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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昭化古城,遇到一位年轻的背包族,跟我一样,正摊开地图,寻找下一个驿站。
擦肩而过,淡淡一笑,彼此的心中,都有一份裹着惬意的尴尬——没有目标,会找不到出口,目标太多,又不知何去何从。但是,扔掉别人编织的路线图,让自己的目光成为风向标,那种自由与平和,又远比尴尬味浓。
踌躇片刻,年轻人甩开大步走了,我坐在十字路口,继续研究地图。图上显示,我所站的位置,是剑门蜀道的北大门。向南,经“天下雄关”剑门关、“三百里程十万树”翠云廊、“李白故里”青莲,可直达绵阳、德阳、成都;向北,出古葭萌关,经“女皇故里”利州(今广元)、过明月峡古栈道,可直抵陕西宁强、汉中、长安。
剑门蜀道,绵延数百里,峰峦叠嶂,峭壁摩云,雄奇险峻,壮丽多姿,是中原通往巴蜀的咽喉要道。据说,当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就打算取道利州,北上长安,却又惧“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怕自己力有不逮。徘徊良久,老李最终没能鼓起千里跋涉的勇气,只好长叹一声“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然后,决然掉头南行,乘舟沿江出川。哪知,这一去,依然路途迢遥,山阻石拦,等到好不容易渡过长江、洞庭、湘江,穿越吴、越、齐、鲁,辗转赶到长安,已是整整十年过去。
十年,可不是几张薄薄的日历。摸一摸堆满眼角的皱纹,揉一揉砌满额头的沧桑,诗人老李有些遗憾,甚至有些惶惑:假如,当初不是乘舟而下,而是沿蜀道北上长安,人生会不会掀开新的一页?不过,人生没有“假如”错过了,就很难从头再来。所以,就“出第入仕”而言,怀揣满腹经纶而渴求一官半职的老李,该属“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一类。
其实,老李是知道的,在离他家仅200余公里的利州,一个姓武名曌的老乡,早在几十年前,就找到了一条北上长安的捷径。只可惜,到武老太太驾崩时,在老家青莲镇上捏泥娃娃玩的老李,也仅有4岁,天资再聪颖,也读不出个中窍门。
昭化古城离则天故里皇泽寺咫尺之遥。因此,下一站,我自然该去中国唯一女皇帝武则天的祀庙——皇泽寺。
皇泽寺位于广元城西一公里的嘉陵江西岸乌龙山脚下,从广元城出发,徒步前往,顶多不过半小时。
皇泽寺不愧为“皇寺”依山傍水,龙脉尽占。寺前是司马光盛赞“髻鬟乌龙翠,衣带嘉陵碧”的回水湾,嘉陵江水似有灵犀,奔腾至此,竟陡然停住脚步,行三拜九叩大礼。寺后是幽深莫测的乌龙山,虽泉水淙淙,松柏常青,却因寺大而显山小,稍呈卑微之态。登临皇泽寺,举目远眺,非但广元城尽在眼底,四周的高山大河也照单全收,一种君临天下的豪迈,顿时油然而生。
近观皇泽寺,更见皇家气派。则天殿、中心柱窟、大佛楼、小南海、吕祖阁、五佛亭、望江楼等主体建筑,造型宏伟,建构精湛,浮雕玲珑,斑斓生辉。则天殿内由整块砂岩雕凿而成的武皇雕像,及中心柱窟内始凿于北魏晚期,历经北周、隋、唐打磨至极致的57个龛窟,1200余尊摩崖石刻造像,更是精雕细刻,连见多识广的郭沫若老先生也惊叹“媲美同伊厥,鬼斧似云岗。”
