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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烟雨朦胧。
像极了一幅水墨画。
西风斜照徘徊,比旧日江南尤可哀。
春寒陡峭。而我和袭衣依然一身薄衫。春风过境,我纤手执笔,在宁府的后花园里作着一副春景图。
袭衣替我研了墨,红袖添香。她俊俏的脸颊如同苏州城的景色一样倾国倾城。眉眼细长,笑靥如花。让我想起古人写的诗句,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空气里香气沁人,袭衣朱唇微启,声音哀厉而弥长。
维馨,为何你笔下的苏州城总是如此多娇?
袭衣的尾音迷失在空气里,我的手便不由得微微一抖,笔尖在宣纸上沾了几点墨,却也像极了这苏州城的细雨绵绵。
槛外游丝,水边垂柳,烟雨濛濛。在袭衣眼里,我笔下的城,都是这般璀璨美好,若人间天堂一般。可是,袭衣如何知道?这满纸的笔墨,都如这苏州城濛濛的烟雨一般。
尽是悲凉。
1、
宁府的宅子坐落在苏州城外,面水而筑,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春雨潇潇滴满阶,池水旷朗清澈,清香宜人。这景致,真像我笔下的画儿一般,唯美无暇。
今日春色浓如许,后花园里乱花迷人眼,百般红紫斗芳菲。于是我像醉了酒一般,陶醉其中。我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多么像是一壶陈年的酒,打开尘封多年的盖子,连空气里都发了酵。
我撩起袖子,垂笔写下杜甫的诗词,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然后在图的右下角仔细地落了款,书了汉隶。
春色如许。维馨。
袭衣的声音从耳边细细传来,像湿了水的梅子,她说,花莲。
她说完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轻轻一挥手,惊飞了枝头上的雀。
袭衣手中的砚台打翻在花丛里,染黑了妖娆的蔷薇。她的脸上带有一丝薄凉,像施了厚厚的粉。她刚刚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消失在烟雨里。不见踪影。
袭衣,难道你忘了我怎么吩咐你的。
我杏眼圆睁,厉声说道。眼里夹带着微微的愤怒。
我袖子所划过的地方,荡起一阵蓝色气流,在空气中流淌出去,只是那么一瞬间,这所有的良辰美景便成为残花败柳,宁府后花园即刻便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
顿时,虹销雨霁,春色不在园。
宁无痕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显得一丝急促。却仍然步履轻盈,像游走在水波之上。
维馨,维馨。
我一挥袖,眼前的春景便重新浮现出来,烟雨蒙蒙,万花怒放,娇艳欲滴。一副明媚安好的样子。先前那残花败柳的景象像是梦境一般,不复存在。
宁无痕的声音温暖而柔美。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着一身青衫,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一半明媚。
宁无痕手指纤细,执了一把折扇。上面亦是杜甫的诗词,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的手指带着那么一点哀伤。
我在心里默念,青春作伴好还乡,可是,我的乡在什么地方呢?
想到这里,心中不觉甚是悲凉。
宁无痕笑起来,脸颊开出浅浅的梨涡。
他双手执起平躺在石桌上的春景图。轻轻地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混合在我那一年的记忆里,奏出一首好听的曲子。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宁无痕的目光绽放在画纸上,便着了迷。
维馨,为何你的画总如你一样,让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宁无痕把手放在我的腰上,他的手掌很温暖。不像我的脸,总是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俯下身子吻了我的左脸,他温热的唇是盛开的妖娆蔷薇,沿着我的脸颊开出无限璀璨的花瓣。
他说,维馨,此日一别,定委屈了你,独自守着这大宅子。
维馨,想我的时候,你会否孤单?
