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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文昭见这偏厅中间一张桌,桌子上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旁边几把椅子,墙边条案上摆着茶水点心,马上就觉得饿了。心中有求于人,脸上就放缓了些表情。
包官人笑着请季文昭坐下,手忙脚乱地收拾棋盘上的旗子,嘴里说:“多谢官人能与我下棋,我方才看官人专注的神情,就知官人必是深谙棋道之人,不知官人高姓大名……”
季文昭道:“我姓季,名文昭,字修明。”
包官人点头:“哦,季官人……”他停住,手里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盘上,眼睛瞪得巨大:“季文昭,季修明?!季国手?!”
季文昭沉重地点了点头,包官人差点流泪了,合掌说:“诶呀,您可算来了!不然我可怎么办?!”
季文昭再次莫名其妙,皱眉看包官人。包官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继续说:“自从人家给了我您的棋盘,我这里生意大火呀。可我若是办不成人家托的事情,这不占了大便宜吗?我这心里可慌死了!这是要折寿的……”
季文昭明白了,心中一动:“是有人给了你那个棋盘?”为何属了自己的名字?
包官人连连点头,刚要把小包递过来,突然停下,小心地问:“您是季修明吗?”表示尊重,要称对方的字。
季文昭傲慢地说:“当然是!”
包官人又问:“是那个国手季文昭?”
季文昭皱眉:“正是!”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方印信,上面有“衡山文昭”,是他一向用的。可包官人还是有些犹豫,小眼睛使劲眨:“这个,真的印信其实我也没看过……要不,您与我下几手?”
季文昭不耐烦了:“我和你下一盘,让你五十个子!只小半个时辰。”
包官人脸上放光,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五十个是不是多了些?三十个就可以了……”
季文昭挥手:“快点!也不猜子了,你持黑先下吧。”他想看看那个包裹里是什么。
包官人不推辞了开始下子,季文昭几乎不看棋盘,下子迅速,脑子里却在想着这件事:有人用他的名字放出这棋局,引来了众多的注目,看来也是料定了自己见了会问一下究竟。肯定是一个不认识自己的人想见自己,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才如此曲折。如果要做得这么隐蔽,大约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人能出这样的生死局,可见其思虑之甚,也许是自己未得谋面的高超棋手,想借此邀自己对局……
一边想,一边自己伸手从条案上取了点心放在嘴里,见包官人只看着棋盘不抬头,就喊道:“上杯茶来。”
包官人还是没抬头,可跟着季文昭大声吆喝:“快点快点!来杯茶!”
啰嗦伙计跑进来,给季文昭上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小声说:“我们东家人可好了,您慢慢下,把点心都吃了也没关系,他还会让人送来的。”对他一通挤眉弄眼后走了。
季文昭郁闷:这是把我当成来骗吃骗喝的了?!
不多时,这局棋就结束了,棋盘上一片白色,包官人的黑色就剩了两个连环眼,可包官人还是留恋地看着棋盘问道:“能否请季官人再不吝相赐一局?可否让我七十子?”
季文昭断然道:“否!”
包官人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扇子和一封信,临要给季文昭时,忽然说:“如果我说这扇面上是一卦,季官人会猜是何卦?”
季文昭只觉后背一阵发凉,他有些迟疑地说:“该不会是……革卦吧?”
