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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文昭说道:“我倒是喜欢更烈性些的,这酒女子该更喜欢。张公子怎么看?”他扭头问张允铮。
张允铮诚实地点头:“是,甜了些。”
四皇子正在心里诧异季文昭为何拿给女子的酒招待他们,就听季文昭问严氏:“沈二夫人……不……严大舅应该喜欢吧?”
严氏从眼梢看了眼季文昭:“季师兄想得真周到,我自然喜欢。”
季文昭又给严氏倒上酒,似是随便地问:“我忘了,严大舅说去边关是为了何事来着?”
严氏咯咯笑起来:“季师兄的记性怎么差成这样了?什么叫‘忘了’?压根儿就没有能记住的事好不好?我可没说去边关,我说去卞环!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
季文昭哦了一声,又给严氏斟上酒,说道:“严大舅好酒量,既然喜欢,就再喝点儿。”
严氏笑着看季文昭:“季师兄大概要失望了。当年三叔娶三叔母,这酒可是陪嫁。我和我堂姐才多大?两个人偷了两坛子,都喝了。”
季文昭眯眼:“是你偷的吧?”
严氏笑:“可她喝得不比我少!你去问问她,喝完了我们去干什么了?”
季文昭问:“干什么了?”
严氏得意地说:“去绣花了。我堂姐绣了一朵梅花,针脚一点都没有乱。”
季文昭循循善诱:“你绣了什么?”
严氏嘴角上翘:“我绣了一只蚊子,她说多了一条腿,但也算说的过去。虽然我的酒量不如她,可今天你这些酒还远远不够。你就别费劲儿了。”
季文昭耸了下肩:“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转头看见沈汶痴呆的样子,和蔼亲切地笑着问:“这位小妹妹,是沈二小姐吧?你为何要去边关呀?”
沈汶正笑得憨厚。她因多年冥想加强意识力,体中循环异于常人,几杯酒下去,酒精已然渗透了身心,醉意浓生。只是这米酒度数不高,虽是醉了,但并没有让她失去意识。她只觉得自己坐在云里雾里,格外快乐,想跟人说话,想表达自己……正陶醉着,见季文昭问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年后,北戎将大举进犯,所以我们得去边关……”
季文昭一下子傻了,他飞快地思索着:什么沈二小姐发愿,沈二夫人陪同住庙,都是假的,走漏风声能毁了两个女子。给出博弈生死劫的人让这些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边关,按照情形,的确是该北戎进犯这样严重的事情才说得过去。
严氏皱眉:“季师兄,你怎么欺负我的小妹?她看着是醉了!”马上就要拉沈汶起身。
季文昭伸手挡住严氏,努力亲切地笑着问沈汶:“怎么会?谁对你说的?”
张允铮马上说:“是她师傅!她醉了……”
沈汶摇头,笑眯眯地说:“我没醉,我很舒服,像是在天上飘着呢……”
苏婉娘也在一边催促道:“小姐,我们去休息吧。”
沈汶看着桌上的酒杯:“我还想喝呢。”
季文昭笑着说:“喝就喝呗!还有好多,来多喝点儿!你说说,北戎来了,会怎么样?”
严氏怒瞪季文昭:“季师哥!你怎么能使诈?!”
季文昭啧声:“你说什么呢?我喜欢听小妹妹说话!是不是?小妹妹?来,告诉我,北戎怎么进犯的呀?”
沈汶眉毛皱起来:“他们号称百万,实际……五十多万吧……当然,里面也有平民,但是精兵至少有……”她很费力地想。
季文昭问:“三四十万?”
沈汶对她点头:“应该应该,你怎么知道的?”
季文昭笑容微敛:“如果那么多人,必然分兵几路……”
沈汶忙点头:“三路!分兵三路……”
季文昭说:“其主路必取燕城!沈家军近年未得朝廷支援,可还是该能抵抗……”
沈汶摇头:“他们全死了……北戎过境,北方的百姓七七八八地全被杀光了,只有逃到南方的活下来了。可南边的朝廷没多少年,也被北戎给灭了,又死了好多好多人……”
季文昭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中透出犀利的光芒来。四皇子也是一脸惊愕——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要去边关是因为这么严峻的未来。
张允铮紧锁着眉头,对苏婉娘使眼色,苏婉娘再次拉沈汶。
季文昭盯着沈汶,循循善诱地问:“肯定不能让他们这么干,你……们准备怎么办?”不是你,你后面的人。
沈汶痴呆了片刻,努力想:“我该是有办法的……对,我已经有了办法!”
