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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大爷进院子之时,连一个丫鬟都没见到,再走到门前,只听见帘子里面传来轻微的木鱼声,一声一声敲打在他的心口上,竟然也有了股凄凉之感。
等听了半响的经,温家大爷捞开帘子,看着背对着自己跪在佛前的人,老半天才叫出了声,“红梅。”
穿着僧衣跪着的人也良久才转过身来,抬头见是温家大爷,便道:“阿弥陀佛。贫尼已是出家之人,不知施主今日前来有何事?”
当年红姨娘抱养温家大爷与仇氏的私生子那一年多,温家大爷也常到这个院子里来的,两人虽不曾做过什么,然也有过温馨相处时刻。
到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两人再见面,红姨娘是从未爱过自然心如止水,而温家大爷却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红姨娘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虽长得并不漂亮,然而却是爱笑的,一头乌黑的发更是惹眼。
可如今这妇人,即便戴着法帽,也看得见耳鬓无法遮挡的白发。
没想到这一晃便是十年了,温家大爷突然觉得这时光如梭,竟是这般的快,像什么都没有捞住一般。
“阿弥陀佛。”
一声法号将温家大爷惊醒,回过神来,便坐在上首,对着红姨娘道:“你也坐。”
红姨娘坐了下来,只是垂着眼,数着手中的佛珠。
“这些年,内院之中可有被怠慢?”温家大爷问道。
怠慢什么?当初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一月八百钱的月例,成了姨娘就有了三两银子,这些年下来也存了不少。
这样算起来其实也不算怠慢的,反是她似乎占了便宜。
红姨娘摇头,“贫尼已是方外之人。”
两人就这般沉默了下来,直到两刻钟之后,温家大爷再忍不住,开口道:“今日来,是想问红梅你几件事。”
“施主请问。”红姨娘双手合一道。
“张氏,当年的嫁妆,你可清楚。”温家大爷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红姨娘有些讶然的抬眼看了看温家大爷,见对方是真心在问,便道:“大小姐当年的嫁妆。论抬,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如今十来年过去了,贫尼还记得的也只有一万两千两银票的压箱底,与那从别的世家手中买过来的七座庄子,共有良田七百亩。京郊有一处庄子,其他的也不过是些许器具与书画。”
“那七座庄子,你可知在哪?”温家大爷又问。
红姨娘闭眼想了想,道:“应多是江南之地,两湖也有两处。京郊的庄子,只有一处,不过百亩左右,上等、中等交杂。”
账本上的东西被证实,温家大爷心口上的石头终于压了下来,有些让他难以呼吸。
“嗯。”
温家大爷没有再问其他,只道:“你若是真想出家,我便替你寻座庵堂。”
红姨娘跪在地上:“谢施主。待大姑娘出嫁,大少爷成婚,贫尼愿去广慈庵祀奉佛祖。”
温家大爷看见佛像下张氏的牌位,木牌陈旧而字上的红漆却像没上多久的,便感慨道:“张氏待你并不好,而你却总记挂着她。”
红姨娘闻言淡笑,“如今贫尼只愿大小姐能够顺利投胎,重新做人。远离鬼祟,一生平安。”
温家大爷并没听出红姨娘话中之意,点点头便抬脚离开。
剩下红姨娘对着菩萨跪下,喃喃道:“佛祖啊,为何这世间修桥补路的善心人死无尸骸,杀人放火的罪人却能得享富贵?”
温家大爷出了红姨娘的院子,却依然没有回仇氏的院子,转身又去了娇姨娘那。
娇姨娘正在给温宥娘姐弟缝制下一季的外衣,见丫鬟捞起帘子说温家大爷来了,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虽心里暗想不知对方来干什么,然而却是亲自出了门去迎。
“老爷今日怎想到到卑妾这来了?”娇姨娘脆声道,对着温家大爷福了福。
从红姨娘那冷冰冰的院子里出来,温家大爷觉得满身的寒气,到娇姨娘一张嘴,才像回了热腾腾的人间来。
温家大爷心中暖了暖,轻声道:“前几日听说你酿出了一坛春日,横竖今日没事,便来尝一尝。”
娇姨娘虽然只是姨娘,身边也没多少得用之人,然而她却在老夫人面前颇有脸面,今日在园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哪有不知道的。
老爷哪是想起来喝酒了,只不过是在躲夫人罢了。
不过这对娇姨娘而言并无干系,温家大爷愿意在她这喝酒,她当然愿意奉承。
她虽有了一个儿子,但谁会嫌儿子多呢。
吩咐身边的铜钱儿去小厨房点了两样下酒小菜,娇姨娘亲自暖了酒给温家大爷端了上来。
“老爷你且尝一尝,看看够不够绵长。”娇姨娘倒了一杯酒,端给了温家大爷。
温家大爷早就闻到了酒香味,也知春日这酒的味道,端过来一杯饮尽,回味一番后道:“果真好酒!”
