子不孝,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没等一家多诉说两句重逢喜悦,伯府众人也终于浩浩荡荡地赶来。罗四海起身,就着徐氏帕子擦擦泛红的眼角,大马金刀坐于中堂,虎着脸直直地看向打头的太夫人。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太夫人此刻早已万箭穿心而死。即便没受到实质伤害,单是光天化日之下权威被如此挑衅,也足够她怒不可遏。
“都看看,他这是什么样。咱们好心停下前头那些事,全府人赶来招呼着。这孩子是对伯府有多大不满,看起来竟是拿亲人当仇人。”
伯府诸人一阵点头,以三夫人小常氏为首,端茶倒水递帕子,一窝蜂围上来劝老太太宽心。小常氏向来与姑祖母齐心,这会率先开口。
“二伯想必是有些误会,你的院子不在这边,三少爷回京时祖母便命人收拾好了旁边院子,就等着你们一家回来。”
“可不是,有误会说开便是,咱们一家也该和和气气。”
站在罗四海身后,庶长房统共六人始终默不作声。各种冠冕堂皇、不绝于耳的劝和声逐渐低下去,本就不大的房间内挤得满满当当,这会一安静,气氛显得格外诡异。
常言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常太夫人在伯府门口下马威不成,这会带人压制又丝毫没有效果,饶是她跋扈大半生,这会也有些心下打鼓。这庶长子向来不驯,她会不会制不住?
绝对不行!这庶长房的孽障绝不能翻身。
当即她厉声责问:“老二跟米铺门口供的关二爷般坐在这,问也不答话,是当真不把这一府人看在眼里?荣姨娘,你们就不管管?”
刚准备继续说下去,顺带把他不敬嫡母的名头坐实了。大齐向来重视孝道,只这一条便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可车轱辘话到嗓子眼,沉默的罗四海抬抬眼皮,一身在尸山人海中纵横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外放,骇得常太夫人后退一步,要不是后面小常氏扶着,她几乎就要摔个屁股蹲。
“太夫人当真觉得,我该对您客气?”
太夫人点头,庶子那就是半个奴才。她这还算仁善,有些人家庶出子女,甚至比不得老封君房里得宠的丫鬟小厮。
“看来这些年,太夫人还真是拿我的客气当没脾气。月前我便送信言明今日回府,方才府内只遣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厮过来接应,言语间还多番挑衅。竟是恨不得我冲动之下在码头做点出格之事,好借机昭告天下我有多不堪。此事暂且不论,我爹只不过偶感风寒,这些年来久治不愈;这也就罢,毕竟你怕他太有出息,翻出当年之事威胁伯爷地位。”
常太夫人火烧屁股般跳起来否认:“哪有什么当年之事。”
“有没有这府里人都清楚,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太夫人空长了年岁,却无半点长者该有的豁达与淡然。祖母与爹娘在府中,竟被你糟践到连吃顿蔬菜都要亲自弯腰耕田。”
老人站在罗四海身后,听闻此言略不赞同,一旁的罗炜彤赶忙拉住她手安抚一二。老人低头,只见少女小脸上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似有灵性般。先前她也隐约得到点信,这会很快明悟孙子要做什么,而后赶忙转身安抚儿子同儿媳。
罗四海走上前,几欲化为实质的杀气全副对准常太夫人,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亏心事做太多,就不怕半夜鬼敲门?三十五年前姑苏城内百草堂那场连绵三天三夜的大火,太夫人还没糊涂到全然忘却吧?”
常太夫人瞳孔微缩:“你……”
徐氏上前,自腰间荷包内掏出一块印章。印章有些年岁,常太夫人却一眼认出,那正是她派去姑苏城的常家心腹随身所带私章。当即她整个人瘫软下来,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闪过。这孽障是朝廷官员,她动不得,但可以找个由头扣下他妻儿。到时再徐徐图之,找出那心腹便可。
见常太夫人神色阴沉,徐氏微微皱眉,难不成真的要彻底闹大杀出一条血路。那样可就真如女儿所言,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无论如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若不将此事彻底了解,待伯府之人有了防备,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太夫人对祖母如何,大家也瞧得真切,想必您也不愿与她呆在同一座府邸。”
常太夫人真想点头,强忍住冲动,蛮横多年她却做不出拉着荣氏那贱人手姐妹相亲之态。
徐氏接着说道:“夫君虽然性子直了些,但为人最是孝顺,他乐意为太夫人排忧解难。日后庶长房之人,便由我们奉养。”
转了一个大圈子,费了无数口舌,她总算道出今日来意。罗炜彤听完,只觉得从船上起那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皆有了解释。爹娘拘谨又放肆的态度,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先在府门前做足姿态,让人无可指摘,而后关门打狗。
满室哗然,乍一听常太夫人自是高兴,可她也不是全然蠢笨之人。那点兴奋劲过后,她也回过味来,孽子这是要把庶长房接出府?若真如此,往后她拿什么掐住他一家子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