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崴师与阮靳对视一眼,不禁愣住。
“他为何要杀了战马?”
士兵直起身,解释道:“左贤王说,单于身上有旧伤,寒冬易发,如今大军粮草匮乏,单于以身作则与士兵同甘苦,让人敬佩。然而如此,单于身上的伤便不容易痊愈。单于是全军统帅,匈奴的大王,不能有丝毫损失,所以左贤王命人杀了战马,为单于做肉糜。”
崴师静默,良久,拔下腰间匕首,割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眯起眼:“这便是左贤王那匹雪玉骢的味道……”他挥了挥手,对士兵道:“你回去吧,就说本单于吃了左贤王送来的炙肉,味道极好。他有这样的心意,本单于很宽慰,不枉当年……”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余音压在喉中,半响,却是不耐烦催促那士兵:“下去!”
“是。”士兵不明他喜怒无常,忙缩了脖子退下。
阮靳一直在旁观望,至此刻方才开口:“单于怎么了?是不是炙肉味道不对?”
“不是,”崴师将匕首丢开,自软毡里起身,“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他来回走了几步,蓦地驻足,转身看着阮靳:“今日左贤王倒是来请示过本单于一事,右贤王千里奔波运送粮草,左贤王为恐途中再生意外,愿意领兵前去与之会合,将粮草安全运送回来。这个提议,军师以为如何?”
“那不过是一个小孩儿――”阮靳学着崴师方才的口吻,笑得淡定,“除了接运粮草这样的事,他还能干什么呢?这场战事,单于既带了左贤王一起南下,若全程当他为摆设存在,左贤王的部下会有私议闲语的。而且,一个月前柔然已截过我们一次粮草,这个前车之鉴不可不防,让左贤王去壮壮威势也好。”
崴师微微一笑,未再多说,走出帐篷。
“他倒是很信你。”许久,脚步声远去,当耳边安寂下来时,榻上昏睡的拓跋轩适时开了口。
“他身上的旧伤其实早已痊愈,是我治的,”阮靳手负在身后,指间夹着一颗木骰,轻轻摩娑着,他声音幽凉,听在拓跋轩耳中,更显得意味深远,“崴师,他从不信任何人。敏感多疑,便是他的死穴。不过这一次,左贤王的马肉送得及时,或会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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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阮靳所料,次日晨间,左贤王得令带了一众部下,北上与右贤王人马会合运送粮草。营中一日无事,第二日午后,忽有全身染血的十几骑士兵逃奔回来,直入中帐,失魂落魄地跪在王座前。
“昨夜右贤王一部护送粮草至歧原山,因连日赶路,将士疲惫,右贤王下令在歧原山休息一夜。岂料夜过子时后,堆积粮草的帐篷骤然起火,众人惊醒,慌乱扑火救粮草之际,有数百蒙面骑士如鬼魅般闯入营中,弯刀割颅,猛若疾风雷霆,血洗了右贤王的中军营帐……”提及当时的惊心动魄,跪在地上的诸士兵皆全身发抖,脑中不约而同地都想到那位骑士首领的残毒凶狠,仿佛昨夜月光下那双嗜血妖娆的凤眸正浮现眼前,修罗般阴森煞人。
崴师端坐高处,神容不动,开口时,言词却似从牙缝间挤出,切齿之恨:“粮草全烧光了?”
“并非如此,那些骑士来去匆匆,斩获右贤王首级又飞速离去。右骨都侯率众抢救粮草,没有顾及追赶。当夜粮草分三处存放,烧掉的,只是一部分。”
左谷蠡王上前一步,急问:“那其他人呢?粮草呢?”
