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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般长时间未出院门,整日一个人的,可觉寂寞?”惠姐儿一路挽着她来到二楼坐下,想是怕这晨风吹坏了她,便又使了丫头前去合上窗子。
这花厅,实际该唤作花楼才对,分一二两层楼。一楼有顶无壁,实为厅,二楼却是设成了楼阁,平日观景小憩倒是皆可。每年入了春,此地便为府中姑娘常聚之地。
“劳大姐姐挂心,一人虽寂寞,可碍不住身子不允许,否则定也同新来的芳姐姐一般,日日与姐妹们嬉闹在一处才是。”想是昨夜里受了寒,说上两句便有些犯咳。
“诶,佟妹妹。”惠姐儿担忧地皱起眉来,一面轻抚她的背脊,一面命丫头上了热茶,“快喝一口罢,你这身子真是叫人瞧了就心疼,怎地就不见好起来……”
“谢姐姐关心。”佟姐儿放下绢帕,两手去接茶,举到唇边正要抿一口,便听了一旁吃个不停的菱姐儿突地咋呼一声,指着飘落在地上的绢帕就惊叫,“呀!佟姐儿咯血了!”
说着就是跳离了几步远,活像佟姐儿得了传染之症,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道惊雷炸开来,除了佟姐儿的两个贴身丫头,便只得惠姐儿一人不曾避开,“好妹妹,你竟病的这样重……”惠姐儿忍不住红了眼圈,眼前这个表妹虽是平素少言安静,可心地却是实打实的好,难以想象竟这样红颜薄命。
“大夫怎样说的?”惠姐儿擦了擦泪,殷切地看着她。
“说是尚无大碍,只不过……”佟姐儿攥紧了绢帕,蹙眉不语。
“只不过什么?”惠姐儿急切问道。
“大夫说,我这身子一是自小体质羸弱,二是水土不服,应回到生养之地静养身子,然则,后果严重。”佟姐儿低下头,举帕摁了摁眼角。
“那便回了你的生养之地,咱们尽都理解。”今日久未与佟姐儿开口的珍姐儿,这时候总算是搭了腔,“千好万好不如身骨好,你这一遭回了生养之地,没准儿就药到病除了呢?若一味在此强撑,真个一命呜呼了可怎办?”
“珍姐儿!”惠姐儿忍不住呵斥一声,“佟妹妹本就体弱,你还说出这样伤及姐妹之情的话,可是不想要她好了?”
“我怎地不想她好了。”珍姐儿半点不憷,反倒走近几步同她理论,“你叫众人评评理,这明明就是大夫的忠言劝告之语,我不过盼着佟妹妹早日回去,待养好身子那日再赶早回来,哪时说了不盼她好的?”
“你那语气不对。”惠姐儿淡淡陈述,末了还不忘狠狠瞪了珍姐儿一眼。珍姐儿气不过她胳膊肘往外拐,还待再说,佟姐儿便轻声打断了叫嚣的二人。
“两位姐姐莫再争执,姐姐们的好意,妹妹心中感念。”佟姐儿绞着帕子,继续道,“二姐姐一番好意,妹妹心领了,大夫忠言,不敢不遵。启程之日也迫在眉睫,只还要容妹妹同舅舅、舅母好生道一番别才是。”
珍姐儿听了她这一言,竟是前所未有的顺耳,难得也同她道了两句好话,“佟妹妹定能早日康复,我便在府里等你了。”
佟姐儿淡淡应一声,并不如何相信,转而又与惠姐儿说了几句,姐妹几个方才散去。
不出意外,没过半日,佟姐儿病重咯血须得前往故乡静养一事,就在府中沸扬起来。
平安呼哧呼哧地奔进屋,还未张口就叫罗妈妈一下堵住了嘴,将她拖到了外间方皱眉皱眼起来,“你个小蹄子何时才能稳妥一点,姑娘正歇着,你这样咋咋呼呼,回头又该闹醒了她。”
平安羞愧地垂了头,小声问:“姑娘喝了药不曾?”又道,“也是太过心急,怎地不歇养个两日再见人,这下好了,只怕又着了凉。”
“你呀,姑娘行事也由得你来置喙?”罗妈妈恼地戳几下她的眉心,“快说,都打听着甚么回来?”