娇姨娘将酒杯满上,笑道:“老爷喜欢就好。以后卑妾每隔三月便酿一坛给老爷可好?”
有外面没有的酒喝自然是好,温家大爷又连喝了两杯,这才停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也使得。”
娇姨娘自是高兴,继续将酒杯满住,挑着好听的话儿劝着温家大爷多喝酒,最好醉得离不开院子,就歇息在自己这。
温家大爷连喝了两壶酒,脸色也上来了,微醺醺地看着眼前的人。
娇姨娘虽然出身不怎么好,然而却也是个漂亮人,等进了温府不用再抛头露面,保养得更好了,即便是有了一个孩子,二十多的人身上却是恰好带了一分媚骨在。
温饱思□□,但心里装了事儿的温家大爷就算是喝醉了都思不起来,只盯着娇姨娘看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可知京中有多少放印子钱的?”
印子钱的事情娇姨娘半点没打听出来,忽而听到温家大爷这么一问,心中几番猜疑,问道:“可是先头夫人的嫁妆出了问题?”
不然老爷怎么问到了印子钱,她可记得温府并不差银子,除非是媳妇的嫁妆被挪用,只是自己一房填补才有这可能。
温家大爷闻言沉默不语,他本就是温文尔雅的性子,便是觉得娇姨娘这话逾越了,此时酒醉心乱之下也没了规矩二字。
娇姨娘见温家大爷并没有否认,当自己是猜对了,心中不由对仇氏多了一分鄙视,平日里端着一副可怜人的目光来看人,没想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印子钱,娇姨娘家中是卖酒的,平日里接触得倒是多。
不过她都进府八年了,现下怎么样却不怎么知道,只能捡着以前知道的说,“卑妾已经进府八年,印子钱的事情还是尚在闺中时听闻过一些。”
温家大爷点头,“你说。”
屋里的银炭盆子散发着热气,噼里啪啦的火声里夹着着娇姨娘那一把好嗓子,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要说放印子钱啊,还是勋贵中的人多,不过世家跟读书人家里的也有。落魄了遇到不会经营的主子,除了放印子钱也找不着其他的营生。那时卑妾还在酒肆中卖酒,就有许多客人有借过印子钱。不过皇帝陛下不是不许大户人家放印子钱么,有很多都是大户人家里有头有脸的奴才们偷偷拿了主子的银钱出来放的,反正只要回了本,那利息就能再放出去。就是借钱的可怜了,利息重了,许多还不上,连住的屋子都拿去抵了债。”娇姨娘说到最后叹道。
温家大爷自然知道印子钱的坏处,不然皇帝也不会禁,不需要娇姨娘在他耳边唠叨,只问:“你知道的有哪几家?”
娇姨娘觉得老爷肯定是要去借印子钱来还先头夫人的嫁妆,就道:“卑妾知道的也是八年前的,只是知道几家的下人有放印子钱,是不是他们主子的意思就不知道了。像是勋贵中的杨家,都最后一代了,家里只剩下一座空宅子,再不放贷估摸都活不下去了吧。还有以前是世家的韩氏,早年死了一大家子,剩下几个小主子管不得事,平日见着买东西也大手大脚的,也有放钱。还有……”
娇姨娘这一说,脑子就像打开了阀子,许多东西都滚了出来,然后发现了脑子中装着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温家大爷听到一半,见娇姨娘不说了,就皱起眉头道:“还有什么?怎的不说了?”
娇姨娘见老爷上了火,忙小心翼翼道:“还有就是,也不知道真假,就是以前卖酒时,卑妾也听说过有人找人借过印子钱,说是温府的,利息要少半厘。后来也不知道闹出过什么,利息就跟别家的一样了。”
温家大爷脸一沉,“可有闹出过人命?”
