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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傅月明又低声道:“妈这一世就养了我这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她在我身上可是操碎了心。想着小时候,我夜里总怕黑,不能睡觉,妈便抱了我一道睡,倒和父亲分了好几年的床。那时候我胆小的很,我不睡着,妈便不睡。直到我睡着了,她才肯合眼。我小时身子骨又弱,时常有个小病痛的,妈便整夜的守着我,汤饭药饵定要亲口尝了才喂给我吃。我嫌苦闹着不吃药,她就另熬了甘草汁进去,整夜整夜的守着我,直到我好了才罢。好容易到我大了,妈的身子也不好了,落了些病根顽疾,再也没能生养。我时常想着,若是没我这个拖累,或许妈还能养个儿子呢?如今我大了,一日也不曾与母亲尽孝,叫她高兴,反倒是生出许多淘气,惹她伤心难过。若是这回……这回有个什么山高水长,我……”她话至此处,已渐无声,只是气堵声噎,眼中滚下泪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赵道婆
小玉见她如此伤怀,饶是平日里那等伶牙俐齿,这关头上却也不知说什么为好,隔了半日方才拿话开解道:“姑娘也不必这般,太太这病虽瞧着厉害,好在大夫也来开过药了。太太历来吃顾大夫的药都很有些效验,想必这次也能药到病除。姑娘也不要太过忧虑,弄坏了自己身子,又叫老爷烦心。太太如今不好,姑娘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姊妹帮衬,老爷忙着外头的生意,一时顾不过来,这家中的事都指望着姑娘。姑娘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傅月明点了点头,低声道:“让你担忧了,我心里明白,也自有分寸。”小玉听了这话,不好接口,只是又说道:“姑娘一日没吃什么了,还是喝点甜汤罢,仔细淘漉坏了身子。”傅月明总无胃口,但看小玉担忧不已,也不好执意推脱,便点了点头。小玉把甜汤盏子端来,她吃了两口就罢了。
渐渐夜深,陈杏娘在床上已睡熟了,倒再没什么动静。宝珠年小,白日里见了主母那癫狂之态,又被吓着了,总不肯进来。傅月明倒也不相强,只叫她在外间守着廊下的炉子。
又过片刻,管家媳妇带了几个人过来。傅月明知她们来回报事宜,怕吵了母亲,便叫她们在院里等着,她自家走到廊上问话。
管家媳妇先问了太太安好,又说道:“各处的门都锁了,大门也下了钥了。上房外头,我放了蕙香和芸香两个上夜,姑娘安心。”傅月明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传话下去,多派些人手,守好各处的门户,厨房里的灶火也着人看好,不许人耍钱吃酒,让我查出来,一总交予老爷发落。如今太太病的沉重,大家便辛苦些罢。待太太好了时,老爷太太自有赏谢。”
那媳妇连忙赔笑说道:“这都是小的份内事宜,敢说辛苦不辛苦?天不早了,姑娘劳累了一日,早些睡下罢。叫丫头们仔细屋里的灯烛,外头有人,若是晚上有事,只管喊她们进来。”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倒是多劳嫂子费心了,现下冬梅去了二姑娘屋里,小玉和宝珠两个年纪太小,逢上事便手软,不济事的。桃红又要与我守着屋子,上房里缺人手。”那媳妇又客气了几句,便说要去巡察上夜,出门去了。
打发了这群人去,傅月明转回屋内,才踏进明间就见宝珠在炕沿上坐着,低着头扯着衣摆,一声儿也不言语。傅月明怜她年幼胆小,温言抚慰道:“太太就是病了,并没怎样,你不要害怕。晚上还和你小玉姐姐在外间炕上睡罢。”
宝珠听了这话,只是默不作声,好半日才抬头说道:“姑娘,太太是不是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傅月明心头微震,当即低声斥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住嘴!”宝珠却自顾自说道:“早先我在家时,隔壁住着位大娘,一夜间忽然就发了疯病,癫起来与太太一般,大夫来吃了药也不中用。后来还是村子里的一位婆婆,给吃了朱砂,又烧了符水灌下去,睡了两日就好了。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那大娘是叫狐狸给迷了。”
