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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佑婕这是不知道吗?
因为开国那两百年间,国家曾经持续地与辽、金、蒙古进行拉锯战,大家对于“华夏正统”四个字是非常有敏感性的,因此太常寺在恢复礼乐时,严格恪守了商周制度,一门心思给辽金两国狠狠打脸。
那时候“则学”还未出现,儒家还在统治地位,因而孔子的“淫及于商何也”也是被国家严格重视的。
因为这个历史缘故,倘若《大武》出现了商音,便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第54章
回到两个小时前。
袁丽羽的目光落在已经调好音的琴上,上面贴着一号的标签牌,表示是第一个节目。
而校音手册上,根据第一个节目,已经给出了调式:宫、变徵、徵、羽、变宫。
她只要把琴弦的雁柱统一向左平移几公分,然后把音校准,依然按照宫、变徵、徵、羽、变宫来调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赵佑婕即便开场前会习惯性地试音,也不会检查出什么异状,因为音是完全准确的,只是弦变紧了而已。
弦太松,滑音容易滑过头;弦太紧,滑音就不容易滑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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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音没滑到位,这个是水平问题,倒还无伤大雅。
但滑到了商音,对于这首商周正制的大雅乐来说,那就是礼仪问题了。一个皇室女孩啊,在如此盛大的仪式上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将是一生的污点!
而她和赵佑媛的矛盾,必然会因此而升级,查不到调琴的人,她只会对赵佑媛的怀疑和罅隙更深。
何有霖把她安排进这样的朝贡艺术交流盛会,她为此保证不会再给媛宗姬添堵。但是,她可以让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出手啊——比如赵佑婕。
再次确认更衣室不会放置监控之后,她用衣袖隔着手,捏住了琴码。
这里起码摆了上百台乐器,而不同乐器的调音师们随时有可能进出,一会儿还会有工作人员进来搬运调好的琴,她必须要动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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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周礼·大司乐·大武》,按商周旧制,共有四个篇章,加起来足有半个多小时。
这半个小时,对赵佑婕来说,是一种深刻的煎熬。因为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三分钟,而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她的左手手指磨破了一层皮,娇嫩的皮肤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低音区的滑音尤其多,而那里的弦又粗又硬,她把胳膊按酸都按不下去。
她的心理素质还算好,要是换了别的人,发现这样的问题,大概已经慌乱得错误百出了。
在又一次尝试滑音失败后,赵佑婕的心中无比地懊悔——要是没有来演出就好了,要是不登台就好了!至少她现在可以在台下心平气和,而不是在台上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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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佑媛最初倒是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因为她对于这个世界虽然已经了解加深,但很多典故,比如商周之礼华夏正音等等,并不非常透彻。归根结底,她从小生长的环境,让她对于“礼乐”“传统”比较漠视,根本无法意识到其在这个世界的华夏文明中的重要性。
她只是在观赏中听出赵佑婕似乎有些音无法演绎到位,并且脸色越来越凝重,而公主等人的神情,也是千奇百怪。
再回头看一下各朝贡国交流团,他们至少还相对平静一些。《大司乐·大武》毕竟是正统雅乐,而熟稔其中典故的外国人很少。在外国,贵族竞相以熟知中华各种典故为荣耀,可交流团的艺人这种身份就免了。
但至少还是会有人察觉到音不对的问题,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赵佑媛悄悄问身边另一位宗姬:“婕宗姬怎么了?”
身边的女孩正是在西沙时获救的,对赵佑媛印象很好,于是不介意在这种场合窃窃私语:“婕宗姬失礼了,她把《大武》奏出了商音,而这首大曲是不允许出现商音的。此乃礼法。”
赵佑媛仔细观察台上,这下终于看明白了——怪道先前觉得赵佑婕有些音无法演绎到位,原来是滑音出现了问题,过于紧绷的琴弦,让她无法顺利表达。低音区琴弦粗按不动,高音区琴弦过细容易断……她陷入了极端的困境中。
现在才刚开始,她能这样坚持半个多小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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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被赵佑婕曾经弄得很不愉快,但这种场合,涉及到国家尊严,哪怕双方老死不相往来,这时显然也是必须要摒弃私人恩怨的。
赵佑媛有些担心地看着台上。
台上人先前的优雅、骄傲已经全然不见,她陷入了和自己面前的琴的搏斗中。
也就是那电光火石间,赵佑媛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可以弥补!至少,不会出现礼法上的失误!