宁无痕说完这话,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液体。
然后沉吟不语。只是紧紧地把我揽在怀里,生怕丢了去。
天青色,宁府的花园像是一副泼墨画,那些浮华隐去在墨色里。不见踪迹。
那一年,正当边境动乱。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何况,他是宁将军。
他要去为皇上征战。
明日启程。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与君相见。我躺在宁无痕的怀抱里,只莞尔一笑,可是眸子里却开始泪痕点点。
只是,我想告诉宁无痕,其实我已经寂寞了几千年。
2、
翌年,冬日。大雪弥漫苏州城。
宁无痕的白马停在宁府门口,鞭炮锣鼓震天响。
那些百姓纷纷俯身跪下,他们说宁将军是个英雄,为皇上在边境平了反。稳定了江山。他们齐声呐喊,宁将军!宁将军!声音逐渐盖过了鞭炮锣鼓。
响彻云霄。
我和袭衣迎了出门,我们身后的宁府,开满了梅花。
我着了宁无痕离去的时候为他送行所穿的血色罗裙,袖口是淡淡的月白,清雅如同梅花,腰肢倩倩,风姿万千。
我和袭衣站在门口,那个时候,时间便静止了。只剩下大雪一层一层地把这个世界覆盖。一片银装素裹。
宁无痕眸子里的那束光,逆着风传播过来,带着他眼角泛起的温暖。细枝末节地传到我心房里,像是云朵焚烧起来。如同宁无痕离开那日的晚霞一般灿烂。
他唤我维馨,嘴角轻扬,无与伦比。我看见他眉心上的一点痣,那是烙在我心底的疤痕,明媚而忧伤。
他扬起手臂作出拥抱的样子,却不小心被我看见他左臂的伤,蒙了一层细细的白纱。透着血色。像开出了蔷薇。
可是他的脸庞依然刚毅,他是那么坚韧的男子。是皇上举世无双的宁将军。
宁无痕的声音压着大大的雪花传播过来,空气中便遭遇了一阵暖流。
维馨,这些时日,我好惦记你。
宁无痕从白马上翻身而下,奔到我面前,然后把我揽在怀里,他的手臂依然温暖,那些温度并不因这寒冬的大雪而稍稍减退。
他吻我的眉心,在人群里隔着飘飞的雪。我听见雪花落在他头发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然后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好的红绸子,用纤细的手指慢慢打开来,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激动的脸,显出一丝红润,像个小孩子。
他说,维馨,你看啊,这些日子我就靠这个来想念你。我把它放在我的左胸,离心脏最近的距离。
我闻到宁无痕身体上熟悉的气息,是无论什么花香都不可比拟的。
他说,维馨,那一日我差点死在战场上。而我现在能活着回来,只是为了能再遇见你。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一直都在。所以,我不能让你为我担心。
宁无痕说完话的时候,我开始微微地抽泣。
因为我终于知道,原来那一晚被我丢失的春景图,是被宁无痕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他用绸子那么小心地包起来,放在离他心脏最近的距离。只是为了想念我。
而我却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艰辛地生活,如何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幅画,如何一遍遍想念我。又是如何抱着这一份浓烈的感情,要活着回来见我。
可是宁无痕,我该怎么告诉你,这些所有的遇见,不过只是一场事先设置好了的骗局。
只是,已然,来不及告别。
我的心底闪过一丝悲伤,我看到雪花愈下愈大,而因为有宁无痕的拥抱,我却不感到一丝寒冷。
我在心底筑起了一座城,把那些所有的心事放在城里,而我总是在想,它们总有一天会像冤魂一样被突然释放,那个时候,宁无痕是否仍会这样温柔地站在我面前,唤我维馨。
把我揽进怀里,说着长相思守,说着不离不弃。
下一秒,宁无痕的声音轻柔地响起来。
维馨,忘了告诉你,我带了个人回来,他叫白烙梅。
那一日,是他在战场上救了我。
宁无痕回过头,指着一位年轻男子。眉目俊秀,长身玉立。
那男子站在我们面前,隔着那些膜拜的百姓。脸上透着无限英气。意气风发。
虽然一身布衣,却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气。
宁无痕说,维馨,你知道吗,他只是跟随我的一个士兵,却为了救我,差点命丧战场。
他是我的恩人。
他的名字很好听,他叫白烙梅。
宁无痕笑起来,他吻我的头发,雪花像是柳絮,在他头发上盛开。
我开始在心里一点一点地默念这三个字,白烙梅。白烙梅。