她说完这话,似是想起往昔的旧事,不觉身上打了个寒噤。
便在此时,屋外廊上忽然出来啪嚓一声巨响,宝珠登时怪叫起来。傅月明定了定神,低声喝止了宝珠,壮着胆子走到廊上去看。却见屋外四下空无一人,一盆茶花翻倒在地,栽花的瓦盆已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滚得满地皆是。
屋里出了这样的动静,顿时那两个上夜的女人便进来问何事。傅月明便说道:“许是野猫子进来,把花盆撞倒了,并没别事。”芸香咕哝了一句:“这家里又没人养猫,倒是哪里来的野猫。”倒也没再说别的,同蕙香将地方收拾干净,便又出去了。
傅月明强稳了心神,又走回屋里,向着宝珠说道:“你瞧,不过是猫把花盆撞翻了罢了,哪里有什么?!就唬得这个腔了!太太还病着,你就大呼小叫起来,若是把太太惊着了,病的越发重了可怎么好?”宝珠只是低着头任她数落,一声也不出。
小玉自里头出来,劝解道:“夜深了,姑娘累了一日,该歇息了。还是早些睡罢,这里有我同宝珠看着呢。”傅月明却说道:“罢了,我到里屋同太太睡,你们就在这外间炕上罢。若是夜间有事,我自然会叫你么。”
小玉虽是不依,却强不过傅月明,只得罢了。服侍着傅月明梳洗罢,又替她在地下打好了铺盖,方才走到外间来,吹灭了灯烛同宝珠一道在炕上和衣草草睡下。
傅月明走回内室,又看了母亲一回,见她睡得安稳,也就在床下铺上躺了。
因着心里挂念母亲,虽是瞌困的紧了,却又不敢熟睡过去,只是似睡非睡的。
这般到了中夜时分,傅月明正自睡梦朦胧中,忽然听到西面窗子上一阵爪子挠窗棂的动静,她心头一惊,立时便醒转过来,起身回头一瞧,猛可的就见一个黑影儿自窗台上跳了下去。登时,她惊出一身冷汗,又忆起宝珠方才的话语,不禁一阵胆寒。起身看了看床上,见陈杏娘睡得甚是沉稳,便走去点了两根蜡烛,就在床下铺上拥着被子坐了,再不敢睡去。好容易熬到东方天际发白,才略合了下眼睛。
才睡去没多少时候,忽觉身边一阵响动,她睁眼一瞧,但看陈杏娘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寝衣,赤着脚就往外走,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嘴里不住喃喃自语些什么。
一见此状,她便知母亲是又发病了,连忙起身上前拉着陈杏娘衣袖,便问道:“娘要去哪里?”陈杏娘望着前头,愣愣说道:“我不识得这儿,我要家去。”傅月明抱着她的腰,不让她出去。她忽然发起癫来,没命厮打自家女儿。屋里登时乱成一团,外头两个丫头听见,也急忙跑进屋里来。
小玉眼见这等情形,慌忙上前与傅月明一道拦住陈杏娘。陈杏娘疯疯癫癫,力气比往日却猛涨了几倍,扯开傅月明臂膊,又将小玉推翻一旁,一溜烟的就往外跑,嘴里还不住嘶吼。傅月明与小玉齐声喊道:“快拦着太太!”那宝珠却早已吓瘫了身子,倚着墙根软在了地上,陈杏娘自她身边跑过去时,不知哪里又传来一声猫叫,宝珠身子一颤,登时就尿湿了裤子。
陈杏娘一路狂奔至院里,那两个上夜的女人听见动静,进来探视,眼见这般情形,连忙上前拦住。一个抱腰,一个抬腿,将陈杏娘送回房内。陈杏娘虽拼命扎挣,好在这两个婆娘都是身强胆壮之辈,并不畏惧,当下就把陈杏娘抬进了内室。
上房里闹了一通,傅沐槐在后院书房内已闻得消息,连忙走来看视。见了陈杏娘这模样,正是焦头烂额,只得再打发小厮去请大夫,又把傅月明叫到小屋里问话。
傅月明说道:“昨儿吃了药,母亲倒是睡安稳了,一夜里也没个动静,也不见起来。到了今晨天将亮时,母亲忽然就发作起来,任是怎样也拦不住。”她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想起昨夜间那猫抓窗棂的事儿来,踟躇着也不知当不当说。
傅沐槐听了女儿的言语,也不知如何是好,陈杏娘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几个女人也按她不住,没奈何之下只得拿绳子捆在床上。傅月明立在床畔,不住拿手抹泪,傅沐槐急的只在屋里团团转。