包官人一拍手道:“正是革卦!看来官人果然是季文昭!与你那位友人心意相通啊!”说完再无梗介地把扇子和信递了过来,讨好地笑着说:“我看了扇子,可没有看信。”
季文昭打开扇子,看着扇面上那简单的卦象,冷意从后背蔓延到了前胸。他把扇子和信一并放入怀中,起身行礼道:“多谢包官人为我传信。”
包官人长舒一口气:“不要客气,我也算是完成了别人托付的事情。哦,还有一事,”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季官人什么时候会给出棋局的答案?还是就这么一直挂着?当然,如果官人不想说也没什么,可是能不能私下告诉我,我甚是好奇……”
季文昭故作高深地咳了一下,说道:“还是……暂且……不说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包官人面露失望,但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笑着说:“大皇子的管家给我留了信儿,说如果哪天季官人前来收这个棋盘,就告诉季官人,说季官人随时可以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对官人的才华十分赞赏。那位管家还说,如果官人忙碌,他可以代大皇子上门拜访,只须给他递个消息。”
如果没有这个棋局,这本来就是季文昭私心想通过打擂台达到的目的。现在他还没与京城的棋手对局,仅凭这一棋局,就给自己闯出了名声,得到了大皇子的邀请。可现在他倒不想去拜见了,首先,万一大皇子问起这闻名京城的棋局怎么解,他怎么说?难道说不是自己出的?至少要先自己想出来解答,再去应承。再者,有人这么近切地知道了他的心思,这人肯定不是大皇子,他也得看看这人是什么人,再做打算。
想到此,季文昭对包官人说:“我现在才到京城,尚不知道是否要在此长留。”
包官人连忙点头说:“明白明白,那我就不多嘴了。”季文昭转身就要走,包官人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季官人随时可以来观弈阁,我可给季官人免费茶点,专置偏厅,决不让人打扰官人清思,只是……”
季文昭见他说出这些优惠,就怕他又拉着自己下棋——他的棋实在太糟,真辱没了自己的棋艺,忙往门口迈步,包官人赶忙说:“日后季官人如果与人对棋,可否就选观弈阁?如果是私下对局,尤其是与这个送来了棋盘的高手,能不能让我在一旁观看?我不求官人与我对局了——一次就够了,我日后可以跟所有人说季官人与我下了一盘棋,看他们谁还敢推辞与我下棋!——我只是想旁观季官人下棋。行不行?”
季文昭看着包官人眼中孩子一样真挚的神情,点头说道:“我若是与人对局,肯定选你观弈阁。若是在此下棋,无论公私,包官人都可旁观。”这本来正是他想要的,而且,你是东主,谁能把你赶出去?
包官人喜笑颜开,季文昭低声说:“还要请包官人不要告知他人我拿到了这个包裹。”
包官人捣蒜一样点头:“知道知道,那位高手的人送棋盘来的时候,也说要保密,我肯定不说。你看,这么长时间,根本没人知道那棋盘不是你给我的。”
季文昭再次谢了,出了偏厅的门。从大厅慢慢地走过,眼睛瞥着周围人们摆放的棋局,看是不是有人解开了这个难题。刚走出大厅,身后传来啰嗦伙计的叫声:“这位客官,我们东家送您的茶叶和点心,谢谢您陪他下了棋!”一路箭步而来,这是给他东家拉棋友呢吧?季文昭真怕了他了,连连摇手,脚下如飞,从桌间穿过,在啰嗦伙计抓到自己前出了大门。
回到住所,季文昭就打开了信,读了自然知道这是邀请自己四月四日,正午时分,去香叶寺外的看月亭相见。想来对方费了这么大心思,不该是为了谋害自己的性命,心里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高人。
打定主意后,就吩咐了下人去准备饮食,自己拿出棋盘,摆下了那生死局,坐下来好好琢磨。他可不能去见那个人时此局还没解开,太丢脸面了。于是这近一个月时间,季文昭大多时间都是在屋中枯坐,苦苦研究,没有太在意城中的大事:大皇子十里红妆迎娶了太傅之孙女吕氏。
嫁妆所经之处,路两边站满了围观的人。看热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沾沾喜气儿。一担一担的嫁妆,有许多是珍本书籍,各色文房用具,虽然不能说值多少银子,可显示出了新娘超俗的书香世家背景,连带着把大皇子的格调也提高了许多。
因为沈汶沈湘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元宵夜的龌龊,侯府的人都没有去观嫁,可婚礼的当夜,沈汶却对苏婉娘说她要去看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