“这个卑妾就不知道了。不过借印子钱的,哪年没死过人呢。怕是哪家都有吧,有些赌徒借了钱还不起,卖儿卖女卖老婆,最后没卖的了,除了被打死还能怎么办呢。”娇姨娘叹着说。
……这一夜,温家大爷睡在了娇姨娘的院子里。
☆、第031章旧日婆媳仇
温家大爷时隔多年,再次睡在了娇姨娘院子里,这个消息像是被风吹了一样,不到两刻钟全府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仇氏听闻这个消息后,差点晕厥过去,只瞪着双眼看着门帘,一脸愤怒与绝望,自言自语道:“他又负我……”
唯一不知道的怕也只有跟温老夫人睡在一起的温宥娘了。
今日的事情让老夫人受了许多刺激,等送走两家的人之后,老夫人就倒下了。
温宥娘自然要留下来给温老夫人伺疾。
老夫人从回到自己院子便开始落泪,怎么劝也劝不住,连晚饭都没有吃,一直到晚间休息了才让温宥娘留下陪她。
老夫人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刚强人,心机城府见识也不深,因娘家的原因也有些爱财,然而要说心地却是不坏,反而有些软。
两祖孙躺在床上,老夫人睡不着,只抱着自己瘦小的孙女儿又开始想哭。
“咱们祖孙俩啊,这辈子都不容易。”老夫人哽咽道。
温宥娘能说什么,也只能劝道:“祖母别难过了,你还有我跟弟弟呢。以后我们两个都孝顺您,让您开开心心的。”
老夫人闻言更是伤心,只是哭了一下午也哭不出来什么了,便捡着话与温宥娘说。
本来是长辈之间的事情,没道理说给小辈的听,然而温老夫人嫁进温家几十年,许多话是连身边老嬷嬷都不想说的,到如今心灰之后却只寻得一个孙女儿说自己的贴心话。
老夫人本姓徐,与温宥娘的外祖母出自同一家族,两人同宗同族相隔不过三代。
只是那时温宥娘外祖母的父亲官大一些,又跟张府早过世的太老爷有过命的交情,两家才有了联姻。
而老夫人的父亲那时不过举人,只能嫁到当时同是举人家的温府。
两家本就是门当户对,然而老夫人嫁进温家来却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恩爱日子,只因她的婆婆跟徐家有仇。
这又要涉及到老夫人上一代的恩怨,事关徐、吴、廖家三府。
徐家、廖家、吴家百年前都是同一地的大商户,后来都选择了将自己所出的儿子过继给庶人,想要弃商从文。
朝廷开了科举,然而商户即便放弃从商,也三代内不得科举。
雄心壮志见过世面的商人们又哪等得起三代之后,最后很多都选择了过继的法子,将自己读书成器的儿子往科举上送。
当时吴家最先过继自己的儿子出去,就是后来的吴府,那个考上秀才的比徐、廖两家的都要大上两辈。
然后就是徐、廖两家,在时隔四十年后,各自过继了一子在自己的族中。
只廖家花了一半家财才将儿子过继到了同族一家出了几代举子的人家名下,还只是庶子,只为了几代读书人的名头,那人便是温府太夫人的父亲。
而徐家为了省钱,只花了少许的钱将儿子过继到了一户绝户家,给那家续了香火,剩下的财产全都留给了自己儿子,没便宜外人,那个过继的就是老夫人的祖父。
当时太夫人的父亲被过继到的那一家与吴家乃是世家交好,两家人互相走动得极为勤快,孩子之间自然就熟悉了起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夫人便对吴府的小公子动了心思。加之两家本有联姻的想法在两府来往时并没有男女忌讳。
然而等到太夫人年满十五及笄之后,却是得知了吴府与徐府结亲的消息,而那小公子定下的姑娘正是太夫人的小姑姑。
太夫人的父亲本就是过继来的,与吴府世家交好的是廖家嫡出一脉。两家互通婚多年,也至于因一次婚事不成而结怨。
但太夫人却是怨恨起徐家来了,觉得她与吴府公子之间无缘,是因为徐家夺亲抢了她的未来夫婿。
自此后要遇见徐家的女眷们便开始言语刻薄起来,结果倒是让自己跟吴府公子的事情坏了自己的闺名,在当地难以嫁人。
不到一年太夫人的父亲考了官,与当地温家老太爷相交甚得,互许了婚事,将太夫人嫁到了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