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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放牛的孩子有几个不是在牛背上长大的?二丫不是。这与二丫是女孩无关,山野里,骑在牛背上的野丫头多的是,更何况二丫打小就被三代单传的老爹当男孩养,不买花布衣服,一年四季都穿灰不溜纠的对襟小褂,不梳发鬏或者小辫,一头又浓又黑的短发如杂草般疯长——活脱脱一个“假小子”二丫没能骑上牛背的唯一原因是她家那头水牯牛不让她骑。说来也怪,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牛都很温顺,平常出门归家,总让小主人骑在背上慢悠悠地踱步,偏偏二丫家里养的那头牛脾气倔,还是犊子的时候,就狂野不驯,执意不肯让人爬到自己背上去晃悠。
牧童是山里孩子的第一份职业。一年四季,总有三三两两的牧童踏着晨曦相邀出门,又披着暮色结伴归家。出门的时候,照例要唱歌,咿咿呀呀,哼哼不止,也不管成调与否;等到归家时,一个个疯累了,唱倦了,喊哑了,再也吼不出嘹亮的嗓门儿,但小心眼儿却不甘沉寂,于是,又竟相摘了柳叶骑在牛背上或跟在牛屁股后面唧唧呜呜地吹。二丫不会吹柳叶,只会唱歌,别人骑在牛背上悠哉乐哉吹柳叶时,她就把那些老掉牙的歌谣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唱。
(一)
“金包谷,银稻谷,早栽秧子早打谷,打完谷子娶媳妇,早生儿子早享福。”
二丫爹做梦都想家里有个带把儿的“香炉钵钵”无奈,二丫娘肚子不争气,任老爹连年播种竟颗粒无收。二丫姐姐芋头快十岁的时候,已经流产几次的娘又强打精神,神情庄重地挺起小腹,一个劲儿嚷着想吃酸、吃辣。望眼欲穿的老爹知道是个好兆头,心里暗自高兴,跑前跑后瞎张罗不说,还忙里偷闲为即将降生的“儿子”琢磨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名字“铁蛋”哪知道,临产那天,接生婆忙乎了半天,却万分遗憾地告诉老爹,小家伙来得匆忙,忘了带“茶壶”老爹万分失落,一狠心撇下母子仨,独自挑了铁匠家什,到走乡转村揽活计去了。娘情绪不佳,也没有心思给孩子的命名,随口叫声“二丫”便做了乳名,直到8岁那年,该上学了,村小学的老学究才望文生义为单薄瘦小的二丫取学名为“青竹”无奈,村小学就读的孩子大多是附近坡上坎下的玩伴儿,都没有尊称雅号的习惯“青竹”这个名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老师的登记簿上,孩子们嘴里却依旧“二丫”长“二丫”短地喊。
(二)
“牛角尖,牛角长,多拾牛粪换细粮,细粮背到集市上,卖得俩钱买衣裳。”
姐姐芋头放牛早,启蒙读书晚,十六岁才磨磨蹭蹭地跨进镇初中大门。镇上离家远,隔着好几座山,芋头不能一边放牛一边上学,只好将自己牵了几年的牛绳递到刚满6岁的妹妹手中。二丫接过牛绳,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家里的小大人,还思量着,从此以后,娘再不会把她看成白吃饭的累赘,而爹也不会铁匠担子还没有放下就对着她大呼小叫了。二丫十分感激地望着姐姐,姐姐却没有言语,只是搂了牛脖子细细密密地亲。
初秋是抢收抢种的时节,旱地水田的庄稼收割了,坎上沟下到处都在翻田犁地。农忙时节,牛比人忙,往往刚被这家卸了犁,就被那家就牵去套上耙。二丫不忍心让自家的牛饿肚子,一见卸了犁就赶紧牵了去附近田边地角觅食。这个季节,田埂上高低不一的丝茅草,已被季节熏黄,唯有路边苕田里绿油油的苕藤充满诱惑。水牛受不了饥饿与美味的双重诱惑,一折身,跑进苕田香香甜甜地啃起来。二丫力气小拽不动,只好捡起额卵石朝牛屁股上砸,水牛受到惊吓,挣脱缰绳,撒腿就跑,二丫紧紧追赶,眼看就要追上了,不料,水牛却一纵身跳进池塘。二丫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跳了下去,让微凉的池水一激,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并不会凫水。二丫慌了神,想喊救命,刚一开口,就被池水呛了。此时,池塘边异常安静,秋阳懒懒地照着,白云在头顶悠闲地散步,草丛里蛐蛐在悠闲地唱歌,二丫绝望了,连最后一点扑腾的勇气都消失殆尽。就在这时,水牛蓦然一回头,似乎看出了不妥,转身朝二丫游去,并伸出犄角猛地将她顶出水面二丫醒来时,正被乡亲们放在牛背上猛颠,娘眼泪汪汪地扶着她,等她“哇”的一声吐出,娘立即将她从牛背上拽下来,揽在怀里失声痛哭。那天,二丫爹没有在家,他在别的村子替人修理镰刀和犁铧挣钱。晚上,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二丫落水的事讲给他听,二丫爹阴沉着脸,恨恨地骂了一声“没出息”就钻进灶房里喝闷酒去了。
