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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我父亲,虽不曾出去寻医问药,可家里人有个什么病痛,都是我先去看,若有什么不能的再请教我父亲。左邻右舍有个什么三灾两病,也多是我跟着父亲一块料理。不怕你笑话,我父亲曾夸我,若是个男儿,定能接替我家里的衣钵。如今我哥哥年纪虽大,可不肯跟着学医,只一心扑在科举上,父亲有心思都教着我的。”
不过如今弟弟眼看着年纪也大了,倒是肯在医术方面用心,孙连翘好歹也放心一些,不担心祖传医术失传。
“我今儿跟你说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判断,也不知是不是我鼻子出了差错。张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药味儿太重,怕是已经这样治了好几年,一开始应当只是些体虚的小病,可是不知怎的,吃的药补的都是大病的。有的人虚不受补,长期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坏身子。”
孙连翘唇边浮起几分冷笑,声音压得更低。
“陈氏……眼瞧着就是一个,已然吃坏了。”
已然吃坏了。
顾怀袖脚步顿住,手指轻轻弯起来,凑在唇边,似乎沉吟,又似乎斟酌。
张廷瓒跟陈氏伉俪情深,这话是张廷玉说出来的,别看这一位如今是名声不显,可将来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明白人。他能说出这话来,张廷瓒跟陈玉珠之间即便不如他说得那样深情,也差不到哪里去。张廷瓒肯定愿意找人来治,可怎么平白治成这样?
顾怀袖脑子里念头一闪,耳边却回响了今儿晨省时候,吴氏的一句话。
……我看你这身子,多年也不见好……到底府里还是子息要紧,等今儿从明珠大人府上回来,我便叫长安给你找个大夫,再好好瞧瞧……
陈氏虽是未来的主母,可毕竟真正当家的还是吴氏。
要请个大夫什么的,总不能陈氏一个人就去请了,必定中间要过一轮手,这不就落到了吴氏这里吗?
“再”好好瞧瞧……
这一个“再”字,莫不是说这许多年,陈氏看病,都是长安在一边料理大夫的事情?
这一怀疑可不得了。
顾怀袖忽的嗤笑一声,却是自嘲居多:“嫂嫂如今告诉我这些,却是要叫我这疑心里生出暗鬼来了。”
“没暗鬼,你的疑心又怎会生出来,更何谈是再凭空生出鬼来呢?”
孙连翘明白顾怀袖已经是清楚了,她听说过宫里诸般害人的法子,如今无意之间知道了陈氏的事情,竟然波澜不惊。
“她脉象虚浮,双目虽然有神,可眼角微微下垂,眉目之中都拢着一股子病气。望闻问切这种事,说了你也不一定明白,我方才无意之间按了她脉,便知她身子是虚的。这就像是把一个外面瓷里面泥的偶人放进水里,多少年汤药,就从里头冲刮,把里面填着的泥慢慢一层一层地耗刷下来……”
话没继续说,可顾怀袖哪儿能不明白?
人就跟那偶人一样,被药刮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壳子,脆得很,甚至像是纸糊的,一戳就要倒了、破了的。
能有这样恶毒的心计,慢慢把陈氏给掏空,还都是大夫开的药,若遮掩得更好,却是刽露半分痕迹的。
顾怀袖垂眸,却问她道:“一般的大夫能看出你如今看出的这些来吗?”
“若是高明一些的自然能看出来,民间杏林圣手也是不少。可看出来又怎样?大户人家多的是腌臜事情,一户人家请了大夫,一般都是一直请下来的。即便是换了大夫,也得考虑跟之前大夫们诊断的方子是不是一致,行有行规,没个大错谁去揭穿你?”
就像是宫里诊病,太医院里十个御医有九个说是痨病,剩下的一个敢说是咳嗽?
外头虽没这么艰难,可道理都差不多。
“更何况,到了后面,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了。此法害人,便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旦开始掏身子,便只能继续往下补。若要修回正路,见效慢,难免被人怀疑医术;反而是按着旧的方子,或者更加剂量,要不就是换个别的方子,继续补,见效更大,有了效果,患者大夫都高兴了。”
孙连翘说的固然是一方面,可从顾怀袖的角度来说,她不是大夫,看的却更全一些。
这里头,若碰上个有医德的,还是会修回正路来。
可一旦修回正路,见效慢了,正如孙连翘所言,被怀疑医术不好,要么是下一回就撤了,换个大夫,要么就会被人暗示抱怨,说要个见效快的法子。
这一来二去,中间能做手脚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甚至都不用背后的人怎么动手,只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自然而然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人心都是差不多的,若是陈氏不通医理,见着身子不好怕也要着急……
这就不仅仅是人害她,过一阵就成了她自己也在害自己了。
顾怀袖想着,自己倒警醒了许多。
药,不能乱吃。
“多谢你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我是不曾想,张家内宅之中竟然也多出这些个是非来。还是我眼皮子太浅,没见过世面,亏得大嫂见多识广,提点于我。”
孙连翘心里却是想着,顾怀袖这么个人,之前名声坏极,背过脸头一次进了惜春宴,就能一瞬间扭转,即便依旧有不少人觉得她不是什么好姑娘,可因为皇帝一句话,谁又敢说?三人成虎,未必不是这个道理。只要人人都不敢说她不好,那顾怀袖就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这手段,又岂是一般?
