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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华阳夫人一生无子,年老寂寞的时候恰逢扶苏出生,因此面对身为重孙的扶苏宠溺慈爱,恨不得将最好的都和扶苏分享。
加之扶苏的母亲郑姬生子时候年幼,手脚忙乱,若非华阳太后使人照料,恐怕他们母子都不会像现在一样健康,郑姬感念华阳太后的恩情,在扶苏幼年的时候将他送到华阳太后身边,祖孙情谊深厚。
上辈子华阳太后过世的时候,扶苏正因为不肯尽心学习《韩非子书》而触怒了嬴政,被压在太庙惩罚,因而错过了华阳太后的丧事,未能亲临;此生面对疼爱自己的曾祖母过世,哪怕扶苏竭力平静,仍旧心弦震颤。
“对……”嬴政的声音透出些许茫然低落,“大冰镇尸,令卜算吉日下葬。”
语毕,嬴政抬步便走,竟把前来禀报的内侍和扶苏都仍在原地不管,直奔灞宫而去。
内侍左右看了看,一咬牙追上,扶苏站在原地却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缓过神抬手捂住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内侍吩咐:“传令到各宫室,华阳太后薨,让她们去除五彩装饰,迅速前往灞宫为太后守灵。”
交代完了被嬴政遗忘的内容,扶苏拖着脚步走回榻上安置了怀中的胡亥。
内侍赶忙去房内取来白麻衣,服侍扶苏更换,扶苏抬起手臂让内侍为他穿着丧服,视线却落在无知无觉的婴孩身上,皱了皱眉头,忍不住仔仔细细的交代:“把胡亥的襁褓换成浅色的锦帛就行了,他年纪太小,麻布容易磨伤皮肤。”
“是,长公子。”乳母桃跪在榻边低声应下扶苏的吩咐,心下松了一口气。
若是服丧期间胡亥公子出个三长两短,被问责的绝对是他们这群内侍仆从,哪有人管婴孩的皮肤稚嫩,是不是能忍受得了麻布摩擦。
飞快交代好一切,扶苏在胡亥光洁的大额头上亲了亲便迅速离去赶往灞宫。
见扶苏的身影远去,胡亥睁开眼睛看向挤在自己身边的小东西,低声说:“扶苏公子好像有点……难过?”
“怎么,心疼啦?”小东西不以为意的说,“他心肠不够冷硬,你要是想把他调教成一个君王,还有得磨呐。”
胡亥翻翻白眼,不赞同的说:“0815,你这是对扶苏公子的偏见,我觉得他这样就很好。”
话音一停,胡亥侧过脸低声咕噜起来:“再说,善待任务对象是基本条款,我心疼扶苏是应该的。”
马车碌碌,扶苏坐在车中面色严肃、双唇紧闭,眉心蹙着一道皱褶,心中思绪乱飘。
华阳太后过世虽然在众人意料之外,可她年岁已高,出了此事也在常理之中,但不得不说华阳太后过世的时间太不巧了!
灭韩之后,父王尚未对将士们论功行赏,韩国遗老如何处置在朝堂之上也没来得及细细思量,这时候正该为了战后处置忙碌,可华阳太后一走,众人不得不先放下胜利的庆祝,为华阳夫人服丧——虽然这是常理,可为华阳太后服丧的时候,难道还指望举国庆祝大秦灭掉韩国的功绩吗?
自己能够想到这些,待父王平静了心思之后只怕需要考量的事情更加繁杂,定会十分头疼。
想起父王要忍着悲痛处理国事,扶苏手上一顿,忍不住从车厢的暗格中摸出锦帛和蒙笔,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书写下来,以待日后为父王解忧。
“嘘——!!”车夫发出悠长的呼唤,奔驰的骏马长鸣一声缓缓停下脚步。
扶苏走下车驾,未曾入内便已经听到赶来哭灵的后宫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其中夹杂着呼唤和哀痛的哽咽,扶苏分辨出宛如杜鹃啼血的声音正是自己母亲郑姬。
“母亲。”扶苏快步入内抱住趴伏在地已经哭得双眼犹如烂桃一般的郑姬,将她纤瘦的身体拥入怀中。
郑姬有了依靠,更加停不住哭声,她死死拉扯住扶苏的衣衫絮絮叨叨的回忆着华阳太后这些年对他们母子的恩德。
扶苏轻轻拍打着母亲细瘦的脊背,轻声安慰:“母亲节哀,华阳太后在天之灵,定不愿见到母亲如此伤神。母亲且收了眼泪休息片刻,等父王前来主持大局。”
郑姬本就是柔弱多情的女子,骤逢变故哀痛欲绝,可有了儿子的嘱咐却立刻找到主心骨,很快擦干泪水顺着扶苏的臂膀坐到一旁,安静的垂泪等待嬴政前来主持华阳太后葬礼。
“母亲喝口水吧。”扶苏看着郑姬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命内侍端来温水,体贴的服侍她小口喝着。
这时,一道人影小心翼翼的挤在扶苏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表现得异常迟疑,扶苏转过头看去,艳丽逼人的绝美脸庞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来人竟然是胡姬!
