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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哀艳的传说。
传说,黄泉路上,过了奈何桥,有座凉亭,唤作“孟婆亭”
传说,孟婆亭是由一个面貌阴森的老妇“孟婆”掌管。
传说,孟婆的工作,是供赶往投胎、在此过路的地狱阴魂喝“孟婆茶”
传说,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咸,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咸。
传说,只要阴魂喝罢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爱恨,皆会尽数忘记。
传说,这些阴魂跟着便会迷迷糊糊,自堕于“六道轮回”之中乱闯。
传说,闯过六道轮回以后,人便呱呱堕地,忘却深噩前尘,脱胎重生。
传说,这个滚滚人间也有人炼成了“孟婆茶” 有人说:
黑,是一种很强的力量。
在黑的领域中,你永远无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还有,黑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故此,黑真正蕴含的实力简直无从估计,深不可测!
不过,亦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人认为:
白,才是最强的!
因为在白的领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尽情想象和塑造,并不如黑那样坚实而死板,你可以为白加上各种缤纷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间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认为白是最强的人,据说是“不虚大师” 室内,是一片迷茫的白。
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小室。
这间小室搭得甚为方正,一壁建门,门的左右两壁尽放满无数佛学经书,与门相对的另一道高墙,却什么也没有,仅是一道白墙。
这间小室最特别之处,就是当中的任何布置,都是白。
门是白的,经书的书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盘坐桌前的和尚也是一身素白袈裟!
这和尚看来年近三十,一双长长的八字眉,令他具备一脸慈悲之相,然而他的双目却隐含一股无奈之色。
他并没有像寻常和尚般闭目念经,反是张开眼睛,茫然凝视眼前的高大白墙,口中在念念有辞,念的正是佛门绝学“般若心经”!
因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无”;只有无,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正的“心”
念佛无非念自心,自心是佛莫他寻。
这间小室,正是名为“寻心阁”
这和尚为何要在此中寻心?
只因他道行虽高,却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无奈,对人间的无奈
他无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惨的故事,多得连他亦爱莫能助
他无奈,只因世上作恶的人太多,报应又太慢他一切的烦恼,皆因无奈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不虚?
在一片祥和的诵经声中,这个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虚”二字正是他的法号,然而他并非因念至二字而止声,只因他心头蓦地一动!
诵经本为静心,何以他此刻反难自控?他为何心动?
但见他久久没有阖上的双目竟尔阖上,一片忧色直压眉头,低声沉吟:“来了。”
来了!这数日来他一直心绪不宁,暗暗有一种不祥之兆,但终究想不出所以然来。
可是就在适才刹那,他陡然感到这股不祥之兆已经降临,且还在门外某处。
某个黑暗之处。
这感觉是如斯真实,真实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么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间,倏地有人拍门:“不虚大师!”
原来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弥隐寺的不虚大师,也是霍烈的挚友不虚大师,那么说,寻心阁就在弥隐寺内?
不虚大师应道:“门没有闩上,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小和尚异常慌张的走了进来,差点便要仆跌地上,甫见不虚,即道:“不虚大师,寺内来了一个很可怕的少年要见你,如今正于大殿等候!”
不虚见小和尚如此慌张,奇道:“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怆惶地答:“他一踏进寺园,园内廿多株大树上的小鸟儿顿被吓得冲天飞起,连大半个天也度遮蔽了,寺园登时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开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见过此等场面,还想继续形容下去,但不虚深知来者虽是少年,气度却可惊退众鸟,定非凡响,遂截断小和尚的说话,问:“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摇头晃脑,答:“没有啊!他只是给我这张字条。”
说着把字条递给不虚,口中还在絮絮不休:“我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哇!不知怎的登时全身发冷,好可怕哟”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双眼睛,但不虚此时已张开字条细看,冷静的脸容亦难禁一变!
赫见字条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个连不虚亦听闻已死的名字——霍惊觉! 弥隐寺是深山古寺,占地甚广,佛慈堂则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当然大得惊人!