白烙梅向我们走过来,他的长衫随风飘舞。他跟我拱手行礼,他的声音跟宁无痕一样温柔。额头光洁。
维馨小姐,我是白烙梅,恭喜小姐和将军再相逢。
他弯腰行礼的时候,被我看到他耳垂下的刺青,是一朵白净的梅花。寂寞地开放。
袭衣悦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说,宁将军,你们还是快快进屋吧,外面雪大风大,冷得紧。
袭衣穿了碧绿长裙,清秀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苍白,却流露出高贵淡雅的气质,配合她颀长纤细的身材。
她说完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散发出的一股邪气。像泼墨一样氤氲散开。
3、
宁无痕告诉我,这一次,要留白烙梅在府上小住几日,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躺在宁无痕的怀里,思绪万千。心里的念想变成蝴蝶翩翩而去。
屋子里的烛火泛着红色的微光,淡淡地,像是那些时光。悄悄地流过了那么多年。从潺潺的小溪最终流成一片海。而我依然穿着血色罗裙,望眼欲穿。
我在海的这一边,遥望彼岸。那些开到荼靡的花朵,不知道是谁心底疯长的想念。
宁无痕把嘴唇凑近我耳朵,轻轻地说,维馨,你有心事?
我不由得心头一紧。然后又迅速佯装平静。
我不能让无痕看出我有什么异常。
我轻轻说,无痕,我只是在想这些时日,不知道没有你的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宁无痕微笑,像个孩子。他轻轻地替我解了衣扣,小声地说,维馨,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一定会回来。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可是身体却有一丝冰凉。
而我怎么觉得,这一离别。便恍然隔世。
我想起宁无痕离开宁府的那天,宁无痕把我揽在怀里,深情款款地跟我说,维馨,想我的时候,你会否孤单。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是温暖的。
而那时,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宁无痕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男子,他的一颦一笑都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遇见。是我手心里最华丽的盛开。
他是我的一场爱情。
是我穷尽一生要遭遇的一场爱情。
我经过了几千年,都是为了等的这一场爱情。
可是,他却带回了白烙梅。
时光回到那一日。
我依稀记得白烙梅进了宁府的时候,那些梅花像中了术法一样竞相开放。开成我心底的一片海。
他拱手屈身,说,维馨小姐,你好,我叫白烙梅。
他说这话的模样,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起那一日,我和青绿在天平山卓笔峰的庙子里求签,那支签上说,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处最情痴。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
后来那个叫傲樊月的书生告诉我,他说,花莲,有梅花刺青的男子,便是你这一世的劫。
然后我的手里便幻化出一支画笔,笔尖周围划出了黑色气流,枝头的乌鸦惊叫着飞了去。天平山的夕阳落在傲樊月身体上,他的青衫像是阳光下开出的碧绿苔藓,疯狂地生长。
书生死在我的法术下,我手中柔软的笔尖变得像刀子那么锋利,我用笔尖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这书生,怎么胡乱说话呢?什么劫,什么男子,什么梅花。
那个时候,我回过身,看到青绿站在我身后,目光里透着整个天平山冬日的凄凉。
然后,便是一千年。
4、
那日,宁无痕有事出了宁府,袭衣到苏州城去给我买宣纸。
我独自一人在后花园作画,行笔如流水,我看见花园里白雪皑皑,只剩梅花在寒冷中盛开。显得那么素净。
恍惚中,听到一阵笛声,悠悠地传播过来,曲子十分哀伤,像是谁心里有着的无限凄凉。像丝线那么绵长。
循着笛声走过去,我看见一位男子精致的侧脸,在光影变幻中呈现出刀砍斧削的轮廓。他穿着白色长袍,头上的树叶被风吹过去的时候,一缕阳光从他头顶倾斜下来,印照在他的左脸上,于是我看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他是白烙梅。