“今日早上左贤王赶到歧原山,正在收拾残局。让我们先行回来告知单于,他们随后便回来。”
“随后?”崴师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突地一凛,起身大步离开王帐,飞身上了白阙关之顶,眺望远方――白雪覆盖下的天地间,唯有风声如旧,丝毫不见大军的踪影。
分明是有去无回―――
崴师冷笑,全身冰凉。
“呼、衍、信!”左贤王的名字在崴师紧咬的牙关下破成碎片,虽是怒火攻心,却已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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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中军升帐。
崴师面无表情宣布了三日后兵伐云中的王令后,诸将军无不动容,纷纷劝道:“士兵饿了多日,身虚体乏,不少将士皆染上了斑疹伤寒,战斗力已极薄弱。如今更有左贤王率众离开,士气受影响,还要开战,确非良策。”
崴师抿唇,不发一语。
左右谷蠡王对望彼此,皆是沉沉叹息。
左骨都侯上前劝谏:“方才斥候来报,左贤王收降了右贤王一部将士,整顿后,独自北归龙城。白阙关眼下不过十五万将士,且万余人染疾,粮草缺乏。若单于此刻还在云中纠结与鲜卑的战争,他日再回龙城时,怕会……王位早易他人。”
“孰敢!”崴师双目赤红,视线在帐中诸人脸上流转一圈,“你们都想无功而返?”
左骨都侯道:“我们与柔然之战中,夺了他们不少牛羊,占了他们百里土地……算起来,也不算无功而返。”
崴师轻笑:“既说到柔然,他们二十万大军驻扎东北之邻,你以为他们会让我们安然返回阴山龙城?这一次多方会师,即便我们不得云中,他们也是志在必得。此刻我们若冒然狼狈退师,不是告诉天下人匈奴内部已乱,摆明了给别人可趁之机?而这一战的结局很明显,谁得了云中,谁才能自此称霸漠北!呼衍信想要登上单于之位,还要看天意从不从人愿,待本单于取下云中,他敢不俯首臣服?”
右谷蠡王道:“话虽如此,可鲜卑人并不是那样好对付……”
“怎么不好对付?”崴师厉喝,打断他的话,“我十五万精兵俱出时,他区区两万人马,如何能敌?前几战不过小试锋芒,儿戏而已。独孤尚不是他父亲独孤玄度,昔日独孤玄度大破匈奴靠的是北朝的精兵良将,如今独孤尚抱残守缺,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崴师分明是要执意孤行,右谷蠡王无话可说,诸将军也沉默不言。
左谷蠡王轻轻叹了口气,出声打破沉寂:“要战也不是不可,关键是,我们缺粮草啊。”
“粮草之事,有办法解决。”帐外忽有人接口,声音清润如水,诸人抬头,只见阮靳一身白衣飘飘入帐,对崴师弯了弯腰,道:“拓跋轩醒了,说为了表达投靠单于的诚意,愿献上千辆粮草。”
崴师冷嗤:“他半死不活地逃来白阙关,哪里来的粮草?”
阮靳从容笑道:“这就要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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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岩山脉中空腹地,八卦五行为阵,迷雾缭绕。郗彦站在阵中,静静望着士兵们将一辆辆粮草搬入山洞中。待最后一批粮草运完,钟晔走到郗彦面前,道:“少主,千辆粮草都已放好。硫磺只混在其中百辆车中,相信凭轩公子的小心行事,不会让人发觉。”
郗彦颔首,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当先朝谷外走去。
士兵们陆续退出谷外,唯独钟晔藏身石后。直待霞光褪尽,目睹拓跋轩领着匈奴士兵将千辆粮草欢天喜地地搬走后,方抽身而还。
回到鲜卑营帐时,发觉营前乌泱泱几千车辆连绵,玉色旗帜飘扬其中。车队当前一人着蓝灰色的裘衣,面容极是疲惫,正翻身下马,与前来迎接的将军寒暄。
“偃真!”钟晔上前,提过他手里的玄铁重剑,笑道,“比预计提前了三日。”
偃真神情冷淡如素,唇角却扬了扬:“未耽误战事便好。”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这一路的风尘俱刻在了他的脸上,钟晔心知此趟北行甚是不易,喉间哽了半响,说道:“入帐见少主?偃风亦在。”
偃真的目光终于一暖:“好。”
两人到了中军行辕,正遇闻讯赶来的贺兰柬。
贺兰柬在帐前驻足等候二人,笑着揖手:“大总管一路辛苦了。”
偃真看着贺兰柬消瘦病累的模样,皱皱眉,玩笑道:“一月不见,草原神策成了如柴瘦骨,看来倒是你比较劳累些。”
疾风吹来,贺兰柬一阵猛烈的咳嗽,身体在风中摇摆,说不上话。偃真与钟晔上前,忙将他扶入帐中。贺兰柬躺上软塌,郗彦自案后起身,至榻侧按了按他的脉搏。
“还死不了吧?”贺兰柬喝过偃风递来的热茶汤,喘出口气。
郗彦不置可否,垂眸淡淡一笑,将手指收回。转身在案上写下药方,交给了偃风去煎药。
偃真这才得空向郗彦行礼,几人入座,偃真饮了口茶,看看四周:“怎么不见尚公子和拓跋将军?”