苏婉娘心中震惊沈汶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廉耻之余,还要为了沈汶担心,因为这次毕竟去的是大皇子府,与以前沈汶去的什么万花楼观弈阁之类的不可同日而语。沈汶临走时,苏婉娘左叮嘱右叮嘱让她千万小心。沈汶离开后,她认真地考虑去请一尊菩萨供上,自己太担惊受怕时,也好有个能跪下祈祷的地方。
沈汶倒不是去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的,她想的是正值大喜之夜,大皇子府中人来人往的,乱得很,她可以去试着找找大皇子的书房所在,日后好去听壁脚。
沈汶一点也不紧张,孩子的重心低,行动迅速,虽然耐久力不行,但她自信自己短时间内跑的比谁都快。有苏婉娘在,她都不用再自己亲自探路了,早让苏婉娘把大皇子府的方向打听好。她一路向那个方向疾奔,入夜后,离着老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的,自然就是大皇子的府邸。
跑到了附近,沈汶在一处民宅的房顶休息了一会儿,才摸到了大皇子院墙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围墙。她在墙头上端坐了片刻,闭目用意识力探索了周围,发现隐蔽处没有人,才牢记了周围的特点,从墙上滑下,进入了院落。
才走了不久,沈汶就听见前面有脚步声,忙躲在了一处山石后面。
“前面宴席的酒够吗?今日来宾不少。”
“我这就去酒窖拿。”……
脚步声远去,沈汶犹豫着是不是去酒窖看看,又听见人说:“东院的玉姝姑娘想要夜宵呢。”
有人答道:“要这要那的,不知道大家正忙着呢。”……
如果我找不到书房,也许该去厨房,今日大院宾客,肯定少不了吃的……沈汶想。
又往院子里走了段路,听远处两个人对话道:“……你这是要去殿下的书房吗?”
“是,等一会儿,殿下也许还会过去。”
“殿下实在是操劳,大婚之夜,还不去陪新娘子。”
“天欲降大任呗,况且大约只有半个时辰,新娘子肯定等得及……”
他们告别后,各自行路,沈汶高兴,自然跟上了那个要去书房的。
一处院落外站着几个侍卫,那个人和他们打了招呼进了院子。沈汶不能上前,就藏身在角落。发现不仅那几个站着的人,周围还有来回走动的护卫。
远处一阵人声,五六个人簇拥着大皇子一路说笑着走过来。
大皇子一身红衣,在提灯的映照下,满脸喜色。众人都进了院落,后来听着声音又进了屋子,周围安静下来。
沈汶沿着院子外围慢慢地绕圈,终于等到了走动的人之间的一个空档,摸到了黑暗的院墙下。她刚要提气往墙上跳,忽有警觉,又猫腰蹲下。果然,墙头上有阴影轻轻行过,看来不仅有明哨,还有暗哨。
沈汶也知道可以做些声东击西之类的事情引开这些人,可现在还不到关键时刻,不必要打草惊蛇,她反正也找到地方了,就决定今夜到此为止,可以回家睡觉去了。她屏住呼吸,等待巡逻的空挡再出现,好离开她藏身的院墙。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也猫着腰闪过,躲在了离沈汶不远处的院墙暗影里。这个黑影虽然算得上灵活,可动作比沈汶慢许多,但沈汶还是警惕起来,弄不清这是暗哨还是也如自己一样来踩点儿的人。
黑影停了会儿,忽地起身,就要往上去,沈汶已经听到了暗哨走过来的细微沙沙声,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的原则,还有万一这个笨人惊动了哨卡,自己也得倒霉的忧虑,就闭眼用意识力催起一片枯叶,轻轻地打在了那个黑影的肩上。
中国古代有许多文字记录了人们御气飞箭、隔空打牛或者拈花伤人的故事,譬如一个女子一拍后脑勺,脑后的簪子就飞出,取了对方性命。仇家将手放在棺材外就震碎了里面的石头。其实这些都是意识力对能量的运用,有些人把这种精神的力量称为内力,这并不完全准确。后世的人们强调力量的练习,而渐渐忽视了意念的专注,让那些神奇的功夫渐渐失传了。
沈汶现在的意识力远没有她作为灵魂时强。如果有凭借物,用意念加强已经存在的频率,或者只是瞬间出力,比如击碎朽坏锁芯,都比凭空持久地移动物体要容易。以她这么多年通过打坐对意识力的修炼,也只能挪动一片叶子,小石子都拿不起来。比起过去她是鬼时能把沉重的书搬出架子差多了。
可这片叶子也够了,那个黑影马上俯下身去。墙上的暗哨正好走到,站在那处墙上片刻,又慢慢离开。
沈汶不再停留,见到空挡再现,急窜出去。她记路记得很准,几次曲折就到了她进来的院墙处,翻身上了墙头,听见院子的黑暗里远远地有低低一声:“谢……”
沈汶哪敢深究,头也不回,纵身跳下了围墙,疾步奔入了深夜的民居巷陌中。她这次出来为了怕人看出身材,不仅蒙了头脸,穿了深色衣服,还穿得鼓鼓囊囊的,在他人眼里就像是一个小黑球,隐没在了暗影里。
?