当地人说,皇泽寺不止是一处名胜,还是一个神奇的传说。相传,早在隋末,武则天的祖父杨达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朦胧中,一道貌岸然、羽扇纶巾之士,送来10字谶语“女臻源孙媚,益姝孕利蛟”令杨老爷子倍感惊奇,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神算子袁天罡多嘴,指点杨老爷子“益即益昌(今昭化),利即利州(今广元)”杨老爷子还想寻根究底,袁天罡却又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闭上了乌鸦嘴。还好,杨老爷子心有所悟,赶紧带上老婆到利州缠绵一夜,又风雨兼程赶往昭化住了7个月,喜得武则天的生母杨氏。不过,故事讲到此处,那10字谵语被杨老爷子解了后半句,而前半句却依然无解。
事有凑巧,初唐贞观年间,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又携妻杨氏到利州任都督。此时,天下太平,武都督闲来无事,就在乌龙山寺开窟造像,夫人杨氏也不甘寂寞,时常泛舟江潭游玩。某一天,杨氏泛舟江中,忽感困顿,迷迷糊糊中,有乌龙求欢,婉拒无果,竟“感龙而孕”生下了武家二丫头。这武家二丫头从小性格强直,不习女红,唯喜读书,刚长到14岁,就深深迷住了太宗皇帝李世民,被急切召入宫中,赐名“媚娘”封为五品才人。后又被高宗尊为“天后”被中宗尊为“皇太后”至67岁,毅然做了“则天顺圣皇帝”到这时,早年间诸葛亮托梦讲出的那10字谶语,才由武则天解出了前半句。
则天称帝后,时常感怀利州,遂下诏赐寺,并允刻其晚年真容。此举,真可谓惊世骇俗,一时轰动朝野,至今也让人费解。你想想,哪个女人不爱美?那些笑傲江湖的女明星,有几个没有割皮美容,有几个没有谎报年龄,有几个没有扮纯装嫩?更何况一个位居九五之尊且曾丰姿绰约赛若天仙的女皇帝?但正因为如此,我等后世之人,才有机会一睹武皇本真面目,感念一颗被锦衣华服包装的朴素之心。
说实话,端坐于皇泽寺主殿的则天皇帝,与我们想象中的绝世美人相去甚远。虽然在大殿之上,她老人家“头戴高宝冠,冠中饰坐佛,颈佩项圈,胸饰璎珞”嫣然菩萨转世,却很难让人与那个14岁就迷倒太宗皇帝的媚娘划上等号。也许,这就是武则天的真诚,敢于素面朝天,展示真实的自我,就像她留下的那块“无字碑”花容月貌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唯有那份真诚,会被时间凝成一块透明的琥珀。
事实上,细数千百年中国史,女主临朝也不过两人而已,盛世逢明君是武则天,乱世遇硕鼠是慈禧。世人对那个叫慈禧的老太婆从来没有好言好语相向,而对武则天却是有贬也有褒。这一论断,或许并不是则天皇帝真正想要的,但是,她至少收获了这样一种肯定:“王侯将相宁有男乎?女子也有如此才干和智慧。”
这就是女皇故里皇泽寺,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此刻,坐在皇泽寺门槛前,回望200多公里之外的老乡李白,仍抑制不住感慨万端。
同样是少小离家,望北而行,两个年岁相差77岁的老乡,一个顺风顺水所向披靡,一个辗转反侧不知路在何方;一个14岁即成“五品才人”一个历经坎坷方授“七品翰林”;一个平步青云直上皇权颠峰,一个屡遭排挤数次流放所幸,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走进了同一部波澜壮阔的史册——一个山里女子,从嘉陵江上游的深山幽谷出发,成全了一份容纳盛唐的胸怀;一个布衣少年,带着累累伤痕走出逼仄官场,却走进了光耀千秋的文学殿堂。
就这样,同生于龙门山峡谷之中,同饮于一条嘉陵江水,武曌与李白,相继成为了镶嵌在剑门蜀道上醒目的历史符号,谁从这里经过,都会不由自主地望上一眼。
我也是,即便是随便走走,也不能不望上一眼,歇一口气,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