胡姬秉持着塞外女子豪爽的性子,对华阳夫人没有感情,脸上自然没表现出任何哀恸的情绪,但一见扶苏冲自己看过来,竟然有些讨好而小心的笑了起来,赶忙开口:“胡亥还好吗?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本来想去寻你见见胡亥,没想到内侍告诉我,公子们居住的地方后宫姬妾不得擅入。”
扶苏心下对这对都爱妄为的母子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平静的说:“胡亥在我房中过得很好,他乳母伺候的也尽心,身上黄疸而明亮的肤色已经消褪,也渐渐能看清楚人了。胡姬无需为胡亥担忧。”
虽然有扶苏保证,可胡姬脸上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显得极不放心。
扶苏耐心的看向胡姬,知道这名塞外女子从来都与不能适应后宫。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胡姬忍不住再次开口追问:“胡亥他吃的好吗?有没有哭闹?没人抱着能睡着么?我……我若是想念他了,能不能过去看看胡亥?”
扶苏好脾气的说:“胡亥只要被人抱着就不吵不闹,每一两个时辰都是按时进食,吃饱了不是睁着眼睛四处瞧,就是撅着小嘴呼呼大睡,很讨人喜欢。不过,胡姬,你身为父王后宫的姬妾,不该进入我的院落,你明白为什么,不要对此多做纠缠。”
塞外胡人成年比中原人更早,胡姬立刻就明白了扶苏的意思,但即使不能见到自己儿子,只要想到他现在健康安泰,胡姬面上也不由得挂上了充满母性的笑容。
扶苏见到她脸上的表情,眉头一皱,出声警告:“华阳太后过世,胡姬理应哀而不伤,不可妄自谈笑。”
亲生孩儿在扶苏手上,胡姬哪怕对中原的繁文缛节不耐烦,也立刻接受扶苏的建议,飞快的收起脸上不合时宜的表情,垂下脸低声感激:“多谢长公子提醒,胡姬打扰长公子了。”
语毕,胡姬悄悄离去。
郑姬从来都是被幽居在后宫,只能顾及情爱的小女人,她对前朝的事情一概不知,也没兴趣打听,骤然听闻儿子竟然将幼弟抱到身边教养,面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对着扶苏追问:“胡亥公子不是大王的第二十二子么?你怎么将他养到身边了?”
扶苏看着郑姬笑而不语,郑姬脸上讪讪的,过了片刻主动开口道:“你将他接到身边也好,大王好些日子未曾来我宫中了,听说之前的一个多月反而喜欢去胡姬房中。”
“母亲也请慎言。”扶苏提醒一句,随后,轻柔的拍了拍郑姬的手背,低声安抚,“父王这些日子忙于大事,母亲不必胡思乱想。”
郑姬点点头,抚平扶苏的衣襟,眸光温柔似水的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也注意身体,你们父子都健康,我才能过得好。哎,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要额外照顾婴孩,扶苏平日里一定要多休息,别为了大王的要求总对自己苛求。”
扶苏点点头,挽着郑姬的手臂回到华阳太后棺前跪下,未几,便听到门外内侍高声呼喊:“大王到——!!”
扶苏带领着众人起身向嬴政跪拜,他视线扫过,注意到嬴政已经恢复了往日冷峻的神色,自己院落里的惊慌失措似乎从未出现,甚至,他的眼神越发威严而冰冷。
嬴政周身的帝王威严逼得后宫众多姬妾无人敢抬头,他视线在殿中扫过,见秩序井然满意的点点头,正巧对上扶苏抬起的视线。
嬴政走到扶苏面前,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沉声道:“好,不愧是我秦政的长子!果然沉稳有度!”
随即,嬴政四处张望了一眼,怒道:“你的弟弟们呢?!”
