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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啦啦窗外又是一阵倒石碴的声音。
这儿太吵人。我说。
新婚以后,我第一次上妻这儿来就对妻这样抱怨。
妻轻轻地拍了拍我,像她身边睡着一个小伢。她轻声地安抚我说,莫动。
我想她对周围环境是已经适应民。我受不了。我说,真是连睡觉都没有安静。慢慢就会习惯的。妻像是哄一个小伢。首先把我哄到这里来跟她睡觉。然后哄我见识这里的新环境。
我说这儿的环境还是差。
她说,混混就会觉得一切如常。好有生活哲理的话。我小时候经常挨饿。一挨饿肚子就痛,妈就说,来让我揉一揉。说着,就把我搂进她的怀里,妈那手很温和还很止痛。以后我也学妈饿痛了肚子就自己揉自己的肚子却不止痛,就问妈,什么道理?妈答不出来,就说熬熬就好了。我说这故事是想证明妻的无奈。不想说出来逗她一笑,她却咯咯笑了。笑得牙床都发抖了。我想妻在这里不是万般无奈,她是不会静静地在这儿躺下五年而不向上级要求挪窝的。
妻在乡政府的住房是九平方米的小房间。临街开一个三开门上下两层的大玻璃窗。房间不大,窗户大,一层花玻璃再拉上一层竹花窗帘。这就是妻往日的深闺。
我确确实实是熬过来了。妻坦白说,有多少人都是这样熬!我无话可说。我觉得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练,不是世故了,而是深沉了。她刚从农校毕业分配到乡政府的时候,还是个天真烂漫想入非非的少女。在全县还没有一个女乡长的时候,她发誓奋斗十年争取当第一个女乡长。她说她往到街边来,是想跟群众接近一点,多多体会一点民风民情民间疾苦。
也许她是怕寂寞吧,才选择这块热闹的地方?少女的天空是晴是雨谁也说不清!
她来石桥乡政府上班不久,就给我写了一封极简短极简短的信,向我介绍了一下乡政府所在地的环境。她觉得乡下很新鲜,灰蒙蒙的的一条土路,到处都是田野鱼塘。乡政府旁边有一条街,这街还没有一拃长几个人一个下午就都混熟了,走来走去都是熟人真有意思。过几天,她又给我打来长途电话。那是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那晚上,我刚巧去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喝了喜酒,以后又去凑兴闹新房,一直到十一点多钟才回到文化馆。值班室电话叮叮响当当过不停。好有耐心好有毅力,一个姑娘伢从乡下打电话来找你,从九点一直要到现在。退休后仍留文化馆看门收发带管电话的肖爹讪讪笑着对我说。
拿起电话,我就听出是她的声音。她骂了一句,死货,你哪去了?害我等了这么一个晚上。我按照肖爹的话说,你好有耐心好有毅力。她说,死货,我们这儿不像你们那儿,你们有电声乐听,我们这儿晚上连电灯都没有!你们那儿还有舞厅可以走走有新舞伴了吧?她问我。我说,假如你批准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到大街上抓一个来伴舞。
她笑了,笑得奶很苦,这可以听得出来。她凄然地说,我这儿想设法找个人说话都难找到!乡里干部无田的地的回家度周末,有田地的回去闹大生产,留下我这么个既无家又无田地的个体户在这儿守电话。不然,我哪好意思花这么长时间打电话找你?我一个人闷得慌,想一想还是找你聊一聊,死货,要不是这部电话机我怕是要憋死!
