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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有风,不烈,一整日,阳光温暖。即便是夜幕降临时,那丝温暖似乎还停留在城市上空。
孟毓打扮好,欲赴约。下午时接到方静短信,说是有应酬,会晚归。
临出门前十分钟,门铃叮咚作响,她挑眉瞟了眼阖着的门,不记得自己有叫过客房服务。踩着尖细的高跟靴走过去,开门,抬眸,愕然。原本应忙于应酬的苏哲翊怎么会从天而降?孟毓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拧着眉头,神色不甚愉悦,声音更是清冷,颇有几分火药味,“怎么?你期望我永远别出现呢?”
孟毓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还摸不清楚他的脉搏,一分神,他已大摇大摆走进房间。孟毓偏头望他的背影,他大步踱到沙发前,坐下,怎么看都是副主人的姿态。孟毓满心疑惑,却听得他没好气说:“打你电话怎么没接?”
孟毓匆匆走回柜前,翻了手机通话记录,才发现竟然三个未接来电,并且全都来自眼前心情看起来甚是不佳的男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孟毓心知还是不要点炮眼的好,于是微笑着说:“抱歉,我调成静音了,怎么?你有事找我?”
他没有立刻回答,视线由上到下打量她,最后落在她施了淡妆的脸颊,眸色黯了黯,轻启薄唇,道:“你打扮的跟妖精似的,准备去哪儿?”
别人毒舌尚且给人留上一分颜面,苏哲翊这分明是……污蔑。
孟毓特地跑到玻璃镜前仔仔细细的确认自己的装扮。紫罗兰色大衣,浅棕色围巾,黑色靴裤,黑色长筒靴,脸上倒是施了妆,也不过是薄薄一层bb,又象征性的扑了腮红,连口红都是是滋润度极高的唇膏代替,怎么就像个……妖精了?
被人形容成三打白骨精里的白骨精,无论脾气多和善的女人,怕是都不可能不介怀。孟毓再一次对着镜子确认自己装扮绝无任何诡异之处后,回神,忿忿的瞪了苏哲翊一眼,“要不要我帮你配副高度近视镜?”
苏哲翊一张俊颜挂着清清冷冷的表情,连眸色都是始终如一的黑沉,他哼笑一声,说:“你的眼光实在是太拙劣了,作为旁观者,我都替你觉得脸红。”
他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孟毓微蹙着眉头盯着他瞧,他眼神闪了闪,视线转到一边去,果然将话题引申:“挑男朋友也是一样,把眼睛放亮点!挑什么人不好,挑个厨子?”
孟毓哭笑不得:“人家只是饭做的好,谁告诉你是厨子了?”
苏哲翊哼了一声,不屑道:“整日泡在厨房里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孟毓无语,抬手摆正扭了位置的围巾,“那么我倒是想讨教一下,苏总,您能跟我说说那沓资料里哪个男人入了您的眼么?”
苏哲翊挑眉,转眸看她,她笑得挺戏谑,他失神,竟然无法立刻想出对词去反驳,微窘,将手握成拳掩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孟毓没分心去打量他,自然没有发现他细微的变化。待苏哲翊咳了两声后,云淡风轻道:“这是方静办事不力,我会让她写份五千字的检查,好好反省。”
孟毓扶额,五千字的检查,方静会掐死她吧……
“不用了,我觉得方静做得挺好的。您就别总跟周扒皮似的,剥削压迫下层劳动人民了。”
苏哲翊的脸果然黑了,“这是她跟你说的?”
孟毓自知失言,紧闭双唇,猛地摇头。
哪料到他脸色更沉了:“你觉得我像周扒皮?”
孟毓一怔,随后假笑,道:“您当然不是周扒皮,您不是姓苏嘛!”
她分明是指桑骂槐,苏哲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见苏哲翊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孟毓不安的咽了咽喉咙,今晚上一定是风太大了,否则她怎会闪了舌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孟毓蹑手蹑脚的走到沙发旁,伸出手臂,在苏哲翊几乎要杀人的眼神里,勾起自己的包包,“我答应了七点之前到,再不走就迟到了!”
苏哲翊一声不吭的盯着她瞧,孟毓惶惶咽了咽喉咙,选择……无视。
转身,抬脚,朝外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他的嘶气声,孟毓顿住脚步,一秒,两秒,他的呼吸声似乎更加重了,狐疑的回神,他正垂首,一只手臂横在腹部,整张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扶着面前的矮几。
孟毓心脏一悸,疾步返回,蹲下,伸手去扶他的胳臂,“你怎么了?”