维馨,我知道,你还记得这曲子。
白烙梅突然转身跟我说话。他换了宁无痕的衣裳,比初见那日更加清新俊逸。有那么些时候,他的样子宛如宁无痕。一样年轻英俊。
维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白烙梅啊。维馨。
白公子,你为何如此说。我何时认得你,那一日,才是我们初见。
我的手指从身旁的梅花树上滑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白烙梅的脸上一阵悲伤。
维馨,原来你果真患了失忆症。不记得我了。也难怪,自从你嫁了宁无痕,这么多年了,我就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白烙梅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激动,他的声音颤抖,边说着边疾步像我走过来。
我退后几步,白烙梅便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在时光变换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角里渗出的眼泪。像海潮一样涌出来。他的笛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维馨,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
我突然瘫软下去,因为白烙梅的目光,像月光那么皎洁,无法阻挡。
白烙梅一直在温柔地跟我说话。
维馨,我跟随宁无痕那么多年,就是想再次遇见你。因为我始终相信,我们应该是在一起的。
维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年少的样子,在长生街,你在头发上别上一朵梅花,站在街的尽头唤我白烙梅。
那个时候,我们十八岁。
后来你入了宁府,从此以后我便不得与你相见。
你走的那天,人们敲锣打鼓地给你送行,可是你不知道,我内心那些忧伤,已经漫无边际。维馨,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再也见不到。
那时的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只能想念着你在宁府的日子,不知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而我后来投奔了宁无痕,只是为了穷尽一生都要与你相见。
维馨。你是否还记得这曲子。
是我从小给你吹过的曲子。在长生街。只是时光已经过了很多年。
我在白烙梅的怀里柔弱的像个婴儿,心底却是无限悲哀。
像宁无痕那么痴情的男子,他们深情的眸子里有一束光,总是让我难以忘记。
那日,当我在白烙梅的怀里流下眼泪的时候。
我终于明白,原来青绿说的对,我们妖精,也是可以有爱的。
可是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是维馨的爱情,它们全都与我无关。
5、
我叫花莲,我不是维馨,而袭衣也不是袭衣,她是青绿。
我们只是俯身在维馨和袭衣的肉体上的妖精,是苏州城天平山上的千年画妖。
我跟青绿在天平山修炼了几千年。
那个时候的青绿,一声声地唤我姐姐,我们在天平山上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从来不问世间事。
我轻轻一挥手,便是一整个天平山的春景。
青绿替我研墨,我执笔作画。我们穿着长裙,时光从我笔下缓缓流淌,那么一眨眼,就是一千年。
我们笔下的苏州城,那么美好,却跟我们无关。
那个时候,在天平山的日子,我们过得波澜不惊。整日修炼,期望有一日可以成仙。青绿一声声地唤我姐姐。她穿碧绿的长裙,十分可爱。她跟我说姐姐,以后成仙了,我们还要在一起。青绿的目光里满是纯洁,泛着绿光,像是碧绿的湖水,一层层地荡漾开。
青绿一千五百岁的时候,在天平山遇见一个男子,傲樊月。
是一个凡世的书生,才气四溢。他口中念叨的句子是,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青绿跟我说,姐姐,那个傻书生真傻,不认路不说,他还整日吟诵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
青绿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挥舞着,空气中便幻化出了那男子的模样,背着破烂的书箱,衣衫褴褛。虽然显得有一丝文弱,但也面庞清秀,十分好看。
姐姐,你说这世界上真有人不想做神仙的吗?可是做神仙有什么不好?