正在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之际,偏那打发出去寻大夫的小厮回来言说,顾大夫一早就被县城里一户人家请去了,这时候并不在城内。傅沐槐听了这消息,只如当头一棒,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时,那管家来升又进来了,在院里立等着请老爷说话。
傅沐槐心里烦躁,快步出来,却见院里站着个瞽目婆子,身上一身蓝粗布大襟袄,下头一条玄色锁边裤,没穿裙子,一双小脚蹬着一对酱色寿字鞋,收拾的倒是干净利落,手里拄着个拐子,背上背着个箱子,却不知是做什么勾当的。
傅沐槐不知此为何干,便喝问来升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来升连忙上前,说道:“小的听闻太太有些不好,那个样子似是撞客着了,恰逢这婆子从门前过,言说善能驱邪退祟,专治鬼狐缠身,故而自作主张带来见老爷。老爷倒不妨一试。”
傅沐槐正自没有注意,又想起昨日顾东亭临行时的言语,便暗自忖道:浑家那副模样,倒真有些像撞客了。既是药吃了也不见效验,如今也别无他法,倒不如试她一试,也没甚妨碍。当下,便问那婆子道:“老人家能驱退邪祟么?”
那婆子却不答话,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半日忽然咄了一声,向傅沐槐问道:“这位老爷,尊府上五年前可养过猫?”
傅沐槐却不防她忽有此问,微微一怔。傅月明在旁微微皱眉,想及昨晚之事,身上起了一阵寒噤。
只听傅沐槐点头说道:“几年前,确有朋友从西域带来一只雪狮子猫,拙荆养来闲中解闷的。落后不上一年,这猫因故死了,就埋在园里梨树底下。却不知此畜与拙荆的病有何关系?”那婆子点头叹道:“如今府上便是这孽畜作恶,不信老爷自管去问房里人,近日可有见那猫的踪迹?”
傅月明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傅沐槐便问宝珠,宝珠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这位……婆婆说的对……前些日子,夜里我就听窗外头有猫叫……因着家里没人养猫,我只当听错了。接着没几日,太太就病倒了,昨儿晚上廊上一盆茶花不知被什么给撞翻打碎了。姑娘出去瞧,也说瞧见了条猫影子。”话至此处,她全身战栗不已,再说不出一字来了。
傅沐槐又问傅月明道:“果有此事么?”傅月明将信将疑,只得点头道:“昨儿夜里廊上确实摔了一盆茶花,只是黑影里我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并不知是不是猫。”那婆子从旁插嘴道:“如何,婆子说的不假罢?昨儿夜里,这猫共来了两遭,头一遭见人多,不曾下手。次回,乃是屋里有位贵人,它不敢侵犯只得退去。这位小姐,婆子说的是也不是?”
傅月明凝眉不语,只望着婆子出神。傅沐槐心里焦急,问道:“月儿,可有此事?”傅月明不肯瞒骗父亲,又觉此事委实蹊跷,心里忖着瞧瞧再说,便点头:“中夜时分,女儿确在梦里听见什么东西抓挠窗棂,得起来看时,已不见了。并没瞧见有猫过去。”
那婆子闻言,甚是得意,当面向傅沐槐说道:“老爷,不瞒你说,婆子这双眼睛自幼便通阴阳,因窥伺阴间秘辛过多,遭了天谴,才瞎了。如今婆子不敢管那阴间的事,但阳间鬼魅却瞒不过婆子眼睛。婆子见这房上怨气弥漫,那孽畜虽一时不曾得手,但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它返本还元,妖力大长,必定再来作恶。届时,若非九天荡魔祖师下凡,尊夫人这一劫是再难逃过。”
傅月明听这婆子满嘴怪力乱神,尽是市井之间那些江湖骗子的惑众妖言,不禁暗自起疑。只听傅沐槐连忙问道:“那敢问婆婆,如何能除此妖孽,保我家宅平安,拙荆康安?”那婆子故意拿班作势,摇头说道:“天道循环,这等事冥冥中自有定数,何况先前这猫殒命于尊夫人之手。它前来寻仇,亦在情理之内。婆子若强行插手,难免折损阴鸷,又或惹祸上身。前番为着管多了闲事,婆子这双眼睛才叫老天收了去。如今婆子再不敢管这些身外闲事啦。”
傅沐槐听她语含推托,便知她意思,连忙说道:“还望婆婆大发慈悲,拔救我等,我必当重谢!”说毕,便命小厮拿银子去。