佛慈堂后排中央,正正供奉着一尊释迦金佛,两手结印,盘膝莲坐,少说高逾六丈。
金佛两旁,分别并排十八罗汉,每边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来比寻常寺院大殿更呈庄严肃穆。
据说弥隐寺乃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当真所传非虚。
主持渡空大师,更是名闻遐尔的不虚大师的师兄,不过江湖人尽皆知,不虚大师自幼极为聪敏,于十九之年,仅得释尊金佛座前仍燃着一盏孤灯,似要为那些营营役役、终生劳碌奔波的红尘众生亮起一点明灯。
可惜仍未能为步惊云亮起明灯
他,此际正独站于殿内一个极为昏暗的角落,一双冷眼在黑暗中绽放白光,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尊硕大无伦的释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极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众生之苦,故以笑来抚慰迷惘众生。
然而在步惊云充满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满足“它”太明白“它”太得意!
不错!任是一代枭雄,帝侯将相,一生明争暗斗,你争我夺、称王称帝,到了最后最后,还不是全部无法逃出“它”的掌心?“它”为何不笑?
步惊云却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还是一身的黑,惟独身躯又长高了许多,可知现下距霍烈惨死的日子,已然过了不少时日。
是的!已经过了半年。
在这半年之间,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
自从那晚被神密女孩抽离阴沟,步惊云歇息一会便到阴沟寻回霍烈头颅,后来更在天下会的乱葬岗找得继潜和继念的尸首,他把他们三父子火化,再将骨灰好好保存于三个细小器皿内,静俟一个可以步出天下会的时机去找不虚大师。
这样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过于此期间,步惊云也非呆等,因为雄霸已开始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这手排云掌法,其实步惊云并不屑习练,但念到他日或可以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法去反击他自己,于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练,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已把整套排云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难置信!
当初,他收步惊云为徒,盖因此子气度冰冷独特,而且本名“惊云”之故,却从没考虑步惊云的资质,心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乃自己毕生绝学,此了纵是练武有材,要掌握排云掌之窍门亦大需一年半载不可。谁料步惊云不单是练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他的进境简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万料不到这个小师弟居然会有如此惊人天赋,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继续习练下去,内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内力与武功俱会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异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惊云若然武艺渐高,或许会有一天会取代他自己在其师父心中的地位。他心中是想自己既身为师兄,便要一心一意,好好的助其师教导师弟成才。
虽然秦霜所习的“天霜拳”与“排云掌”大相迳庭,两者所练的内家真气亦大有分别,但此二大武学皆出雄霸的“三绝”归根究底,练功时遇上的障碍,甚至走火入魔的情况也如出一辙。因此,秦霜亦不吝啬,尽量将自己的经验告知步惊云,望其能有所避免。
可是,这个小师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纵使他热心相导,步惊云始终木无表情,不发一声,二人自结成师兄弟以来,步惊云从没开口对他说过半句话,他似乎不想对他产生感情,也不想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天下会许多侍女都不愿踏进步惊云住的风云阁,他冰冷无情的外表,令她们望而生畏,甚至雄霸的帮主之威亦未能令她们如此心寒害怕。
当然,她们最后还是碍于帮规,被逼轮着给步惊云送饭和料理阁中琐碎旁务。
步惊云虽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时候也会偶然瞥见他眼中流露一股忧悒。
一个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忧悒到底从何而来?秦霜很好奇!
雄霸却并不如秦霜那样注意步惊云的忧悒,他只关心步惊云在武功上的进度。
这徒儿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云掌外,雄霸一次在传授步惊云内功心法,与他两掌相抵之时,他意外地发现,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不停流转。
其中一道真气最弱,乃是排云掌劲,可能因修练的时日尚短。
另一道真气则甚为深厚,显知习练了不少时日,这道真气还隐隐渗着一股柔和,属于很正宗的内家真气。
至于第三道,则令雄霸最为吃惊,这一道真气习练的日子相信较那道深厚真气稍短,大约差距一年左右,然而这道真气,却是步惊云体内最强劲的真气!