“妈妈疼!”平安痛地直求饶,罗妈妈松了手,才听了她又道,“姑娘当真料事如神,不止太太知道了,说是老爷也遣人来问过,一听姑娘歇了,便发话叫姑娘好些了便去见他一回。”
“好好好!”罗妈妈连念三声好,“只盼万事顺当。”
“如意!”罗妈妈突地忆起什么,连忙进了寝屋去寻如意。如意正在床前为佟姐儿掖被角,听了罗妈妈叫唤,赶忙放下帘子出来,压低了声儿问,“妈妈,唤我何事?”
“差点忘了件大事。”罗妈妈一拍脑门儿,拉着她就问,“姑娘的手帕可处理了?”
原是这事儿,还当又出了何事,如意微松一口气,“回来便烧了,姑娘吩咐的。”
“哎呀。”罗妈妈为自个大意叹一口气,末了又笑一声,“咱们姑娘越发谨慎了。”
两个丫头也跟着点头,暗道那上头可不是什么人血,而是姑娘用胭脂抹上去的,乍一看很像人呕的血,可细看之下,便不难发现端倪。若是不赶早毁尸灭迹,回头叫人发现了,只怕又要徒生祸端。
☆、第24章云泥别
佟姐儿离府一事,除了少数几个担忧不舍之外,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乐见其成,这多数人里便少不了初来纪府扎脚的曾家姨母了。
曾姨母同姐姐嫌嗑几句,见周氏露出了倦态,她便也识趣儿告退了。周氏多少念在了两人儿时的姐妹之情,予曾家母女的院子,不说格局大小,总归算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各项家什陈设倒也算上得了台面。
曾姨母昔日在娘家虽是庶出,待遇上自然比不得周氏这个嫡出小姐,只要不去同周氏作比较,她这个庶小姐的日子过得也算滋润甘甜,走哪亦是有着成群的佣婢护着,端茶送水,穿衣洗漱,从来都是被人伺候的对象。
可怨不得她嫁了个酸儒之后,这昔日的富贵日子,便也一去不复返了。要说曾姨母这人,尚未入纪府之前还只存着投亲的心思,可待她在这久违的锦绣堆里享乐了几日,这心思便也渐渐开始了不纯。
周氏素来精打细算惯了,仆婢用的不如别家的多,除了平日伺候衣食起居的几个必要丫头仆妇之外,旁的修花锄草、浣衣扫地的丫头都是能少便少,绝不徒养一个白吃饭的丫头。
因此,即便是妹子来了,也是照着各院的份例来安排。垂棠院里除了两个守门的婆子,便是曾家母女各人身前两个近身伺候的丫头,院里再有两个便是一个洒扫,一个浣衣,统共也就只得八个仆婢。
这要搁在旁的勋贵人家,只怕怎么也不合规矩,可纪府却是向来节俭惯了。
曾姨母扭着腰臀喜滋滋地回了自家住的小院,一只脚才刚跨进门槛儿,嗓门儿便扯起来,“芳妞儿!”掀了帘未见着人影儿,曾姨母不由皱一皱眉,“这丫头人是去哪儿了?竟还未回来?”
“曾太太,芳姑娘在书房看书呢。”芳姐儿跟前的丫头出来行了一礼,将曾姨母引进了挨着正屋设的一间略显简陋的小书房。
曾姨母远远就见女儿坐在案前眉头深凝,急地满头冒汗的模样,不免感到担忧不解,“怎地了这是?”
曾姨母替她擦了额上的汗,才去看那不堪入眼的几行字,“这,好端端的怎么练起字来?”