那婆子却一脸正色,将手一挥,说道:“婆子不是爱财之人,老爷不必如此!那等黄白铜臭乃身外之人,婆子是方外之人,要来何用?”傅沐槐见她不肯吐口,当即便慌了,只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央告。傅月明在边上看不下去,便从旁劝道:“父亲,罢了,这事也太过飘渺,且不说昨晚上那究竟是不是猫。即便是,又能如何?许是一只过路的野猫子呢,恁般小的一点东西,哪里就能坑害母亲性命?”那婆子一听这话,立时便说道:“小姐既不肯信,那婆子多说也是无益,就此告辞。”言毕,更转身作势要走。
傅沐槐心里焦虑娘子,已是病急乱投医,先前听这婆子竟能将自家门内几年前的事也说出来,不由便信了几分,又见她说近日的事色|色对景,又不肯要钱,便更信了个十足。慌忙上前扯住,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好容易将那婆子劝住。
半日,那婆子方才吐口道:“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在你平日里颇有个善名,婆子便救你这一回。”言毕,更不打话,抬步便往前走。
傅沐槐忙问道:“婆婆哪里去?”那婆子道:“自然是进去瞧你夫人,再施几道法术,阻那孽畜。”傅沐槐便叫小厮上前搀扶,婆子却将手里拐子一横,将几个小厮都打开,说道:“不必,你们这些明眼的,看路还未必及得上婆子这双瞎眼爽利哩。”
傅月明听出这话是暗讽自己,心中虽是不快,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按了。那婆子更不打话,拾阶而上,迈步便往里去。穿堂过室,绕桌让柱,竟似是走熟了一般。傅月明在后头瞧着,倒也暗暗称奇。
婆子行进内室,走到床边停下。那陈杏娘至此时也闹累了,只是躺在床上发怔。婆子低头闻了几闻,又四下转了转头,向着西边窗子点头叹道:“这孽畜便是自此处来袭的,好在并未得逞。”傅沐槐跟在后头,听了这话,连忙问道:“婆婆,拙荆可还有救?”
婆子说道:“若是婆子再晚来个一天半天,尊夫人就要香魂归天了,好在如今还不算晚。”说毕,便自腰内摸出几张符纸,递与傅沐槐,说道:“将这个拿朱砂抿了,贴在床边上,这十天之内男子不得近前。明儿是好日子,正午时候,将那孽畜尸骨掘出,将火化去。将渣滓洒在驴马市上,任千万人践踏。这孽畜尸骨既消,无处存身,只得转入轮回。过得十天,尊夫人自然灾满业消。”
傅沐槐听了这番言语,也觉过于虚妄飘渺,便作揖道:“拙荆目下这等,还望婆婆施救。”那婆子说道:“尊夫人这是患了离魂症,得那孽畜伏诛,自然大好。”言毕,又见傅沐槐满面关切,便说道:“罢了,送佛送到西,我这儿有几颗观音大士座前求来的还魂丹,你且拿去用热汤化了,给尊夫人服下。日常再佐以宁心安神的药物,吃上几日便可大安了。”
傅沐槐接了丹药,慌忙走去倒水,因婆子有吩咐,说男子不能近身,又连声呼喝傅月明接了符咒去贴,又命丫头将那婆子请到堂上款待酒饭。
傅月明接了符咒,心中虽是不愿,但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叫小玉熬了些浆糊,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符纸在床边贴了。一时,傅沐槐将那丸药化了,端来喂与陈杏娘吃。
傅月明见那婆子不在,便拦了父亲,说道:“父亲这事儿也忒荒唐了,哪里来的一个野仙算命的婆子,就要让她来治母亲的病?贴这些符儿也罢了,这丸药来路不明的,倘或母亲吃坏了可怎么好?依我说,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才是正理。”
傅沐槐至此时已是六神无主,满心焦躁,当即说道:“大夫又治不好你娘的病!顾大夫的药吃下去,又如何呢?何况他如今并不在城里,莫不是看着你母亲病死么?”说毕,硬将汤碗递与傅月明。傅月明将碗一推,说道:“这等荒唐没来由的事,我不做。”傅沐槐又急又气,口不择言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你母亲病成这幅模样,好容易有个法子,你却横档在里头,成什么道理?!莫不是前番你母亲不答应你的亲事,你心里有气,这时候借题儿使出来么?!还不出去!”