只是孙连翘还不懂其中关窍,只觉得顾怀袖厉害。
她嫁了顾寒川,也知道丈夫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要想给扶上来,花的力气可大了,如今不好好经营着一些,等到要动用关系的时候可就迟了。
“我看张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你那大嫂这一件事,可得小心着。这人能把事情办得这样滴水不漏,心思又细又毒,可跟蝎子尾巴尖一样了。”
孙连翘叹气,“天底下最好治的就是人的病,最难治的是人的心,我父亲常常这样说。往日我不懂,可现在是越来越明白。”
最难治的是人的心,不是人的病。
顾怀袖点着头,却道:“这事便谈到此处,我心里有个数。”
孙连翘能说的都说了,她也说这陈氏这身子是已经坏了,对救治之法绝口不提。
顾怀袖琢磨着,孙连翘一不可能插手,二不说这救治之法,怕是已经没办法了。脱缰的野马,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病,哪儿还能有好?
现在,只看这件事对顾怀袖有什么价值了。
她笑:“这园子里,倒是梅花挺好。”
“好!”
“好诗啊!”
“张大公子出手果然不凡,漂亮漂亮……”
“揆叙公子过誉了……”
前面忽然一阵热闹的声音传来,顾怀袖跟孙连翘顿时停住了脚步。
这梅园里的梅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往前面走多了,便越是接近男客们那边。
今天没下雪,外面摆了几张紫檀雕漆的长方桌,湖笔徽墨宣纸往那桌上一堆,文人墨客齐聚一堂,你一句我一联,正在斗诗呢。
恰好方才张家大公子廷瓒出了一联绝的,一吟出来便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男女有别,远远见着却还是默许的。
不过众人都知道个分寸,到了这里,也就该回去了。
士子才人众多,顾怀袖瞥了一眼,便见到张廷玉坐在一边,手指搁在茶杯边缘轻轻敲着。
顾怀袖老觉得这动作熟悉,她试着用手指轻轻在自己掌心里敲击。
“……”
她愣了一下,却顷刻之间笑出来。
孙连翘奇怪,顾怀袖怎忽的笑了?
“怎么了?”
“不……只是想起一些戏文里唱的有趣儿的词了……”
顾怀袖怎么也想不到,张廷玉一直敲着的是这一段唱词,原本敲着不一定能感觉出来,可那一瞬间还真是灵机一动,竟然把那拍子给对上了。
孙连翘执意要问,顾怀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两个人这就要往会走,没料想梅林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在那儿呢”,接着便听见“嗖”地一声响,还伴着弓弦弹动的声音。
顾怀袖只瞧见眼前坠落了一片青影从她面前掉下来,正好砸在她脚边上,吓了她一跳。
鲜血洒在还铺着残血的地面上,那一只虎皮鹦鹉扑棱了两下翅膀,就躺着不动了。
一支羽箭,穿在鹦鹉的脖子上,倒钩边缘还挂着血肉……
孙连翘尖声地一叫,却是一下拽着顾怀袖的袖子,缩到她身后去了。
她见得人身上的血肉,甚至敢动刀子,却一向见不得这些个飞禽走兽的血腥场面,此刻竟然有些隐约的颤抖。
顾怀袖也是吓得不轻,眼见着一只活鸟从自己面前落下来,砸了满地的血,岂不是晦气?
更何况,这一箭穿在鸟脖子上,残忍至极。
林子那边有几个华袍的影子过来,有人喊一声“射中了”,便兴高采烈地朝这边跑。
顾怀袖看见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子,应该是外院的公子哥儿们。
不过见着那被射落的鹦鹉掉在女眷的脚边,他倒不往前走了,后面几个人也跟上来。
顾怀袖拉着孙连翘的手,只道:“我们走吧。”
说着,便轻轻朝着那边敛衽一礼,却从没了气儿的鹦鹉旁边走过去了,渐行渐远,也消失在了梅林的那一头。
这边几个人却是背着手,一名男子笑出来:“小二可吓着美人了。”
方才弯弓射鹦鹉的是个十三四的小子,一身劲装打扮,手里还捏着一张比自己高的长弓。他把弓往自己背上一横,却道:“谁叫那鹦鹉吓了婉容小姐,揆叙公子家的丫鬟也不顶事,竟然叫那鹦鹉跑了。这头小畜牲,还是我解决的呢。”
纳兰明珠家的二公子纳兰揆叙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这跟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道:“你家小二,却是口气大,他这是往后要当将军的料啊!”
“羹尧不过口气大,父亲三天两头地训他呢。”
年希尧摇摇头,招手让自己弟弟过来,却有些担忧,“不会吓着方才那两位夫人了吧?”
纳兰揆叙道:“隔得太远,也没怎么看清,不必太在意,谁能因为个畜牲就吓住了呢?”
这倒也是。
几个人说着话,便着了身边奴才,去把那地上的死鹦鹉给捡了回来。
纳兰揆叙一见,眼前一亮:“好箭法!年二公子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哈哈哈,好!”
那少年看了,却摇摇头,似乎不满意:“若能对穿双目。岂不更妙?”
纳兰揆叙眼神微微一闪,口不对心地夸了一句“好志向”,便领着人又回席间了。
这边厢,顾怀袖拉着惊魂未定的孙连翘回来,回头看只见着孙连翘脸色煞白,才知道她是被吓住的一个。
别说是孙连翘,就是顾怀袖也未必是没被吓住的。
她握了握孙连翘的手,只宽慰她:“不过是只鹦鹉,嫂嫂快忘了吧……”
孙连翘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我一向最怕这些的……如今倒让你见笑了……”
“到了。”顾怀袖想着,却回头对她道,“那几位公子怕是前院里的,咱们还是只作不知,免得生事……”
能在纳兰明珠府动弓箭的,怕没几个人了。
要不就是权势滔天,要不就是有纳兰揆叙陪着,否则怎么着也是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