芳姐儿丧气地搁下笔,“往日在乡下尚未觉得,今入了这繁华锦绣之地,又与姐妹们相处这些时日,方觉各人谈吐不俗,女儿本就早已心生羡慕。今又见了这久仰美名的佟姐儿,观她一身谈吐气度与我竟是云泥之别,更让女儿暗生惭愧。”
芳姐儿越说越垂了头,她从未这般不堪过,与府中众姐妹一比,自己彻头彻尾是个乡下丫头,更兼不要妄想去与那雪花儿似的佟姐儿相比了。
曾姨母还当是何大事,待她听完芳姐儿这一番话,却是忍不住啐她一口,“你当你是那话本子里的千金小姐呢,整日里诗情画意,赏花作词弹曲儿的,这女大当嫁你可知道,日后嫁了人,生儿子掌管中馈才算头等大事,除开了这两项,旁的都是虚的。”
曾姨母停下来,见芳姐儿仍一副憧憬的模样,不免起了怒意,“你要认字娘不拦你,改明儿便央了你姨母请个女先生进来教你,可娘有一事须得先嘱咐了你,这佟姐儿可不能做你效仿的对象,你姨母可是半点也不喜欢她。”
曾姨母这席话一道完,却是勾起了芳姐儿的好奇,“姨母不喜欢她?”
“你个傻的!”曾姨母一拍她的脑门儿,颇没好气,“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佟姐儿原是纪老太太许给你江表哥的,可你姨母并不喜她,现今她要回乡,倒是便宜了咱们。”
芳姐儿并不傻,一瞬便悟了,惊得瞪大眼睛,“娘,你这话的意思是……”
“还没转过来?”曾姨母在她一旁坐下,压低了声儿,“你姨母看中了你呢,娘告诉你,你可要长点心了,这府里比家里好过吧?”芳姐儿咬唇点了点头,曾姨母方又道,“那便是了,咱们如今孤儿寡母的,你叔伯家里又没个好心人接济咱们,如今咱们娘俩儿刚住不久,自然待咱们热络。可这时日一长,定要暗里嫌弃咱们呢。”
说道这里,曾姨母不免又叹了一口气,“怪娘的不是,将你托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曾姨母心疼地摸摸芳姐儿的头发,“你爹去的早,咱们如今可是一无所有,幸你姨母肯收留咱们,还有这样一桩好的姻缘等着你。这事若是不赶紧定下来,回头要是出了意外,你说你无兄无弟,哪一家的少年郎会乐意娶你?”
“娘,女儿明白了。”
“诶,这就对了。”曾姨母总算露出了笑意,指点她,“咱们在纪家也待了这么些时日,久未见你江表哥的面,如今既是下定了决定,可要挑个时间过去看他一回。”
芳姐儿心下颇有些害臊,可面上还是应下来,“姨母不是说了,江表哥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如今怕是还在休养中。”
“诶,休养中更该去探望才是。”见芳姐儿总算点了头,曾姨母便拉了她去挑选那日该着的衣饰。
……
芳姐儿思了一晚上,左想右想总不好一人前去,因此翌日一早,她便早早梳了妆邀了珍姐儿一道去。
珍姐儿素来起身的晚,这时间正净面漱牙,便听了丫头的通报。
“我这还未妥当呢。”珍姐儿有些嫌恶,她虽素来嫉妒佟姐儿美貌,不甘愿她做自个的二嫂嫂,可这乡下来的芳姐儿,却也入不了她的眼。“叫她等着。”
珍姐儿撂下话,便照旧慢吞吞地更衣梳头。
“那个,要那个,对!”珍姐儿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两下,拨弄两下髻上插戴的昨儿铺上才送来的金海棠珠花步摇,对着丫头道,“可看得?这海棠打的大了点。”
珍姐儿伸手就要给摘下来,红葵连忙开口赞道:“奴婢倒觉得好看的紧,十分衬姑娘娇艳的容貌。”
“那便信你一回。”珍姐儿停下动作,闻言笑了起来,“走吧。”
芳姐儿在屋外候了近小半个时辰,珍姐儿才露面,要说心里不气,那便是假的,只她这回有求于她,自是忍着。
“珍姐姐。”芳姐儿唤她一声,实际珍姐儿不过只比她大了几日而已。
“嗯。”珍姐儿态度不冷不热,自然又是十分的高傲,“你来我院里,可是有事儿求我?”