青绿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空气里忽然变得支离破碎。她穿着碧绿罗裙,学着那书生的样子缓缓唱起来,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面色清冷如天平山千年不变的月光。
那一日。我和青绿在卓笔峰遇见书生。
青绿远远地便喊着,喂,傻书生。你不去考你的状元,怎么还在天平山呢。
然后我看见傲樊月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很好看,瞳孔蓝色。衣衫褴褛,却整洁干净。举手投足都是优雅。
你这姑娘真不像话,你不给我指路也就罢了。你为何给我胡乱指?
傲樊月的脸上呈现出一丝不快。
姑娘,你可知道,我若耽误了进京赶考,我娘一定会骂死我的。
傲樊月说话的样子像个生气的小孩儿,棱角分明的脸庞,冷峻如不闻人间烟火一般。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跟青绿变了个法术,我们把太平山的路全部变了个方向,走每一条路,终点都是我们宅子里。
书生出不了天平山,只能暂且住下一晚,在我们空着的屋子里。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听到书生念诗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响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男子。
而我没想到,就那么一日,青绿便爱上傲樊月。
青绿的手指在月色下泛起轻微的绿光,她把手放在池水里,池子里的水变成碧绿一片,连月光也成了绿色的。洒在院子里,像是碎了一地的翡翠。
她在使用法术,她在把她的灵气一点点的释放出来,然后我看见她眉心的花朵突然变得枯萎。
她把指尖扣在一起,弹出了几颗水珠,然后一挥手,手心里便幻化出一枚硕大的绿色的夜明珠。那是她聚集的灵气。是她五百年的灵气。
我隐去了身子,随着青绿走进傲樊月的屋子。
青绿一挥手,她手中便幻化出一支画笔,我看见她五百年的灵气在夜明珠上发着绿光,忽明忽暗。
青绿用画笔在傲樊月的左胸画了一颗心,然后用法术把夜明珠一点一点地推进傲樊月身体里面。
我看见青绿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用了自己五百年的功力,为这男子画了一颗心。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像暗夜里盛开的莲花。
盛开在我漫山遍野的记忆里。然后一点一点的凋落。一直到几千年。
6、
青绿跟我说,姐姐,我爱上了这书生。我不想修炼成仙了。
青绿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眼泪。然后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像一只鸵鸟。
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际,她已经修炼了一千五百年。
可是,她告诉我,她要为了傲樊月放弃修行。
姐姐,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ài情。我爱上了傲樊月,我死都不后悔。
你不后悔?你可曾问过那个书生。他是否爱过你。
你可曾跟他说过,你不是凡人,你只是一个妖精。妖精有什么爱情。
我生了气,弄得那些天平山上的梅花抖落了一地。
它们曾经那么美好的盛开,就像我的青绿。
而现在,它们都已枯萎。都已颓败。
甚么爱情,青绿,别胡思乱想了,杀了那个书生,跟姐姐一起修炼,你不是说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然后我的手心里聚起了光。
我说,青绿,我已经知道,你为了救那个书生,用你五百年的道行给他画了心。
要不然他现在早已在黄泉路上。
是的,在我遇见傲樊月的那一日,就已然知道,傲樊月的阳寿已将尽,他患了重病,已经病入膏肓。所以他的面庞那么清冷,像那些雪花一般飘零。
姐姐,既然你已经全部知道了,你就成全青绿,好不好。
青绿的声音带着祈求,她的眼睛里涨起了潮,蔓延到我的天涯海角。
于是我说,青绿,你把傲天月叫过来,我要问他话。
我在卓笔峰作着画,青绿替我研墨,天平山上的梅花又再次盛开,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傲樊月站在我们身边,我看见他微微发抖的身体。他穿了青衫。