雄霸也不知怎样形容这道真气,这道真气竟然明显地带着一种悲痛的感觉,俨如在步惊云体内置着千石火药,一触即发,力量难测。
秦霜心想步惊云的武功不出一年便会超越他,雄霸却认为,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的大弟子秦霜。
究竟为何步惊云真气中竟会扬溢一股绞心悲痛?雄霸并没有问步惊云,他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其传授下去。
只有步惊云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气,乃是霍家独门内功,因为霍家的剑法向以救世助人为已任,无论在内功和剑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气,却是源于他偷学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剑法、剑诀、剑意与自己内心的悲痛融会贯通,化为已用,却未想到这招除了威力骇人外,每次当他暗中习练“悲痛莫名”时,体内居然会自生一股悲痛的真气,而这股悲痛的真气亦随着他不断的苦练此招剑法而与日俱增,黑衣叔叔所创的剑法果真深不可测!
雄霸不追问步惊云,皆因他太明白,无论怎样问也不会得知答案,何况某些人总有一些不想重提的过去,他只欣赏步惊云的“冷”他只欣赏他姓名中“惊云”二字,其他的已不用管,只要此子归顺自己,为自己奔走买命,便已达到他收其为徒的主要目的。
至于他体内的神秘真气,对于雄霸来说,再多一道他更欢迎!因为他可以更快把步惊云封为主帅,立即四出为他南征北讨,去打铁桶江山,何乐而不为?
故此,当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惊云已连连奉命出征,每次皆凯旋而归。
亦因如此,这次他终被任命攻打弥隐寺两里外的一个山寨,报捷之后,步惊云乘着门下仍未动身回天下会之前,抽此空隙造访不虚大师,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后心愿。
真是生不逢时,若非为报仇而入天下会,又岂会沦为江湖仇杀的工具?
步惊云正自出神,忽地背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施主”原来是适才那个向不虚报信的小和尚。
凭声辨位,步惊云知道他站得很远,看来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与自己接近,也许是适才被自己的冷眼冷面吓慌了!故步惊云并没回头,吓慌这个小和尚实非他所愿。
只是小和尚看来并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头,他更慌了,十分艰难才可张口:“施主,不虚大师有请!” 黑与白两个极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后果?
死神与修道高僧,若然共对,有的会是斗争、谅解、还是势成宿敌的无奈?
一黑一白,已在寻心阁对坐良久,连那个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门而去。
淡淡的茶香,弥漫于整个白色空间,步惊云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仅定定的看着坐在桌子彼端的不虚大师。
一切似有主宰,他与他,来来去去,始终仍要头,双方可有什么感觉?
“你,就是惊觉?”不虚大师异常讶异,他没料到这个听说已惨死的霍惊觉真的冰冷得如同没有生命,俨然一个死人。
一个被佛、被天遗忘了许久许久的死人。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是缓缓取出三个器皿放到桌上,不虚大师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这三个乃是盛载骨灰的器皿,可是这点并非他吃惊的原因,而是分别刻在器皿上的三个名字,令他呆在当场!
这三个名字赫然是霍继念、霍继潜和霍烈!
不虚大师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终于侧然道:“天下会人强马壮,要杀雄霸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时候,曾前来向我告别,可惜无论我如何相劝,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别已成永诀,唉”
一语至此,不虚大师不其然仰天长叹一声,双目隐隐闪起一片光芒,看真一点,竟是泪光!
啊!连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泪呢!
步惊云默默凝视不虚,他似乎并没因这名高僧流泪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丝罕有的欣赏之色。
是为了泪因情而生,他欣赏不虚并未忘掉友情?还是他自少从没流泪,他羡慕他的眼泪?
可惜不虚大师只专注眼前的骨灰,到底还是错过步惊云这个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这个浑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过,最令我想不到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惊觉,此子已尽悟霍家剑法,遗憾他却随霍家大火一同灰飞烟灭,真想不到,霍惊觉竟然还在世上”
不虚语音稍顿,略一沉思,续道:“但,我有一点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下会取出他们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啊!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多的问题?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连不虚大师也是!
不过步惊云还是破例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冷冷的道:“因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语调极冷,俨如在透露着一个异常可怖的计划。
不虚极度震惊,道:“什么?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惊云?”
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闻雄霸新收了一个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惊云!