珍姐儿说话实在不给人留情面,芳姐儿面上一瞬尴尬起来,想一想娘的话,才又答非所问地盯住她的头饰道:“姐姐这朵珠花好看的紧,那上头的花儿好似真的一般。”
“嘁”珍姐儿不屑地发出一个音,搭了红葵的手就往院门走,“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连个步摇都不识得。”
芳姐儿离得不远,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停顿两步,深吸了两口气,才又追上前边花枝招展的珍姐儿。
……
晨省毕,碍着周氏反复施压,珍姐儿不得不陪着芳姐儿一道去了西厢房。
近日来,这纪二爷院里大门儿紧闭,乍然有人前来敲门儿,倒还是不大不小惊了里头伺候的下人。
珍姐儿半天才听见里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守门的还未大敞了门儿,就见二姑娘甩了脸子,“没规矩的狗奴才,不在门后守着,跑哪野去了!”
“诶二姑娘恕罪,二姑娘恕罪。”守门的连忙跪地求饶。
“哼!”珍姐儿几人迈步进了院子,直奔正屋去寻纪二,哪知却是吃了个闭门羹。
“二爷发话,谁也不见。”门前立着的婢子,冷邦邦说道。
“我是他二妹,还不许见?”珍姐儿上前就要踢开门,却叫两个婢子一下桎梏住,“二姑娘得罪了,咱们爷不欲见客。”
“我又不是客,怎地不能见!”眼看着珍姐儿就要发火,带头要来的芳姐儿不觉暗暗生悔,抱住珍姐儿一条手臂跟着劝,“珍姐姐咱们走罢,江表哥想是又歇下了,咱们不妨改日再来。”
“不是你撺掇我来的嘛!这时候怎地又改了主意?”珍姐儿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倒让芳姐儿恨不得一下堵住她的口。
芳姐儿拉着她就要往外走,“咱们先回吧,改日再来。”
待两人走远了,房内之人方才出声,“方才是谁?”
“回二爷,是二姑娘与芳姑娘。”婢子答。
“所为何事?”
“说是来探望爷的。”
“好,退下罢。”语声清冷。
“爷?”那婢子有些迟疑,“府中近来在传,佟姑娘没几日就要回平州了……”
“砰!”
一道瓷器破碎声划破耳际,以酒度日的纪二爷仰面望梁,久未出声。良久,他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几个字,“……也罢,走了也好。”
☆、第25章话离别
今个月末,纪老爷自然宿在正房,夫妻二人已然老夫老妻,便是歇在一处也是各盖各的被窝,彼此泾渭分明。男人不比女人家琐碎事多,纪大老爷早早洗漱干净便就钻进了被窝。
周氏还在镜前由着丫头卸妆拆髻,身后忽地便传来一声叹息,她不免回头看了一眼,纪大老爷正翻了个身面朝里壁。她心下明朗,这老爷只怕是闻着了风声,心里正觉对不住他那死去的亲娘妹子呢。
周氏暗自撇撇嘴,这回可怨不着她,是那小贱人自个提出的要走,于她可是毫无半点干系。虽是这般想着,手上却跟着拆起了发髻,没一会儿功夫通好了头发,才挥退丫头下去。
寝屋里光线暗下来,周氏在床榻靠外一边躺下,良久都未听见纪大老爷扯响呼噜,便知他这是心烦地入不了眠。
周氏心下冷笑,嘴上却温言关怀着,“老爷可是忧心佟姐儿一事?依妾看不妨明日将她唤来再劝劝,虽是为着身子好起来,可她自小便在纪家长大,突地这般一离开,倒是很叫人难以割舍。”
周氏说着便似悲痛起来,语声哽咽,纪大老爷默了片刻,方转过身来,徐徐叹出一口气,“这丫头着实命苦哇!”
周氏佯作哽咽一声,“何尝不是老爷说的这般,只盼她这回回乡静养,能真个养好了身子。”纪大老爷再不出声,周氏便也识趣儿地闭口不言,两个可谓耗到了子夜,方才进/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