傅月明满心委屈,登时两眼通红,堵了半日的气,方才说道:“父亲恁般说,便凭父亲去罢!横竖出了什么事,父亲不要后悔就是了。”言罢,便甩手去了,小玉看情形不对,也随着去了。这边,傅沐槐便叫宝珠来伺候。谁知,那宝珠魂不守舍,哆哆嗦嗦成不得事,只得又把冬梅喊过来才罢。
陈杏娘大闹了一番,至此时已是力乏身倦,也不再折腾,只听凭人拨弄。一碗药汤灌了进去,也不见个动静,又过了小片刻功夫,她将头一扭,躺在枕上睡去了。
傅沐槐见她睡熟,这才走到堂上,同那婆子说话,因看这婆子面生,便问道:“不知婆婆尊姓高名,哪里人士?我祖辈在这徽州城里生活,倒是不曾见过婆婆。”
那婆子已将一桌饭菜吃了个风卷云散,拿牙杖剔着牙,一面说道:“婆子不是本方人士,乃是凤阳人,因自幼天生一双阴阳眼,又学了几手方术,便在外游历。恰逢走到此处,也是与你家有缘,解了你家这场大灾。”傅沐槐闻言,又问她姓什么。她只说姓赵,人皆称她赵道婆。
一时又说起陈杏娘这场病,赵道婆点点头,说道:“尊夫人这番也不是飞灾,前头既伤了那孽畜的命,这果自然报应来了。好在老爷夫人平日里积善修德,福田广种,故而令夫人这场劫难尚可躲得。然而尊夫人上一世有些不好,老天罚她这一世无子。原本你二人也不该结成夫妻,只是一时阴差阳错,做成了这门姻缘。员外命里本该有子嗣承继,尊夫人既是这个命数,说不得过上几年就要去了。如今这场,不过是个前兆。躲了今日,躲不过明朝。”
傅沐槐听了这话,登时慌了,当即问道:“那敢问赵婆婆可有什么解脱之法?我已是这个岁数的人,不指望再添男丁。膝下虽只有一个小女,好在身后香火事宜也都有了着落。我只求同拙荆偕老罢了。”那赵道婆摇了摇头,长叹道:“此乃天意命数,谁人能够更改?”说毕,又道:“适才我观小姐面貌,面相虽也好,但这姻缘上却有些妨碍。小姐本不该婚配,若是强行作配,便主夫婿无情,日后也是晚景凄凉。若说要解,也只得亲身出家,方可保一世平安。”
傅沐槐听了这些话,登时如电击雷掣,呆坐位上,竟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陪着的管家来升听不下去,不禁问道:“婆婆既双目失明,如何能看得了我家姑娘的面相?”赵道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婆子眼睛虽瞎,却能观阴阳,自然看的了命相。”说着,又向傅沐槐道:“这位老爷,这不明事理的人也罢了,你却是个当家主事的人,自然是明白的。若是只顾舍不得,不过是徒徒叫她遭罪罢了。”
傅沐槐只是低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管家来升又道:“你方才说我家太太寿数短,那我家老爷又去哪里讨子嗣去?”那赵道婆说道:“员外命里本有两房妻室,那位夫人如今不过二八年华,也不是本方人士,不过为这场姻缘,也迁到此处了,就在左近。算起来,与员外也是沾亲带故的。”
傅沐槐只是呆若木鸡,并不应声。管家来升越发听不下去,又见自家老爷已是六神无主,便趁人眼错不见,寻了个小厮到后头去报信。
正在此时,上房门口守着的小厮双喜过来回话,进门便道:“老爷,太太醒了,已知道人事了。”
傅沐槐正在颠倒之际,忽然闻得这个消息,连忙起身要去,才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望着那婆子道:“婆婆叮嘱的,我倒险些忘了。”又命灶上炖了人参小米粥送到上房去。
因见婆子的丹药有效验,傅沐槐便有心求取,遂开口道:“婆婆这丹药倒是神效,不知婆婆肯否再赐几颗与我?恐拙荆再发病,却不知往哪里求医去。”赵道婆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做出一副难色,说道:“这药是我在观音大士面前求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才得来,甚是难得。若是与了员外,我一时有些不便当,急用此药却是不好。”