☆、亭约(抓虫)
?沈汶没听到壁脚,自然不知道大皇子在微醉中,听着幕僚们汇报了当日的事务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怎么能让镇北侯府大大地丢一次脸才好,最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听着像是醉语,众人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皇子是借着酒意,吐出了心里话。他对长乐侯府的事还记着仇,散布流言还不够,想再做点儿什么。
大皇子的话可不能被忽视,一个人说:“那就得找个那府里的……人们出府的时候。”就不用点出那只是个孩子了吧?
大皇子点头说:“你们好好想个法子。”
大家忙应了,大皇子这才笑着起身,去享受他的新婚之夜了。
沈汶可不知道自己被关注了,她跑回了自己院落,轻轻地碰了下房门,房门马上无声地打开。沈汶闪身入内,从外面进入更黑的屋子里,她眨了半天眼。
苏婉娘低声地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我头发都快急白了!”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沈汶脱衣服。
沈汶听了听院子里,发现没动静,才小声说:“我发现还有别人夜探大皇子的府邸。”
苏婉娘也轻声答:“真的?你没让人看出你是个孩子吧?现在大家都知道大皇子不喜欢的小孩子就是你。”
沈汶低声笑:“就是让人发现是个孩子也想不到是我,那个人的个子也不高。”
苏婉娘拉着沈汶往床那边去,悄声道:“小心使得万年船,你不能大意。”
两个人一起到了床上,沈汶说:“你听着像个老婆婆。”
苏婉娘叹气道:“我觉得一个时辰就长了十岁!”
沈汶笑着轻推了一把苏婉娘:“那可不是老婆婆,是小媳妇。”
苏婉娘掐了沈汶肉胳膊一下:“才几岁就说笑这个?平常可不能这么说!”
沈汶叹气:我有千岁了好不好。
苏婉娘又小声问:“你肯定我们四月四能出府?这都三月中了,怎么也没听见有要出府的安排。”
沈汶笑:“你又等不及了,每年那个时候大哥他们都会带上沈湘出去踏青,在香叶寺住两三天。我往年太小,他们不带着我。今年我肯定会求着他们带着我去,他们若是不答应,我就……”
苏婉娘接口道:“你就哭!”
沈汶嘿嘿笑,苏婉娘又问:“你若是和他们出去,怎么去见季文昭?“
沈汶低声说:“我不去,你去!”
苏婉娘叹息道:“我今夜是睡不了好觉了!”
次日,沈汶果然去问沈湘什么时候去踏青,沈湘这次都不等沈汶要求,就主动说带上她一起去玩,让沈汶当时高兴得连连拍手,抱着沈湘笨笨地跳了跳。
沈湘轻推开沈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摆出大人的样子说:“你出去可不能乱跑,要一直跟着我!”
沈汶马上说好,一副乖乖的样子。沈湘觉得当个长姐很不错,就继续说:“哦,还有,不要告诉别人你自己的名字,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随便就相信别人说的话,如果有陌生人来对你说母亲找你……”
沈汶呆呆地说:“可是母亲并不一同去呀。”
沈湘挥手说:“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说的是你要小心再小心,你这么大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沈汶在心里望天,什么叫这么远的门?我见得不比你多?可表面却老实得很,忍住哈欠,郑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