钟晔简要说了目前战事,转而又对诸人道:“昨日苻氏马场的战马已送来云中,今日精铁兵器提前到达,看来万事具备,只待尚公子回来,便可依计行事了。”
贺兰柬掐指算了算,微笑:“少主已去了三日,若无意外,入夜时分就该回来了。”
然而待时已深夜,风呼掠过赤岩山峰,并未如约传来铁蹄踏地声。贺兰柬于帐外迎风眺望,心中不无忧虑。难不成,真如自己所说,有了意外?
彼时于青鹘草原的寒风下,商之一行正在向赤岩山疾驰赶回。如贺兰柬所料,前一夜斩获匈奴右贤王的首级离开后,在歧原山脚,商之的确遭逢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这个意外,源于北风呼啸声中,隐约飘来的一丝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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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原山火烧粮草,血洗中军行辕,三百黑衣骑士来去如风,等匈奴士兵自震惊中清醒时,唯看到弦月山头,已缈缈远去的烟尘。
一路急奔数十里,匈奴追兵被遥遥抛在身后。待那最后一缕叫嚣声消失在夜雾下,商之这才传令,让跟随自己昼夜奔袭的三百骑兵勒马稍作歇息。
歧原山脚,积雪深厚。经过方才一场激烈的杀戮,骑兵们无不疲惫,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或阖目休憩,或睁大双眼,怔怔望着夜空。
商之倚着山岩,孤月浮上山头,将一缕冷光照入他的眼眸。他的眼睛刚刚经历过烈火烧灼,乍逢这样清凉的月光,不由不适地眯了眯眼。火焰马在一旁蹭着他的衣袂,商之瞥它一眼,扯下斗篷,包裹住悬挂在马身后的右贤王头颅。
“少主,喝点酒吧,”石勒递给他一个酒囊,叹了口气,“右贤王已死,宇文恪大仇得报,明日看到这颗头颅,定能体会少主的苦心。”
商之不语,默默饮酒。
远处有单人匹马纵驰过来,石勒定睛看了看,道:“是我方才派出去先行探路的斥候。”
斥候近前,下马跪地,禀道:“前方二十里外来了大批人马,看他们的旗帜,是匈奴左贤王部众。”
石勒皱眉,忙命地上众人起身,又看向商之:“少主,看来我们不能按原路返回了。”
商之似乎毫无意外,未加思索,直接道:“那就绕道而行,经青鹘山回云中。”
“是。”
众人上马,待要出发,商之却猛地勒紧了缰绳,神色僵凝。
“怎么了?”石勒起疑,话音刚落,便闻山风吹过耳畔,送来一缕清幽的笛声。“哪里听过……”他喃喃自语,也有些迷惑。
“你带他们先行回云中,我随后就赶上。”商之匆匆扔下命令,拨转笼辔,火焰马奔入山岩间,眨眼不见。
石勒呆望了半响,不敢违命,只得率众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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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之寻着笛声前行。歧原山东西走向,他自山南寻到山北,绕过两座山峰,进入一座山谷后,才感觉那笛声逐渐清晰。山外严寒,谷中却是暖流如春,古枫似画,湖泊深深,星月落入碧波,粼光荡漾。
湖边更有帐篷数十座,毗连相靠,火光闪烁。