☆、我有特殊的处事技巧
扶苏闻言下意识挺直身体将视线在大殿内转了一圈,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公子竟然无一人到场。
但即使如此,扶苏看向嬴政的时候却神色依旧平稳,语调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自信:“父王,时间紧急,宫内车马不足,儿臣先派人送诸位姬妾前来哭灵,让弟弟们延迟一步,整理停当再来吊唁。”
华阳太后为了表示自己无心干政,并未居住在咸阳宫中,而嬴政的姬妾众多,哪怕只将受宠的姬妾全部送来也需要许多车马,因此导致人手不足是理所应当的。
扶苏看向嬴政脸上苛责的神色略有消退,继续温和的说:“而且弟弟们近日为了替大军庆祝,准备的多是喜庆的礼服,华阳太后去的急,我也想给他们挪些时间更换衣饰。”
嬴政这才点点头,勉强算是接受了扶苏的解释,但他很快重新收紧下颚,皱眉道:“你怎么安顿的胡亥?”
扶苏露出轻松的神色,眼中浸出些许笑意道:“胡亥特别乖巧,之前听了内侍的一番大声哭诉也没被吓哭,而是睁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四处瞧。夜间有虚邪贼风,他刚刚满月,身子骨弱,儿臣命内侍带胡亥换了浅色襁褓便去休息了,未曾让内侍将他抱来灞宫。”
华阳太后的恩情嬴政谨记在心,可胡亥毕竟讨嬴政喜欢的幼子,嬴政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偏心的点点头,赞同道:“这样安排,很好。”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嬴政和扶苏一同看去,果然见到相携而来的诸位公子。
嬴政的儿子之中扶苏最年长,但扶苏的年龄也刚过十一岁,剩下的儿子虽然出生密集,可都十分年幼,也未曾被嬴政当成继承人教导、勤加考校,因此,他们的心性均十分稚嫩,一入殿门骤然对上嬴政冷厉的眉目,全都吓得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进门。
“你们来了。”嬴政轻语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领头的男孩膝头不由得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面上起不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们懵懵懂懂的相互对视几眼之后,全都不知所措的跟着跪下,引得环扣脆响,大殿之上一片混乱之声。
嬴政原本没有追究之心,听到这些无礼的声音却又引出心中不快,他狠狠一皱眉,甩开衣袖背过身大步走到前方开始念诵祷词。
二十来个孩子茫然无措的跪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几乎快要被吓哭。
少顷,其中一人终于缓过神来,灵动的眉眼看向扶苏,眼中似有求助之意,无声的做着口型:“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扶苏抬手招了招,指向自己身后和后宫诸位姬妾之间的空地,那名少年立刻露出惊喜的眼神,飞快点点头。
他扯了扯自己身侧三名沉默不语却也不入其他孩子慌乱的少年,对了几个眼色。
四名少年相互点点头,悄悄提着衣摆起身,悄无声息的踮起脚尖往扶苏身后挪,剩下的孩子相互对视,虽然仍旧十分害怕父王忽然转身看向他们,犹豫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学着先前四人蹑手蹑脚的往扶苏身后移动,尽量无声的跪倒应该在的位置上。
嬴政一边念着悼词一边动了动耳朵,脸上虽然仍有哀伤的神情,可眼神却不由得为了儿子们古灵精怪的举动透出一抹无奈的慈爱,事毕,他回过头竟然像是根本没发现儿子们挪了位置似的,抬脚直接走了。
嬴政一离开大殿,殿内霎时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呼气声,在场的诸位姬妾都是育有子女的人,听到这些声响也故作不知,轻轻放过。
最开始的机灵少年寄到扶苏身边,压低嗓子说:“大哥,父王是不是生我们气了?”
扶苏抬手摸了摸少年头顶,温和的说:“高,父王是为了太后辞世而难过,你们最近都不要淘气惹恼父王,让他开开心心的。”
少年面上表情更苦,做了个鬼脸,干巴巴的说:“那岂不是要好好背书、习武了,否则父王考校的时候肯定要惩罚我的。”
扶苏再次摸了摸高的头顶没多说什么,心中却想起院中总是用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婴孩,心想:是不是孩子都厌倦他人管教、指导呢?