霍步天并没向霍烈提及“惊觉”本来名“惊云”故不虚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惊云正是霍家后人霍惊觉,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以其饱历世故,怎会不明步惊云晋身为雄霸弟子的动机?
这将会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血腥的复仇杀局!
而计划这险恶杀局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三的步惊云!
他是惟一的主谋者,也许,亦是最可怜的牺牲者。
不虚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道:“想不到你就是步惊云!孩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危险?”
步惊云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
不错,人海孤雏,深入敌阵,妄图以一已之力报仇,简直是一个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吗?对于步惊云,生已无欢,死更不知有何可惧?怎会怕死?
不虚大师劝道:“孩子,听我说,别再回去冒险,就留在弥隐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惊云摇头。
不虚道:“我亦明白你报仇心切,全为一点孝心,但你继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见你为他报仇而死,更不想见你每日如此痛苦度过。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个寻常孩子般长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过活,忘记过去一切的不幸、哀伤和痛苦,好好的为霍家开枝散叶”
不虚大师说得一点没错。
步惊云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为其报仇。因为霍步天生前已克尽父职,尽量以一已之力来改变步惊云,希望他能像寻常孩子般快乐地度过童年,故其死后亦绝不会愿意看见步惊云因替他报仇而饱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渊中痛苦过活!
可是,纵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惊云如何可以忘记当日霍步天被蝙蝠斩下头颅的那幕惨绝情景?
还有,霍烈的头颅更是被他自己亲手斫下,他还记得霍烈头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长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编成的旧事,早在他心坎烙下无法磨灭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无法自拔,叫他一生也无法忘得了!
不虚见其茫然,猜测道:“你忘不了?”
步惊云一脸木然,并不否认。
不虚目光闪烁,突然从一旁的经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绢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许此事我还能帮上一忙。”
他打开那白色小盒,只见当中竟有一颗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颗药丸的色泽异常深沉,不虚毫不考虑便把药丸放到步惊云跟前那杯清茶中,药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雾般化开
不虚问:“孩子,你可曾听过‘孟婆茶’?”
孟婆茶?这是什么东西?
不虚道:“相传孟婆茶只供黄泉路上的阴魂饮用,阴魂喝罢孟婆茶后便会把前尘全盘忘却,接着投生六道,再临世上,脱胎重生!我师在世时乃这座弥隐寺的主持,精通佛、医二理,他一生穷思苦研,遍寻万种异草,终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药,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药丸。”
不虚续道:“可惜,当年我师所搜得万种异草仅够炼得两颗奇药,炼就不久,我师亦溘然长逝,可以说炼药之法从此失传”
他语音稍顿,忽然定楮注视步惊云,问:“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问,既然炼成两颗,为何如今却只余一颗?”
是的,步惊云也是不解,究竟为何仅得一颗?
不虚平静地道:“因为,另外一颗,甫炼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语一出,步惊云亦不由当场一愣。
但听不虚惘然低吟:“十五岁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父温言对我说:孩子,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专心向佛”
不虚说着此话时亦隐透无限唏嘘,不知是为了失去前半生的记忆,还是为了缅怀其师?
步惊云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不虚大师原来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这许多伤心往事
此时那颗药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浊不明,恍如红尘。
不虚举起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着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轻叹道:“人情世故,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不过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统统忘掉,孩子,回头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说着报孟婆茶送至步惊云的面前。
步惊云静静看着这杯孟婆茶,霎时间,所有前尘恩怨尽涌心头,有如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他俨如一头厉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这头厉鬼还未报掉大仇之前,竟有机会转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饮,还是不饮?
若然不饮,便要再次肩负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寝食难安!
若然饮了,便可忘却一切恩怨,甚至忘却一切痛苦,脱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来,他能否厚颜面对霍步天的养育深恩,他能否厚颜面对霍烈杀子杀已的大义?
不饮了!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
精卫填海,恨海难填!
这杯孟婆茶,他不饮了!他陡地举掌把杯推回,不虚讶然道:“孩子,仅为一个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终生前途、幸福陪葬,这样做值得吗?步惊云坚决地道:“他俩对我太好,这是送给他们的最后心意。”
不虚道:“好,总算不枉霍步天对你一番寄望,不过你既是故人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回去送死!孩子,别怪我强你所难!”