(三)
“水牛黑,黄牛黄,放牛娃儿望学堂,学堂就在家门口,日日夜夜望断肠。”
一到暑假,村子里就热闹了,放牛的孩子渐渐多起来。这个季节,水美草嫩,又值农闲,家家户户都盼着自家的牛羊多吃快长早上膘,于是,往往天还没亮透就纷纷打发自家孩子牵牛赶羊出门去。
已经7岁的二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用娘吆喝她也会早早起床,然后牵了牛,背上牛粪筐子,挨门挨户去催那些那些贪睡的哥哥姐姐们一道上路。爹看不惯二丫的做派,听见二丫细声细气地在村头村尾扣门,总要躺在床上没好气地骂“你丫一大早嚎丧呵!”二丫也不理会,依旧有一茬没一茬地邀约,直到各家各户的木板门相继发出“吱吱呀呀”的回应,这才赶着牛慢慢上山梁去。荒山野岭其实并非绝佳的牧场,但注定是孩子的天堂,村前村后的牧童聚在一起,总有做不完的游戏,爬树,垒沙,掏鸟窝,捉蚂蚱,拾蘑菇,摘野果玩得不亦乐乎。二丫不喜欢漫山遍野疯闹,就想听哥哥姐姐们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听了一遍又一遍,百听不厌。有时,她甚至还会缠着上小学的小哥哥小姐姐们教她认字,唱歌,画画,直到别人脸上露出很不耐烦的神色还不肯罢休。
无奈,暑假总是太短。一转眼又是秋天,该上学了,小哥哥小姐姐们背着走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山梁上再也听不到无忧无虑的笑声。二丫觉得很失落,常常望着沟口那座古庙改成的小学校出神。9月里,村里同样大小的孩子差不多都背着书包走了,老师来二丫家动员过,娘也劝过爹,可是,爹一直没有答应。二丫不知道爹为什么不让她上学,问娘,娘低了头不说话,问姐姐,姐姐芋头也低了头不说话。二丫只好把满腹心事向牛说,牛静静地听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地瞪着,也不说话。
(四)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嫁到山坳里,去看姐姐走到黑”
和二丫的“假小子”性格相反,姐姐芋头素来沉默寡言,总爱一个人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爹经常骂她是木头。芋头听了,也不反驳,依旧默默地来,默默地去,象初来乍到的新客,不多言也不多语。二丫不太喜欢姐姐,因为姐姐对她也象陌生人似的,很少说话,更不愿讲她们学校里的事情。
有一天,二丫放牛回来,看见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正跟爹议论姐姐芋头,娘几次想插话都被爹打断。后来,客人拿着姐姐的相片走了,娘又红着眼向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娘竟咿咿唔唔地哭出声来。爹似乎很生气,板着脸,冲娘大声呵斥:“你以为她还小呀?已经18岁,吃19岁的饭了!”那时,芋头刚读初三,在学校吃住校,到周末才回家。芋头回家时,二丫胆战心惊地讲了那天的事情,二丫以为姐姐会大吃一惊,哪知,芋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我知道,就扭头走开了。
年关将近时,爹让芋头退了学。回家那天,芋头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半晌,娘也陪着哭了半晌。过了不久,芋头就披红挂彩出嫁了,一对人马吹吹打打进了村子,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爹把二丫领到一个30来岁的男人面前,让她叫姐夫,二丫不肯,爹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二丫眼冒金星。
婚礼的场面很热闹,爹娘都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在意二丫的去向。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发现村口的小池塘里漂浮着一个短发蓬乱的小女孩,穿一身灰不溜纠的衣服。
二丫是我乡下的堂姐,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只认得很少几个字,但会唱很多歌谣。如果现在还活着,她也该有自己的“小丫”或者“小铁蛋”了。
2004年10月15日凌晨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