张允铮打断道:“是她师傅有办法,她该去睡觉了。”
季文昭皱眉看张允铮,张允铮也瞪过来:“她的师傅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季文昭早就认为以前指点了自己的人是个老道的高人,自然觉得沈汶有个师傅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醉猫一样的傻女看着就是个坏事的。
季文昭继续问沈汶:“你们去边关准备干什么?”
严氏皱眉:“季师兄,这又不关你的事,你问来问去做什么?”
苏婉娘也说道:“季公子,我家主人过去帮过你,你不可为难我家小姐。”就顺着张允铮说的师傅的话说吧,先遮掩过去。
沈汶也笑着点头:“是呀是呀,你现在不该出山的,我们去边关不关你的事呀……还有酒吗?”
季文昭不顾严氏苏婉娘的怒视,马上给沈汶倒满了酒,问道:“北戎和我朝互有盟约,为何犯境呢?”
严氏鄙夷:“季师兄,你明知故问!”
沈汶笑了:“明知故问,嘻嘻,明知故问,你不信我,嘻嘻……”
季文昭叹气,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朝如何能一败涂地。”
沈汶对他摇手指:“季国手不知道,边关有很多内奸……”沈汶打了个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砸了一下嘴,季文昭又给沈汶倒酒,顺口道:“怎么会?”
沈汶醉醺醺地看季文昭:“太子想让北戎和沈家军火并……这样,三皇子就没了靠山,他就不觉得有人能威胁到他了……所以,他就削减军需,再让内奸……把边境的布防尽告北戎……”沈汶又喝了口酒,接着说:“内奸里应外合,我爹……战死城中……内奸从背后捅了我二哥一刀……我二哥就……”
严氏打断道说:“这已经不可能了!”
沈汶点头:“二嫂是女中诸葛,不像我,是个笨蛋……”
张允铮恨道:“你竟然还能有自知之明?!”
沈汶继续点着脑袋:“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沉思着,见满座之人里,只有四皇子看着清醒冷静,就问道:“你相信吗?”
四皇子缓缓点头,小声说:“太子……的确不能容人。”那个幕后之人费这么大的力气谋,平远侯出资,这事定是可能。
季文昭陪着喝了许多杯,也微有酒意,一拍桌子说:“我去给三皇子充当幕僚!”
沈汶听见他拍桌子,醉醺醺地看他,晃着脑袋说:“现在不行……现在可不行……”
季文昭问:“为何不行?我虽不在朝堂,可也知三皇子为人过于率真,不擅计谋,我去助他,也许能与太子抗衡。”
沈汶又傻笑了:“无论多么率真的人,日后一旦成了皇帝,也会变得多疑猜忌。谁跟他算计过太子或者皇帝,肯定会倒霉。因为他会想:你既然能算计以前的太子或者皇帝,你肯定也会算计我呀!……这就叫开国杀功臣!谁帮着皇帝打江山,谁倒霉……”
此话一出,季文昭脸色大变,四皇子也倒抽一口冷气。
沈汶又喝了口酒,对季文昭摆手:“你要是现在去帮他,嘿嘿,日后可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早就告诉你,要等新君登位,你才出山。”
季文昭惊问:“你说的?!”用力盯沈汶。
张允铮烦躁地说:“当然不是,我要说多少遍了,是她师傅!她是个笨蛋!”
沈汶笑着点头,重复着:“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又不那么确信了。
张允铮对沈汶呵斥:“那你还不回去睡觉?!笨猪!”
沈汶对张允铮撅嘴:“我想喝酒呀!回去睡觉就没酒喝了!你才笨!”
张允铮气得青筋暴,对着沈汶怒目。沈汶却对着他开心地笑,赞美地说:“你的眼睛这么亮哇……”
严氏哈哈笑,苏婉娘吓得把沈汶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说:“小姐!醒醒!”
季文昭沉思着说:“飞鸟尽良弓藏,这自古有之。但是,若是能遇明君……”
沈汶闻言挣脱开苏婉娘对着季文昭笑着晃手指:“哪有什么明君?皇帝那个位子就是个大粪坑!谁往里面一站,肯定臭不可闻!”