不虚边说边运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劲,赫然是“因果转业诀”之“小转业”“小转业”本用作把对手来劲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惊云推杯之劲登时被卸于无形,闪电间杯子已被不虚推近嘴前数寸,不虚更飞快抓紧步惊云的下颚,硬把他的嘴巴张开,接着持杯之手运劲一震,杯中茶水顿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惊云的小嘴射去。
步惊云怎会不明不虚大师如此硬来的苦心?他其实亦是为他设想,只是步惊云此志坚决,他绝对不能如此便浑忘过去,浑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将入口刹那,步惊云情急智生,陡然以掌为剑,猛然使出了偷学自黑衣叔叔的一式剑招“悲痛莫名!”
顷刻之间,无数掌影纵横翻飞,交织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数挡开,涓滴不留,尽泼向室内白壁之上!
白壁本无瑕,此刻却被茶水尽染,深浓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泪
不虚料不到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响,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适才一招,他诧异问:“悲痛莫名?你你见过他?”
步惊云默然点头。
“他他可好?”
步惊云道:“他很好。”
不虚有点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报仇?”
步惊云再没答话,然而不虚从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这孩子决定之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连那个早已隐没的“他”亦不例外!
不虚变色道:“惊觉,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下,绝不会任你回去断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步惊云未侍他把话说完,先自截断他的话,毅然道:“好,我等你!”
说来说去,不虚大师仍旧无法体谅他报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谅!
今日,他自觉已说得太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当场把二人之间的纠缠斩开!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亦没意思!
步惊云霍地站起,转身,缓缓推门而出。
不虚大师并没阻挠,事实上,连“他”都无法阻挠的人,他自知也阻挠不了。
步惊云离去不久,那个小和尚又再走进来,好奇问:“咦,不虚大师,那个冷面的少年终于走了?”
“冷?”不虚苦笑摇头。
“不!他一点也不冷”
说着回望墙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叹息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定会明白他那颗赤热苦心,一定” 五天之后,步惊云已报捷而返,天下第一楼又响起一阵宏亮的笑声。
笑声发自雄霸,这已经是此数月来,他第九次如此开怀大笑了。
守住楼外的徒众闻之亦不禁愕然。
楼内,此时仅得雄霸与步惊云单独相对,雄霸边笑边道:“惊云,自你得传排云掌以来,九次率众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轻,你想为师如何奖赏你?嗯?”
奖赏?原来也有奖赏?
步惊云默默看着雄霸,他想要的奖赏如何启齿?
他不要再看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他只想看见他恐惧,怆惶、绝望、痛哭!
仅此而已,可是已极难办到!
雄霸见他并没回答,道:“我想一时之间你也不知应要些什么,这样吧!这次就由为师替你作主,我奖给你两个仆人如何?”
两个仆人?
步惊云微微一愕,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计划?
此时雄霸突道:“死、囚双奴,还不快向主子下跪?”
语声刚歇,步惊云突闻身后传来“噗噗”之声,回头一看,赫见两中年汉子已跪在其身后,齐声道:“参见主人!”这二人能无声无息出现于步惊云身后,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雄霸虽云奖赏,但给他此两大高手作仆,必定有所图谋!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惊云,面划长疤的是‘死奴’,眼上无眉的是‘囚奴’,他俩俱是用剑高手,只要你善用他们二人,所有计划必定水到渠成,特别是这次计划”
来了!步惊云心中冷笑,雄霸每说一句话,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况是奖赏?他付出一分,必会抽回十分!
步惊云静静看着此死、囚二奴,但见他俩脸上的特征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们虽仍跪下,却未低头,四目更轻蔑地牢视步惊云,似乎对这个十三岁的主子极为不满。
就在三人默视之间,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个的计划 黄昏的时候,步惊云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楼。
雄霸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计划内所有详情和牵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说,可知计划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须与死、囚二奴联袂起行!
这次,将会是他加入天下会以来最凶险的一次行动!
步惊云一边朝风云阁的方向踱去,一边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声音骂道:“臭丫头!贱丫头!还不给我走快点?”