我问傲樊月,你可知道,我和青绿都是妖精。那么,你可曾爱青绿。
傲樊月的眼睛里透着无限恐慌,他瘦弱的身子抖得那么厉害,像个文弱的女子。
他说,小生爱青绿。小生已经答应和她长相思守,不管她是妖还是人。
我看到青绿眼中的期待。从眸子里浓烈的衍生出来。我们眼前的天平山,恍若一片海市蜃楼。
我的手心里幻化出一枚签,是那一日和青绿在庙子里求得。
那里面说,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处最情痴。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
我问傲樊月,你不是书生吗,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听到傲天月略显凌乱的声音,他说,花莲,左脸有梅花刺青的男子,有你这一世的劫。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我的手里便幻化出一支画笔,柔软的笔尖变得像刀子那么锋利,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这书生,怎么胡乱说话呢?什么劫,什么男子,什么梅花。
什么爱情。
青绿跟你在一起,岂止费了一千年。
是费了一生。
傲樊月的目光凋零在天平山,那个时候,我回过身,看到青绿站在我身后,目光里透着整个天平山冬日的凄凉。
青绿声音像她的名字一样安静,她说,姐姐,如果你爱上凡世的男子,你便会知道,我此刻的哀伤。
那么好,青绿,如若不是,你可要答应跟我安心的修炼成仙。
我收回了画笔,我们身后的梅花渐次盛开。
7、
又是五百年,我和青绿来到苏州城,因为我只是想证明给青绿看,那些什么爱情,全都一文不值。
可是我终于发现,我已经输了,并且输得一败涂地,遍体鳞伤。
我深深地迷恋上宁无痕,然后又遇见了有梅花刺青的男子。
正如傲樊月说的话,有梅花刺青的男子,将是我这一世的劫。
虽然我不是维馨,虽然这只是我偷了属于别人的一段爱情。可是我仍然深陷其中,执迷不悔。
白烙梅跟我说,维馨,跟我走吧,我们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
那个时候,我躺在白烙梅的怀抱里,我突然想起了宁无痕洁白的脸,我不能离开他,他那么爱着我。
我挣脱了白烙梅的怀抱,走的时候,我对他远远地喊,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
我看见白烙梅悲伤的脸,连同他左脸的刺青,苍白无暇。
我的心里像是遭遇了一场海啸,所经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记忆被淹没在海水里,从此不见天日。
8、
假山旁,我看见了青绿,她在吟诗,声音显得那么孤单。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知道我来了,她说,花莲,你还记得吗,我们初遇见书生的时候,他口中吟诵的这段诗句。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懂这首诗,我还问过你,那些凡世人到底是如何能不羡仙的?你看那神仙多好,尽享天伦之乐。
可是,花莲,后来我懂了。
青绿的声音淹没在夜色里,显得那么暗淡。
青绿,我说,你可听书生说过,左脸有梅花的男子。有着我前世的劫。
青绿低头沉吟不语,她说,可是,你已经嫁给了宁将军。
你现在是维馨,不是花莲,你是宁无痕的妻子,维馨。
青绿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安静得像他绝美的容颜。
我拂袖而去,我走的时候,身后的梅花迅速凋零。是我用了法术,我不想看见它们盛开的样子,它们洁白得像是我心底的伤疤,永远碰触不得。
我看见青绿冷若冰霜的脸,像暗夜里盛开的梅花。多么荒凉。
我走出后花园的时候,青绿的声音从身后淹没过来,带着梅花的香味。以及铺天盖地的邪气。
她说,姐姐。
五百年了,她终于再叫了我姐姐。
而我们,已经不再是一千多年前,天平山上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
9、
苏州城的春天来的那么急,宁府的花园里百花齐放。像极了那些璀璨的旧时光。