坐席是按照在宗室的地位来排列的,景行大长公主坐在中间,和靖长公主坐在她左侧,长柔公主坐在她右侧。而赵佑媛因为在宗室里比较边缘,地位较低,所以没有坐在长柔公主身边,而是在她的后排。
还好两人前后位置隔得不算远,赵佑媛悄悄戳了戳她,长柔公主在这样的场合被人一戳,心中也是一愣,却又不好回头,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后倾一下,只听一个声音急切道:“公主,我可以上去帮忙。请允许我暂时离席。”
这样的场合不方便长篇大论,公主不好回头跟她讨论什么办法,只是听她口气坚定,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要上台么?”
赵佑媛知道她顾虑什么:“我尽量不被人发现。”
长柔公主停顿了一下,快速地思考。罢,放着赵佑婕在台上,继续下去,必然要出问题,弄不好这场表演结束后,她就会被弹劾。如今赵佑媛说有办法帮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让她试试。
这层大局考虑之下,心中也未必没有存了旁心——作为帝王之女,脾气总是有的,被慧亲王硬压了下去,能爽才怪。倘若赵佑媛真的能帮婕堂妹把这件事情圆过去,至少长柔公主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得到了她的点头同意,赵佑媛起身往过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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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后台,她急忙催促道:“快,有没有秦筝,帮我调到和婕宗姬一样的音准!编导呢,麻烦把音响师叫来!”
还好这是在梨园歌舞剧院,演奏厅琴房里各种乐器一片片的。这个世界的秦筝和前世的差异并不算很大,有过基础就很容易上手。两个调音师把一架秦筝调好,赵佑媛试了试音,又拿到了乐谱。
不得不感谢国子监的音乐鉴赏课,让她能够在没有五线谱和简谱的情况下,看懂工尺谱。
因为唐代流传下来的大曲形式比较宏大,因此一场协奏的乐团足有百多人,在舞台上铺成了一片。而《大武》开场序曲后,八佾舞大团就要上场了。
另外一个世界的韩国,近代野心勃勃地使用八佾舞制式,并恬不知耻地把它申了遗。但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想要观瞻八佾舞,就只能在中华大地上,要是其他国家敢跳八佾舞……那就等着宗主国把它扒皮吧。
所以八佾舞大团登场,就是意味着《大武》的演绎进入了正章!
舞团的六十四个人穿着正制礼服,从两侧耳台上场,趁着这个机会,赵佑媛也跟着悄无声息地上台,混入了协奏团的人中。
舞台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协奏团的人也是知道婕宗姬那里出了问题,但他们不同声部一来用的是分谱,二来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配合她,现在上来了人,他们大概都猜到这位是救场的。
赵佑媛坐在弹拨声部当中,她看准谱子,在赵佑婕的旋律进行到下一个滑音的时候,跟着按了下去。先时上台前,后台编导已经和音响师打好了招呼,因此,这个滑音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标准的角音。
赵佑婕心中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中,然而这一声续接在她之后的角音,却瞬间宛如天籁,让她整个人的心都为之一提!
难以置信的,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产生了错觉。
不过这一小节的滑音极其多,很快地,当她的左手按下去时——那个角音又出现了!
这一刻,赵佑婕几乎是欣喜的,可以确定,协奏乐团里是有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因此正在帮她弹滑音。
她的心为之一轻,那口提在心间的气,终于可以稍稍松了一下。
至于协奏团里为什么还会有人弹筝,又为何会以领奏(这次弹拨声部的领奏是琵琶)的形式帮她把滑音演绎出来,她却无暇分心去想了。
她现在只想心无旁骛把这首曲子演绎好,因为这关乎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荣誉,不容许有任何失误!