傅沐槐见她勒掯,连连央告,又叫小厮拿了一盘五十两雪花银并两匹宝蓝大布出来,说道:“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婆婆且收去。待明朝拙荆大好时,必当厚谢婆婆。”那赵道婆装腔作势,推三阻四了一番,方才收下,便自裢里拿出一支青瓷小瓶,递与傅沐槐,说道:“这里头一共三十颗丸药,一早一晚一日两次,都拿热汤冲了,与夫人吃。我今日所言,员外必要记在心上,万万不可大意!员外府上劫数既已脱得,婆子便不再留,世间缘法皆有定数,咱们就此别过。”话毕,她拄起拐子,大步流星一般向外走去。傅沐槐连忙去追,竟是追不上这婆子的步伐。眨眼间那婆子便不见了踪迹。
傅沐槐追出门来,眼望四下,只一群小孩子闹吵吵的在街上晚上,并些挑担贩卖泥人糖藕针头线脑的小贩,却哪里有赵道婆的身影?不觉暗自称叹,果然世外高人。
却说傅月明赌气出去,走到后园里往假山石小头坐了,只是抹泪不止。
小玉走过来,劝解道:“姑娘也别太难过,老爷心里挂念太太,一时口不择言,气头上的言语,姑娘可不要往心里去。”傅月明抹了几把泪,方才说道:“我何尝不知?我也心焦如焚,然而也不能任凭这等三不知的人来胡乱医治。父亲平日里也走南闯北,算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连这等江湖骗子的把戏也看不穿?”小玉将头歪了歪,说道:“倒是怪了,这婆子虽是个瞽目的,来咱们家却是熟门熟路。一路过去也不要人带,却也不见她跌跤。还有前头猫的事儿,知道的也是贴切。”
傅月明听了这话,心里也早存了几分疑惑,只是低头细思,并不言语。便在此时,丫头宝珠走来,远远的便喊道:“太太醒了,姑娘快去瞧瞧罢!”
☆、第一百一十九章端倪
傅月明闻得“太太醒来”一语,心中先自一震,暗道:母亲又闹起来了么?又看那宝珠面含微笑,心神稍定,便起身迎上前去,问道:“太太醒了?比先时可好些了?”宝珠笑道:“好多了,太太已知道些事了,正急着四下找姑娘呢,姑娘快去罢。”
傅月明闻言,更不打话,带了小玉径往回走。
行进上房内室,果然见陈杏娘倚着软枕靠在床上,面白唇焦,双目无神,一见傅月明进来,口唇哆嗦着,还不见开口讲话,泪便先落了下来。傅月明亦自红了眼圈,只是虑及母亲病体,勉自支撑,上前强笑道:“母亲身子不好,又哭怎的?仔细哭伤了气,病上添病。”陈杏娘拉着她的手,叫她在床畔坐了,连声泣道:“我只道这一闭眼,就再也瞧不见你了!连着这几日,我浑浑噩噩的,心里却只是记挂着你。想着你还没出嫁,熠晖又没回来,若是我有个什么不好,丢下你可怎么好?”说毕,她便握着傅月明的手,抽抽噎噎的哭将起来。
傅月明本在强撑,见母亲如此伤怀,心有所触,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宝珠立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冬梅却不知去了何处,还是小玉上来劝解道:“太太身子不好,还是略忍耐些,仔细又弄出病来。姑娘也不要太忧愁,这几日太太病着,姑娘焦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好容易太太略好些,姑娘又这等哭,若是熬坏了身子,可要怎么好呢?还是保重些的好。”
母女二人听了这一席话,方才各自收了眼泪。陈杏娘打量了傅月明一番,喟叹道:“几天的功夫,月儿就瘦成这幅模样了。这几日,倒是辛苦你了。”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母亲哪里的话,为人子女的,这都是份内的事。”说毕,又四下看了一眼,见冬梅不在屋里,便问道:“太太醒了,冬梅却往哪里去了?”