她清晰的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颤,尽管只是很轻微的幅度。他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不理会她。孟毓想,他大约是在生气,为她方才的无理。没时间深思,又追问一遍:“苏哲翊,你到底怎么了?”
他猝然偏头,望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然而,她仿佛可以感觉到他的悲伤、他的压抑,他就好像是跌落在悬崖边缘的人,努力地、死死地抓住救命的绳子,然而那绳子太细太脆弱,所以他摇摇欲坠。
她更疑惑了。
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一张俊颜纠结着,仿佛很痛的模样。孟毓终于意识到不妥,“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却突然拂开她的手,站起身,或许是真的太痛了,所以他连步伐都不稳当,孟毓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莫名觉得心酸,追过去,“我送你去医院!”
他又去推她,大约是没了力气,也或许是她坚持,她竟然没有被推开,两手牢牢地搀着他的胳臂。
去医院的路上,孟毓驾车,他闷不吭声,一手撑着窗棱,一手横在腹部。
孟毓偶尔打量他一眼,他只当做未曾察觉,自始至终,保持同一姿势。
到了医院,检查,胃出血。
孟毓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空荡荡的走廊,光洁平滑的地板被灯光映的明晃晃。孟毓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头,思绪却飘得很远。
几年前她刚做业务那会儿,总是忙,饭,想起来便吃一顿,想不起来,干脆就省了,有时陪客户应酬,又难免喝酒,好一阵折腾下来,胃受了刺激。胃疼比大姨妈探访更折磨人,反正她那时一旦犯胃病,疼得直不起身。
胃出血,会有多疼?
然而,他从头至尾,没有吭一声,只是默默地倚着车窗,视线虚无的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街景。
他吃了药,输了液,才慢慢好一些,脸色却十分苍白,在病房微弱的灯光映射下,连唇都成了惨白。
孟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胃疼怎么不早说啊?”反倒说那么多有的没的。
苏哲翊淡漠的瞟了她一眼,直接无视。
孟毓呼出一口气,这人怎么还记仇呢。算了,她不跟病人一般计较,思忖过后,方才道:“行了,我道歉,你怎么会是周扒皮呢?你那些下属谁对你不是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伤到山下油锅,恨不得以死表忠心?!”
她觉得自己说得挺诚恳的,哪知苏哲翊那凉凉的眼神递过来,跟刀子似的,仿佛恨不得一下下往她心窝上戳。
孟毓没忍住打了个轻颤,良久,才听得他说:“你觉得我是这为这生气呢?”
孟毓一愣,难道不是?她自以为精明,却时常跟不上他的节奏,他在想什么,她猜来猜去,却总觉得无力,最后只得承认,他城府太深,而她终究不够聪颖。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面露浅窘,他突然一摆手,失望,声音冷然:“算了,你走吧!”
“……”孟毓想了想,说,“我还是留下照顾你吧,万一晚上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用不着!”他脾气上来也挺拗的。
他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孟毓沉了沉眸色,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阖上门,她一只手仍停留在旋柄上,怔忪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没一会儿,病房里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她听见花瓶碎裂的声音,可以想象碎片遍布的狼藉场景。
她微微蹙起眉,好半晌,才把手收回来,连飘忽的思绪一同收回来,离开。
第二天,叫方静帮忙带了罐龙眼蜜到医院去,“早起用温水冲泡一杯,对胃挺好的。”
方静接过玻璃罐,犹有几分诧异:“你不去医院?”
孟毓拢了拢鬓角的碎发,答:“这几天工作特别忙,你也知道,元旦,我们公司要搞活动,我得去卖场盯着点。”
方静点头,表示理解,未曾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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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苏哲翊胃出血入院的米苒匆匆赶来,苏哲翊把粥碗搁在角柜上,神色淡淡的瞟了眼多事的杜恒,杜恒耸耸肩,若无其事的笑笑。
米苒担忧极了,“你怎么会突然胃出血呢?你胃病不是许久都没再犯了么?”
她简直要哭出来,苏哲翊揉了揉眉心,暗怪杜恒的多此一举,又伸手拍了拍米苒的肩头,安抚她说:“我没什么事,你别瞎紧张。”
“都住院了还说没事?若不是杜恒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呢?”