吹笛的人坐在湖畔岩石上,高髻紫带,月光下的面容,无比静雅。她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锦衣罗裙,而是寻常牧人的衣裳。
商之远远望着,心绪一阵纷乱。下马将火焰拴在古枫树下,轻步走向湖边。
那人仿佛听觉甚是敏锐,笛声蓦地停下,一道紫玉光芒划破漫天光影,直朝商之挥来。哗嗤一声,衣帛撕裂的声响传入二人耳中。
“夭绍,是我。”商之沉声,五指扣住紫玉鞭。
月转星移,无数清光透过茂密的古枫树照上两人的面庞,视线相对,皆是怔忡。
夭绍咬了咬唇,将紫玉鞭从商之手里抽出,又将宋玉笛系在腰间,而后再抬头望向他:“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瞥见他额角未干的血迹,心中一紧,慌忙上前一步,“你受伤了?”忍不住将手指摸上他的额头,血迹擦去,未见伤口,她才松了口气。
指尖温暖,沾血的肌肤却是冰凉。如此一来,两人靠得极近,呼吸相触,俱是心神微震,相顾无言。
“不是受伤……”半响,商之开了口,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夭绍讪讪,将手背在身后。此刻靠近他身前,她才发觉他身上携带的浓重血腥气,轻声道:“方才……山那边鼓声隆隆,火光冲天,是你们在打战?”
打战?不算。
商之笑了笑:“是偷袭。”他抬目望着湖边毗连的帐篷,问夭绍:“那些是什么人?你为何会来歧原山?”
夭绍道:“他们都是那个牧人的族人。我在路上遇到了他们,是一起逃来这里的。”
商之皱眉:“逃?”
“是啊,”夭绍看着他,微笑,“入帐喝点热酒吧,离歌和三叔也在。”说完,不等商之回答,她便转身朝靠近的帐篷走去。
商之只好跟在她身后,刚到帐前,两名妇人从相邻的帐篷里出来,喊住夭绍,满面笑容与她说话,目光却关切地望向商之。夭绍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着眨眼,点点头,却不答话。
“她们说的是柔然话,”商之看了看夭绍,神色怪异,“你听得懂?”
“听不懂啊,”夭绍扭头,“她们说什么?”
她们问我是不是你的夫君。商之盯了她一眼,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入了帐。
帐中,离歌与沐奇正在说话,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商之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得知商之此行的原委后,沐奇笑道:“我正与离歌说起今夜山外火光隐隐,鼓声如雷,必是有了战事。果不其然。还以为是柔然人和匈奴人又在纠缠不休,却不想原来是尚公子奇袭敌人粮草。”
商之听得一怔:“柔然人和匈奴人纠缠不休?”
“是啊,”沐奇笑道,“自苻氏马场一路北上,都是当日匈奴侵占的柔然土地。虽说两方大军都将重兵压于云中城外,却还留有部分军队缠斗在旧地,日日兵戈不休,害苦了在那里游牧的柔然百姓。我们当日在苻氏马场遇到那几个胡商后,得知那牧人的族人在三年前被驱逐出雪山一域,流亡向南,便一路寻来,正遇到他们受困于匈奴与柔然之间。郡主设计引开匈奴的追兵,将他们救出重围。他们视郡主为恩人,与我们相互扶持,逃离战火,避到歧原山脚,意外寻得这么一块世外桃源般的山谷,才停歇下来。只是不想这么巧,竟在此处重逢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