陈杏娘说道:“我一醒来,就觉着肚子饿得很,叫她到厨下拿吃的去了。”说着,又一眼瞧见头顶黏着的符纸,便问道:“这是什么?谁叫贴上去的?”傅月明因顾及她病体未愈,不愿令她烦心,遂信口哄她道:“是父亲看母亲病的沉重,恰好有个过路的道婆,便问人讨了两张符儿贴了,祈母亲早日康复的。”陈杏娘原是个信女,于这等事情平日里便是笃信的,听了这话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说道:“倒是要好生酬谢人家。”
正说话间,冬梅自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托盘,说道:“老爷吩咐灶上给太太炖的山参小米粥,太太现下吃呢,还是停一停?”陈杏娘昨儿昏沉一日不曾吃些什么,到了此时已是饿的狠了,立时便道:“就拿来吃罢,又等怎的!”冬梅将盘子放下,另拿了一只青瓷小碗出来,舀了一碗粥端了过去。傅月明双手接过,一勺勺吹过,又亲口尝了,方才喂与陈杏娘吃。冬梅便立在一边,眯眼瞧着。
陈杏娘连吃了两碗米粥,身上略有了些气力,便问傅月明道:“你父亲呢?怎么不见来?我病着,他还往铺子里去么?”傅月明不好说傅沐槐为顾忌赵道婆的言语,不肯进来,才要拿话遮掩,冬梅便嘴快说道:“老爷不敢进来,怕冲着了太太。”
陈杏娘听这话说得甚奇,又问道:“这却是怎么个缘故?我同夫妻快二十余载了,到这会子又冲上了?”那冬梅便将赵道婆如何来家,如何看相等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陈杏娘听了这故事,只是低头不语。傅月明在旁暗骂冬梅不绝,见母亲这般神态,连忙开解道:“母亲不必往心里去,这等江湖骗子原也多见,父亲不过是见母亲病体沉重,病急乱投医罢了。如今母亲醒来,父亲必定不会再听信这等荒唐言语。”
不料,这陈杏娘半日开口说道:“十来天前夜里,我恍恍惚惚的,倒当真听见院里有猫叫呢。我只当是睡迷了,也并没往心里去。”傅月明闻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闭口不言。却听陈杏娘又说:“这几日我虽病的昏沉,耳畔却总有猫叫,又能听着猫爪子挠床杆的声响。我心里怕的很,只是醒不过来,身边又好似被一群猫围着,只好挣命往外跑,又总被人拦着。我没命的扎挣喊叫,却被人捆了起来,下头的事儿就全不知道了。只模糊觉得好似有人喂我吃了汤水,就睡安稳了。”
言至此处,她略停了停,抬头望着自家女儿,说道:“那道婆讲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这几张符纸贴着,只怕我这会儿已没命了呢。”傅月明知晓母亲自来便是个信女,家中一年到头总要往白云庵送不少的香火银子,于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更是信奉不已。眼下听她口内言语,只恐母亲一时错了主意,竟也听了骗子的言语,忙笑道:“想必母亲是魇住了,哪里有这样的事呢?这几日我日夜都守着母亲,并不曾见什么猫到跟前来。咱家也没人养猫,这都是没影儿的事。”
这话才落地,偏那冬梅从旁插口道:“不是这样讲的,若当真是前头死的那雪狮子的魂灵,那可是穿墙入室无孔不入的,又怎会叫姑娘瞧见呢?姑娘也说昨儿夜里见了那猫两次,却怎么又当着太太的面扯谎呢?”傅月明心中不耐,当即斥道:“我同太太在这里说话,有你什么说处?在旁戳嘴戳舌的,还不出去!二姑娘身子也不好,她房里没人,特特叫你过去服侍。你不去,只顾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几句话呵斥的冬梅闭了嘴,又看陈杏娘不发话,只得忍气吞声去了。
待冬梅去后,陈杏娘又细问那赵道婆的言语,傅月明只不肯详说,随意拣了几句没要紧的话敷衍了过去。陈杏娘病体未愈,身上并没几分力气,盘问了一番,见问不出什么,又觉身子困倦的很,便暂且罢了。傅月明安顿下陈杏娘,见屋中一时无事,也觉乏的厉害,遂走到外间炕上歇息。才歪下来,便听小玉来报,称来升媳妇子来了。