我能不能去跟你作伴?我调侃地说。
她嗔我,疯话,都几点了?八十里地呢?她笑了,然后说假如公共汽车还在开班你来吧。
这个玩笑开得真有趣,我笑了,十二,开公共汽车的司机怕早就搂着老婆游梦洲去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最后我说,那我梦中骑着白马,你就到那座有桉树有橡树的林子里等我。
说归说,闹归闹。我问她乡政府那么一大片,你一个人怕不怕?我担心起来,我为她着急。真的,如果不是天色太晚了,我会推上一辆自行车去与你作伴的。
谢谢,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她笑了。该道晚安了,她说,死货我不会孤独呢,窗外有青蛙跟我作伴,你听
我果然听见了青蛙的叫声。
放下话筒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忘了嘱她点着灯睡觉!我责备自己。
那晚上,我失眠了。
街那边正在搞建筑。那边的灯光映在窗户上,灯光有很强的窗透力,一层薄薄的玻璃一条薄薄的布窗帘是遮不住的,那灯光照在窗前,让人难眠。我说,这真不是夫妻温存的环境。
死货!妻嗔笑,她用舌头把嘴唇舔得很响。说,十几年前,稻场上无遮无拦的地方也有恋人约会,何况十几年前,就是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都有!我说,月下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她笑了。又说,要是在十几年前,我们也是上山下乡的知青。这话说得不假,对于历史来说,这是一种需要,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只是一种机缘。我们没赶上那个时代,过来人把它描绘得有苦有乐犹如一场梦。后来者却把它想象得很浪漫很带色彩。可是那些当知青的人都已回城去了。我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对于她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暗示。
她很安静地躺了好久。
蓬蓬蓬啪啪啪,我们回避不了这种声音就只好去倾听这种声音。
这是拉建筑材料的拖拉机的引擎在响。各种车辆在窗外那条街上穿梭一般地跑来跑去。松散的车厢叮哐叮哐发出巨大的震响,这响声震撼着这条小街。
在县城,洞房之夜,我们的洞房之外,也是一个建筑工地。仅仅隔着一道墙一扇窗户一条窗帘,我们开始了我们的夫妻生活。在五彩的灯光下面,我凝视她红扑扑的脸蛋,静听着墙外嘈杂的声音我说,我们的洞房定错了位置,应该到你们乡政府那儿去。她什么也没有说,莞尔一笑然后羞涩地倒进我的怀里甜甜温温地说,那过几天就到乡下去度蜜月。
这我很赞同。
妻听了我的话以后不易觉察地笑了一声。
来了,发现隔着条街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同样也是一个建筑工地。这是几家个体户在合资办一个榨油厂,现在正在建厂房。听了妻的介绍,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片土地哪儿都在躁动。妻望着我沮丧的神色大笑不已。
折腾了大半夜,仍然没有睡意。
妻又开始说话了,她问我,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位大将军怀里护着个小皇帝在千军万马中冲杀突围,战场上马嘶人叫惊天动地,那大将军突围出来,解开怀抱那小皇帝却呼呼地睡着了。那小皇帝咋那样能睡呢?那是刘阿斗的故事。我说,我妈说当皇帝的都是龙种,真龙天子才有那样大的酣睡,凡人就不行。刘阿斗算是最无能的人了。现在我想大凡浑浑噩噩的人才那样子酣睡,对外界的一切都麻木无知。
我虽然寻不着睡意,谈的都是睡觉的事。
我们这里有个憨包子叫二喽,他夏天打完场以后就掇竹床睡在街上,你猜怎么着,别人把他抬到街头大粪池上。他一翻个,扑通掉进粪坑,粪坑很深,有齐腰深的粪水,他掉下去挣扎着还未醒,身子倚着粪坑的壁还睡,别人起来小解,把尿尿在他的头上,他抹一把脸喊,糟糕,下雨了,快拿尼龙布去稻场盖谷
我又笑了,我鄙夷地说,像你这乡村憨人故事我可以讲出一箩。
她说,你说说看。
我一个也讲不出来。
喔喔喔,在不远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我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妻笑。
屋外巨大的噪音也没有淹没掉它。
这是最原始的最古老的一支歌曲。在这个躁动不安的夜晚居然还是那样清醒那样嘹亮。我想。
我说,鸡这个动物很怪,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打不乱它的规律,到了时间它就打鸣!
她说:这是一种责任。
我说,这是一种自然反应,亏你还是个学农的。
妻打起了呵欠,她嘴里哝哝唧唧分明是在跟我争辩,却什么也听不清楚。接着她就睡着了。女性那种特有的温柔的酣声就像一支歌一样在我的身边响了起来。我听着屋外各种杂乱的声音辗转反侧也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窗下有一阵鵝鴨的叫声把我吵醒了。对街工地上那些灯光还亮着,映照在床前,我以为是天亮了,便翻身要起床,妻忙伸过她那柔软的手臂压住了我,轻声地说,莫动,还早哩!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吱扭吱扭是扁担在肩上颤悠出来的响声,我动了动,妻说,山里卖柴的进街了。有人在向行人打招呼,那声音又粗又直又壮,嗓音很破。我问妻,哪是谁?妻说,我听他说话听了五年呢,他天天都在我窗下卖肉。
果然,一会儿就听见窗下有人吭哈抡刀动斧剁肉的声音。
小街的早市开始了。
沸腾了一夜的建筑工地那种令人难眠的强音,突然地被这早晨的刚刚开始的声音冲谈了。那片各种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在远远的地方震响
我想我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