胡亥当初似乎比高调皮得多,每当父王大宴群臣,总是故意作弄大臣,而厌烦自己的说教。
可胡亥现在这般乖巧可爱,扶苏实在无法从他现在的表现看出日后乖戾的来源在何处。
“大哥,你想什么呢?”高见扶苏手掌还落在自己头顶,眼神却望向远处找不到焦距,有些不满的推了推扶苏,眼神委屈。
扶苏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发愣,他勾了勾唇,收回手,再叮嘱一遍:“记得让将闾他们三个帮着你看管弟弟们,不可胡为。”
高还想为了扶苏刚刚发愣闹脾气,可一对上他冷淡的眼神却忍不住缩了缩身体,赶忙低头应下。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起身而去。
高摸了摸狂跳的胸口,低声说:“大哥刚才怎么那么吓人,看着跟父王似的,浑身……嗯,浑身都冷冰冰的刺人生疼。”
嬴政虽然有心在华阳夫人死后极尽荣哀,可现实已经不能容许他花费更多精力关注一名老妪的葬礼——被擒获的韩国遗老遗少已经被上将军王贲带领大军押回咸阳,朝堂上正为了如何处理这群人而吵闹不休。
整整折腾过全部夏日之后,朝会上终于争论出了一个大概,可如何对待韩国遗老又偏偏分成两派,限于琐细而导致大事不能决断。
嬴政坐在大案前,听着不绝于耳的争论声,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拍桌案,沉声道:“我大秦志在六国而非一韩国而终,如此争论不休,何时才能沿着大计向下一国进攻!”
大臣相互对视几眼,丞相王绾坚持己见道:“大王,臣以为对待韩国应效法武王灭商之举。韩国的国土已经尽在我大秦掌握,不如存留韩国社稷以堵悠悠众口。臣也明白此举有些弊端,可华夏三千载,除了三皇五帝这些圣君,国人早已习惯天子诸侯制度,只要存留韩国宗庙社稷以资抚慰,令韩国的追随者心中有所依托,便能够令他们反抗之心大减。除了新郑国都用以韩国遗老,剩余城池封地皆可如我大秦版图,施行郡县,是为稳妥之法。”
掌管国尉府的尉缭是为秦国定下诛灭六国大计之人,他自然不会同意王绾的想法,立即反驳:“韩国乃天下中枢!无论哪一国,若想横扫天下,韩国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是秦国争夺天下的根基枢纽。若是韩国宗庙社稷不灭,岂不是等于自己留下动乱的机会?臣以为丞相的想法颇为不妥。”
李斯点头附和:“武王存留殷商根基,而导致管蔡武庚之乱。况且天下大势已经不同于周天子的时候,诸侯之法不可效仿。若是留下韩国王族,他们必定以新郑财货笼络韩民抗秦,诸位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所得的战果岂不等于拱手让人?韩国虽战败却得利,我大秦只怕有其名而无其实了,如此与周王室覆灭又有何异?秦国志不在做统帅诸侯的‘天子’或‘霸王’,而是天下一。请大王三思!”
姚贾的出发点与诸位大臣皆不相同,看法却与尉缭和李斯相近,他拱手平静的说:“韩国自申不害起,举国皆有术治的癖好,人心诡谲,若是存留韩国宗庙社稷,恐怕将这股歪风引入秦国朝堂,到时候君臣相互猜忌,只怕容易酿成大祸。”
嬴政并未直接开口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看向神色平静却随着时间流逝显露出锋芒的长子询问:“扶苏,你如何看待此事?”
扶苏微微仰起头,毫不避让的对上嬴政的目光,直白道:“儿臣以为,当灭韩国王族,设置郡县。”
嬴政朗声大笑:“好!扶苏一如寡人心意。”
他看向众臣,终于道:“我大秦欲统一天下,绝不存留任何一个王族的社稷,也不必留下他们的都城。韩国遗老贬为庶人,此事到此为止。”
结束了韩国处置韩国王族的纷争,嬴政起身对扶苏说:“走,去看看胡亥。听说这孩子最近不老实,总是见什么都咬?”
下了朝堂的嬴政没有面对臣子的威严,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一名慈爱的父亲。
扶苏想起幼弟,脸上笑容无奈且纵容,十分温情的说:“我询问了生养过孩子的宫人,她们说小孩子四处乱咬的时候,就要长牙了。不过胡亥才四个多月,儿臣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早了些?”
说着话,父子二人已经走回院中,胡亥正平躺在榻上蹬着短小软嫩的四肢“咿呀咿呀”的叫唤着。
扶苏笑着走上前把胡亥抱起来,顺手一模他细嫩的牙床,果然摸到微微咯手的细小凸起,轻笑道:“胡亥真的长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