她虽有些不大耐烦,却并不敢耽搁家事,只得打迭了精神,重新坐起,叫她进来。
少顷,那媳妇子进来,先问了安。傅月明因她是家中老人,也不肯轻慢,笑着让她上炕坐,便问她此来何干。来升媳妇子便将那赵道婆在外屋堂上与傅沐槐搬嘴弄舌那一番话讲了个罄尽,又说道:“我家那口子在旁听着,只觉这些话不像好话,都是挑唆咱们家宅不宁的。老爷又心烦意乱,正没个主见,叫小的特来报与姑娘,好有个预备。姑娘也多在老爷太太跟前提个醒,别叫他二老被奸人搓弄了。”傅月明一闻此事,登时冷笑一声,说道:“先前我还疑惑这婆子的来历,如今她自家倒是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因又谢那媳妇道:“多谢嫂子来与我报信,如今家中事多,老爷忙不过来,太太又病着,你们都是傅家的老人了,凡事多上心些。待过了这几日,老爷太太自会赏谢。”那媳妇连忙说道:“都是小的应尽的,哪里敢要姑娘说这话?倒折煞小的了。”说毕,略坐了片刻,厨房就打发人来寻,她便去了。
打发了来升媳妇出去,傅月明独个儿歪在炕上,心内只是盘算不已。
这一日无事,至午后傅沐槐吃了午饭到上房门前探了探消息,得知陈杏娘已然清醒,不再有疯癫之态,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到晚间掌灯时分,宝珠将丸药拿热汤化了,就要送进来与陈杏娘吃。傅月明接了过去,寻了个由头将她支了出去,便将一碗汤药倒在了窗户外头。小玉瞅见,低声问道:“姑娘这是何意?”傅月明轻声道:“这等不知来路的东西,也敢浑吃的?虽是吃了一颗见些效验,但谁知里头有没有别的什么手脚?我看那婆子不像好人,话里话外只是挑唆父亲另娶,保不准竟是后街上的使来的呢。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别吃人活埋了,还在睡梦里。”
小玉点了点头,说道:“姑娘疑的也有道理,我在京中时,也曾见过这样子的事。世间俗称的六婆,都是些心术不正,借着讲经说法,祈福消灾,专一在人家内帷厮混,打听这些陈年旧事,阴私秘辛,讲出来便唬人一跳,直哄得那无知无识的妇人把她们奉做神灵,她们便无所不为,甚事都做得出来。这婆子我只道是个寻常骗子,只是疑惑她如何得知咱们家几年前的旧事,又将近来夜间闹猫的事也讲的清楚明白。但姑娘既疑在姑太太那边,这事倒是有些着落了。近来这些事,只怕都是人搓弄出来的——冬梅又是她们的人,自然打听传话更加便宜。捏成这连环套,好哄老爷太太入圈。若依着他们,就是太太暴病死了也是有个说法。即便太太病好了,那话也扎进老爷心里了。太太原就惭愧香火一事,经了这一出保不齐就又生出与老爷纳妾的心思来,就正中了她们下怀。”
傅月明冷笑了一声,说道:“中了她们下怀,只怕连那续弦的人选,都定下了呢。”
二人正说话,只听帐子里哼了一声,傅月明当即收声,走了过去掀了帐子,扶陈杏娘坐起。
陈杏娘便问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不敢叫我知道。”傅月明笑道:“哪里有什么不敢叫亲娘知道的话?不过是怕吵了母亲休息,不敢大声说罢了。我才跟小玉说,该吃药了,叫她去拿药呢。”说着,便向小玉使了个眼色。
小玉会意,走去自奁内寻了一丸陈杏娘往日吃过的安神药出来,照样用热汤化了,捧来与陈杏娘吃。
陈杏娘不疑有他,当即将一碗药汤咽尽,疑惑道:“这药的滋味怎么好似我往日里吃的安神药?”傅月明面不改色道:“母亲这病乃由心魔而起,这些丸药又都是安神定心的,里头就有些一样的药料也不足为奇。”陈杏娘听这话也在理,便不再多问,就睡下了。
小玉因傅月明连日辛苦,定要替了傅月明在屋内守夜。傅月明却恐母亲夜间再发病,执意不肯,终究还是在屋里和衣而卧,凑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