也许是那标准的角音安抚了她焦虑的内心,她渐渐平静下来,和那个帮她的人找到了节拍上的契合。
弹到滑音时,她只会将左手放在琴弦上,却不按压,等待那人很有默契地按到角音,她再继续往下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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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大长公主也发现了赵佑婕的不对,不过台上却很快被纠正了过来,之后的琴音都很标准,于是她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这个极度危险的插曲终于算是被临时地掩盖住,因为应对的相对及时,好悬没有出现大的纰漏。
度过了极度困窘的开场五分钟,赵佑婕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步调,继续演奏下去。
庆幸的是电视直播在开场时发现不对劲,就及时把镜头切换到了观众脸上,然后切回演播室的主持人点评,继而又插播广告,直到现场导演在耳机里松了口气,示意导播可以切舞台了,这才重新切回现场,面向全球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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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周礼·大司乐·大武》,在大型协奏和八佾舞中有惊无险地演出结束,现场掌声轰动如雷。
赵佑婕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只有她和在场的部分人才知道,方才她的演出是多么的惊险。如果没有那个帮忙的人……帝室部的弹劾都是轻的,她留在《朝贡录》上的,将会是笑名。而她的一生,都无法洗脱这样的耻辱。
想到这险象环生的演出,她几乎有一点虚软。但是顾不得这些,她迫不及待往身后看去,想要看看刚才帮她的是哪个领奏,她一定要好好褒奖此人。
可是视线扫过协奏团,却蓦然看到赵佑媛,以及她身前的秦筝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她?
怎么可能呢!
她们因为这个名额,发生了不愉快,而当自己在台上发现琴弦过度紧绷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赵佑媛是否怀恨在心做了手脚。
然而,看这个场景,会是她吗?
赵佑婕很难相信她会心甘情愿来帮自己的忙,会不会是她故意指使人给她调弦调紧,然后让她出丑,自己又上来救场,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些纷纷杂杂的念头,赵佑婕一时也无法理清。她倒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倾轧的事情看得多,自然不会轻易就相信了别人。
于是当下心里既有怀疑,又是感激,十分的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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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佑媛也松了一口气,去上台帮赵佑婕弹奏滑音部分,她的压力也是很大的。万一节拍没跟好,哪怕是一点点的偏差,都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上面。
可是她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面向全球直播的盛大开幕式上,出现这样的失误啊。
演奏结束后,她放下手,和众人一起站起来,这才感到身上出了虚汗。
回到后台的更衣室换下协奏团服,她拿起自己的礼服,正要穿上,却见赵佑婕推开了门。
对方身上还穿着演出礼服,看来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洗礼,都没有心思换衣服。她看着赵佑媛,行了一个大礼:“媛宗姬,今天的事情,我必须要郑重地感谢你。谢谢你,我也为之前的事情抱歉。”
赵佑媛虚汗了一把,摆手道:“没什么,我也不仅仅是在帮你啊,这是实话。”
赵佑婕摇了摇头:“不论你目的为何,至少让我免于在全世界人面前出现这种重大失误,对此,我是非常感激的。但是——”
她抬起头,目光盯进赵佑媛:“我的琴,被人用很高明的手法调了音,虽然音准未变,但琴弦过紧。我希望你能说实话——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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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佑婕在反复地猜测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赵佑媛反应得也太快了一些,要不就是她真的反应够快,要么就是她事先知情,早早地有了准备。不然,怎么能就在几分钟内准备好相同调式的琴,又借着八佾舞大团上台时,混进协奏团里呢?
也许是她对未能上台演出而不甘心,于是便用了这个高明的手法,让自己在出丑的同时,她又可以收获名利。
赵佑媛被她的猜疑激怒了,她头一次冷冷道:“你的怀疑,本身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你的感谢我消受不起,我做这一切也不是为了你个人的面子,在国家大局面前,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也请你收起你的猜测。”
赵佑婕听了意料之中的否定,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会有这个动机的人,只可能是赵佑媛了。她闻言点头,歉然道:“这件事我会上报宗室,请他们严查。如果确实是误会,我一定会来向你负荆请罪。我也希望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