“老毛病了,又死不了人,告诉你,你又紧张兮兮的。”
米苒觉得苏哲翊在敷衍自己,可他还生着病,她虽然心里隐约有怒气,终究被心疼给压过了。她转头,忿忿的瞪了眼杜恒:“杜恒,都怪你,你怎么不好好照顾阿翊哥?”
杜恒比窦娥还冤枉,“这可不怪我,他连续几晚都泡在酒吧里,我拦都拦不住,结账时把卡都给刷爆了!”
米苒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犹疑得问:“阿翊哥,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么?”是她和苏哲翊越来越疏远了?她记得,苏哲翊除了必要的应酬中,浅酌那么一两口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苏哲翊心里清明,杜恒这是故意当着他的面,把这话说给米苒听。米苒一直追问,吵得他头疼。苏哲翊拧了拧眉,说:“公务繁忙,压力大,小喝两杯罢了。”
米苒蹭一下从床上站起身:“你都把自己喝进医院了,还叫‘小喝’?”
好不容易才把米苒给劝住,杜恒叫方静带米苒到餐馆去吃点东西。待病房安静下来,杜恒捡了张椅子坐下。他刚给苏哲翊下了个套,就算是苏哲翊发火,他也准备把话给说明白了。
苏哲翊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声音更冷,质问道:“杜恒,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大呢?”
杜恒一改玩世不恭的模样,正襟危坐,“正是因为我当你是兄弟,才有必要提醒你,悬崖勒马。”
苏哲翊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心知他正在气头上,言语难免呛声,杜恒并不放在心上,诚恳的说:“没错,我管不住,我没这能力。但还有老爷子呢,你别忘了,二十年前老爷子是怎么解决那件事的!”
苏哲翊的心蓦地往下沉,仿佛堕入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心疼么,其实他……早已忘记了心疼是什么滋味。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所有的感官都仿佛变得迟钝了。有时,他根本分不清黑夜和白昼,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光明,只有黑暗。他所能预见的未来连一丝微弱的光亮都不会拥有,等待他的只有满地的荆棘、和永不停止的沉沦。
人最可悲的是什么?
于他,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做个傀儡,摒弃所有的感情、感官,忘掉所有的过去,按照他人的意志活下去。
那么,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只觉得胸闷,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不顺畅,他听见自己呼吸声,沉重又急促,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断气似的。
或许,断气……才是好的。
因为只有死亡,才能够带给他解脱。
正如父亲所说,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守住秘密。
胃部抽搐,疼痛袭来,他轻轻地勾起唇角,心不会疼,胃疼也好,会疼,至少证明,他不是没有气息的行尸走肉。
偏过头,觑着矮柜上那罐龙眼蜜,他没有喝,也许很甜,或许很苦。
他想,他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品尝了。
他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整个人懒散的倚在床头,又伸手去摸烟,点燃一支,吞云吐雾开来,尼古丁沁入体内,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杜恒观察他,确认,他恢复成那个分轻重知进退的苏哲翊,才舒了口气儿。半晌,又开口:“你想帮孟毓,我没什么意见,你觉得亏欠她,我也能够理解。但是你得清楚,你是苏哲翊,不是卲荀。你可以同情她,但绝不能爱她!至于米苒,娶她,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知道的,她很爱你,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你,你别辜负她。至于老爷子那边,只要你消停了,他不会违背约定出手的。”
苏哲翊弹了弹烟灰,微微眯起眸子,冷笑:“你觉得我还有的选么?”
杜恒苦笑:“你得相信,依旧有人羡慕你的运气。”
苏哲翊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杜恒,杜恒耸耸肩,摊手:“随便说说,你别忘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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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毓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乘车来医院。在住院部楼下踌躇,正巧遇见杜恒出来,他手中拿着一玻璃罐,孟毓定睛一看,正是她叫方静送来的龙眼蜜,她正处在疑惑中,杜恒走两步,到垃圾箱旁边,一挥手,把蜂蜜给丢进去了。
她心脏一滞,不用想,也知道,是苏哲翊叫他丢掉的。
时间倒退,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她将西服送还给苏哲翊,他叫司机丢进垃圾箱。
时间流逝,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是她太天真,还以为两人可以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