在座的人都吓坏了,张允铮大声说:“她师傅说的!这是她师傅的话。”他倒了一杯茶,推给苏婉娘:“给她喝下去,快点!”
苏婉娘端起茶来,送到沈汶嘴边,沈汶有些口渴,一饮而尽,眨眨眼睛,说道:“这酒怎么不甜了?”
季文昭紧皱了眉头:“岂可如此议论君主。董仲舒云……”
沈汶再次挥手:“瞎掰!”
季文昭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沈汶有些清醒了,可是还有些晕乎乎地,似醉非醉地说:“说什么也没有用!绝对的权力必然带来绝对的腐败和黑暗,皇帝这个位子……要么被架空,要么有实权。谁想被架空?肯定是要实权。可一旦皇帝有了权,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了,这种情况,是逆天道的,定要灭亡。”
季文昭看着这个少女,摇头说:“你如此年轻,知道什么天道?”
沈汶努力睁大眼睛:“天道就是,什么都得有克他的东西!一物降一物,谁也别想没边地长……”
张允铮起身给苏婉娘手里的空茶杯又倒了茶,对苏婉娘说:“给她喝!克克她的酒!”
苏婉娘笑着又给沈汶喝了,沈汶皱眉说:“我要喝酒,不喝这个!”
季文昭接着沈汶的话题说:“相克相生,乃是天地之律,可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沈汶问:“谁能克制皇帝?”
季文昭皱眉:“自然是言官了。”
沈汶哈哈笑:“日后有一天,别说言官弹劾,就是有人说错了一句话,用错了一个字,皇帝也能灭你的九族!”
四皇子插话了:“什么叫‘日后有一天’?”
这时除了张允铮还想努力地阻止沈汶,连苏婉娘也在仔细聆听。
沈汶眼神有些清醒地说:“有一天,就是,异族来了,杀了所有敢反抗的人,然后按着汉家经典里的礼仪规矩,把剩下的人都教成了奴才……”
季文昭说道:“我中华乃诗礼之邦,礼教纲常,本该有传世之力。”
沈汶讥笑:“真正的文明,要有保护自己文明的力量。所谓的礼教纲常,是让人服从另一个人,人以权力治人。所以,服从长辈,服从男子,服从官府,服从上司,服从皇帝……人有等级,下服从上……这样的文明,是等着被人灭的。”
季文昭说:“可必须如此,才能有序有制,否则天下大乱。”
沈汶无奈地挥手:“真没法跟你说清楚!这不叫有序,这叫‘权治’。皇帝想要权,臣子就不想要权了吗?平常人就不想要争当个一族之主、一家之主吗?因为只要有了权力,就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有了钱,有了好生活,能扬眉吐气。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就不能允许下面的人反抗。这就是规矩。从上到下,把百姓固定在土地上,统一管理。人们各有等级,别乱动,人世成了一个大监狱……”
四皇子点头:“也对,皇帝就在坐监。”
沈汶对着四皇子也点头:“这种规矩,怎么可能抵御外侮?肯定被打得七零八落。而得胜的人,一旦拾起这套统治框架,日后也定会被打跨。所以,我们的历史,根本没有往前走,一直在打转儿,基本上就是:开国灭功臣、私党乱朝政、老臣挽狂澜、大乱复大治、腐败行于世、名臣欲中兴、国力渐衰微、社会大崩溃、江湖再一统、开国灭功臣……”
季文昭想想,叹气道:“多少是这样的,但是,一代代,汉家经典还是传了下来……”
沈汶哼道:“总有一天会被阉割得面目全非!你说说,‘子绝四’是什么?”
季文昭毫不犹豫地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
沈汶觉得脑子特别好使,好容易有个机会大放厥词,指着天空侃侃而谈:“你听听,不要有想象力(毋意),不要太相信自己(毋必),不要坚持己见(毋固),不要保持个性(毋我)。一个被重重束缚的民族,一旦面对无所顾忌的强夷,必然没有足够的活力匹敌。如果你是侵略者,你去打一个国家,你是希望那个国家的人都特别单一、特别顺从好呢?还是人和人都不一样,各有天性,杀了一个,下一个不知道会怎么来反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