宁无痕和白烙梅在亭子里饮酒,我在它们身边弹着古琴,曲子浸满了思念。如同我口中念叨的词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然后,宁无痕的声音便响起来。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白烙梅接着吟诵道: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而我突然想起宁无痕折扇上杜甫的那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可是,这苏州城那么美好,却从来都不曾属于过我。
因为我只是一只画妖。花莲。
那一日,当白烙梅的剑刺穿宁无痕胸膛的时候,我看见青绿苍白的脸,她眉心的那朵花迅速凋零。
白烙梅疯狂的对我喊,维馨,杀了宁无痕,你便可以跟我长相思守了。
我看见宁无痕的身体被刺穿,可是却流不出一点血。
而那个时候,青绿却是第一个倒在地上。她的绿罗裙迅速褪色,她身体周围朦胧的绿光逐渐散去,她全身都变得苍白,像湖中的莲花。那么妖娆。
她说姐姐,我早已想到,会有今日一别。所以,你不要哀伤。
然后她的绝美容颜渐次褪去,漂浮在空气里,化成绿色的气流。被风一吹就散了。
而宁无痕也消失无踪影。
全都散去了。只剩下青绿的长裙,空荡荡的,是我心底寂寞的样子。
没有繁花,没有记忆,没有盛开。
10、
我收集好了青绿的长裙,然后在宣纸上画出了青绿的全部的记忆。
我看见在天平山那一年的青绿,一声声地唤我姐姐。我看到当我杀死傲樊月的时候,她心里那些疯长的悲伤。我看见她泛着绿光的脸,她认认真真的为我研墨的样子。她的身姿妖娆。在那些旧时光里肆无忌惮的绽放开。
姐姐,你知道吗,其实,青绿早就不怪你了。因为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也开始相信爱情。
姐姐,从那以后,傲樊月一直在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地歌唱,他说他爱我,他的脸依然那么干净,一点都没变。他说,他是真的爱我,不管我是妖还是人。
他还说他一直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我,等着我的来世,等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然后再来遇见我一次。
那么美好。
姐姐,我要告诉你,那一日你在后花园里一挥手就弄得到处都是残花败柳的时候,其实宁无痕全都看在了眼里。
因为宁无痕后来告诉我说,他早已知道,你是妖精。
但是他依然疯狂地爱上了你,爱上花莲。
他跟维馨的那段姻缘只是被他父亲所逼而已。因为观音殿里的签上面说,有了维馨,宁无痕才能百战不殆,百战百胜。永远做一个逍遥的宁将军。
所以那年一别,没有了维馨,宁无痕战死沙场。
宁无痕托梦找到我,他说他想见你,哪怕一眼就好。
于是,姐姐,我用了我两千年的灵力,为他画了一个最完美的心脏。比当年给傲樊月画的更加完美。
姐姐,因为我只想让你和他长相思守。我不想让你像我那么哀伤。
姐姐,那个时候我想,我们从此就不用修炼了,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世女子,那么多好.
就像傲樊月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是白烙梅,那个有梅花刺青的男子,他是你这一世的劫。逃不开,化不去。
我们都逃不过命运的布局。
只是,没有我的日子,你一定不要哀伤。
11、
梅站在我面前,他的梅花刺青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妖娆过。
在我低头沉思的那个时候,白烙梅跌跌撞撞地从我身旁跑开了。他穿着的白色长袍,飘荡起来,像是我初遇见他那一年,苏州城连绵不断的大雪。
白烙梅说,原来你们是妖精,都是妖精。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梅花一齐绽放,带着漫天的邪气。弥漫了整个苏州城。
我的手心聚起了一束蓝色的光,我用尽了我两千五百年的灵力,光线从我手心百转千回地向白烙梅跑去的方向延伸过去的时候,我看到苏州城突然开始细雨蒙蒙。
青绿和宁无痕全都神形俱散,尽管我是千年画妖,也画不出他们的温暖的轮廓。
所以,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在苏州城寂寞了几千年。
可是青绿,你们是否知道。
你们离开后的那些年。
我手下这些满纸的笔墨,全都如这苏州城濛濛的烟雨一般。
尽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