步惊云素来对一切漠不关心,可是听闻此女子声声“臭贱”骂得如此狠毒,不由微微一眺,但见两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边打边骂。
姗姗弱女,本亦长得俏丽可人,可惜此刻满脸瘀伤,显见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女孩的秀脸亦满是泪痕,状甚可怜。
事实上,她确是十分可怜。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掴在女孩脸上,骂道:“贱丫头!谁叫你端汤给秦宁总教时摔破了碗?回去后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说着正欲举掌再掴,蓦地,掌未发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骂:“什么人如此斗胆?”
随即发现来人,正是帮主第二弟子步惊云,登时容颜失色,吓得仆跪地上,颤声道:“小人侍婢主管香莲,向步少爷问安。”
原来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惊云迄今都没注意她,但他自成为雄霸入室弟子后,天下会许多徒众早于各个地方见过他,就连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认出。
步惊云并没作声,其实他出手只为看不过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见其如此害怕,心知她亦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会再难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达,便默然转身离去。
岂料那女子见其转身,以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丫头,看!云少爷怒了,还快向云少爷问安?”
那女孩本来一直也不敢辩驳说话,如今却被如此相催,惟有道:“小婢向云少爷问安。”
此语一出,步惊云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头。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视这个女孩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虽不认识她,但他认得她的声音,曾在黑暗中扶他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与她,为着难解的因缘与孽,终于正式头。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低沉得不像一个少年。
女孩甫闻此语,也是一怔。这个独特而低沉的声音,任谁听了也会记得,但她简直无法置信当晚那个沉郁不语的少年,竟是眼前这个以冷驰名于天下会的云少爷?
她低下头,说出一个步惊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名字,她道:“我叫孔慈。” 翌日,向来沉寂的风云阁从此再不用其余侍婢料理,因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孔慈。
她终于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风云阁的主人,亦于同日远去,踏上迢迢征途 浪儿:
这是一封遗书。
也许你应明白,为父身为“南麟剑首”更是断家蚀日剑法第十一代传人,面对种种挑战,实是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战,将是为父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一战,亦是最特别之一战,只因今回对手并非使剑,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乃是为父毕世难求之好对手,可惜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战,遭他毅然拒绝。谁料月前却接到聂人王书来一信,并由乐山六大寇之老五亲手交予,想是聂人王于途中见其作恶,把其教训一顿后再逼其为他带信。
那是一封挑战书。
聂人王之傲寒六诀,霸道狠辣。浪儿,对手实在太强,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你年纪尚幼,为父为免使你担心,才假言必胜,实则此战吉凶难料
浪儿,此时此地,为父必须向你直申,倘若为父此战败亡,附在这封遗书之蚀日剑谱,你务须配以火麟剑一起习练,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剑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详述,浪儿你早应亲眼看见。虽说此剑邪异,时会剑控人心。但心正剑正,心邪剑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为才可定论。
再者,火麟剑亦关乎我们断家历代相传之一个传说,此传说乃关于乐山此带那座高可攀天之大佛膝上一个秘穴凌云窟”
写到这里,断帅忽尔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剑,剑还在鞘内,然而碧绿的剑柄竟然隐隐泛起一阵红光,妖异诡邪,蔚为奇观。
断帅本来堆满脸上的忧色登时一扫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丝诡异的邪笑,看着火麟剑,就像在看着一个相伴许久的知已,兴奋地道:“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兴奋了?”
火麟剑当然不能回答,但剑柄红光更盛,似在回答。
断帅邪笑道:“不错!难怪你如此兴奋,因为我亦感到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正向我俩逐步逐步侵近不!不是一股,而是两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聂人王,柔的是其子聂风!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战!哈哈”狂笑声中,断帅戛断止住笑声,就像是作了一个恶梦一样
心正剑正,心邪剑邪?
断帅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聂人王时,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梦初醒,抹了一额的汗,跟着提笔,赶紧在遗书上续写那个未完的秘密
一个所有人亦无法想象的惊天秘密!
命运,终安排两个本来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将相遇。
他们并不是这次决战的主角聂人王与断帅,而是一个爱哭、一个不哭的少年风云!
雄霸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