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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孙掌柜,给吴督办做一副黑色的硬底皮靴,料子都和上次那双一百现洋的一样。边儿要缝的,不要粘的!”
“得勒!您就放心吧,吴督办家托付的事儿,咱啥时候耽搁过啊。”
正午的太阳从正门旁的窗户旁斜斜的射进了昏暗的皮鞋店,鞋店老板姓孙名大光,祖传皮鞋匠。皮鞋店挂牌德瀛升,就在朝阳门边下。
孙大光的父亲孙富贵原先在关外卖皮货,皇帝退位后随之也就撤销了山海关练兵衙门,这样一来关外的生意也就清淡多了。孙富贵带着当时攒的一些银子又回到了自己家的皮鞋店里帮衬,本来家境殷实的孙家由于孙富贵他爹染上了鸦片烟瘾,几年时间就把家底子败了个一干二净。民国二年孙富贵他爹一命呜呼死于肺痨,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皮鞋店留下了孙富贵。现在孙富贵把店子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孙大光,自己跑到沧州老家买卖牛皮去了。这一走,就是三年。
春天的下午北京城石甘桥冷冷清清,街道上行人凋零,孙大光的双手熟练的从木盆里抓出一块已经发红的皮革,捞起来,展开,上漆,再抓下一块,再捞起来,再展开。余晖在皮革上反射出晶莹透明的红色,亮的刺眼。
皮鞋店是孙家祖传的遗产,孙家最早的三兄弟在乾隆年间就从保定过来给鞋店做学徒做千层底布鞋,三兄弟只留下孙德瀛升在北京做鞋,其余的都回了老家做布鞋,经过孙家几代人的积累,德瀛升在北京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德瀛升,招牌上这四个字还是李鸿章题写的,京城的人都说,德瀛升的皮鞋、布鞋京城第一,连慈禧老佛爷都爱穿。
慈禧老佛爷死了,爹也没了。
孙大光想想爹抽鸦片烟的日子,摇了摇头,看着后门外挂着一块块生牛皮,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该去买个围巾了。他摸了摸脑后披着的半边长发,自言自语的说。
孙长根到德瀛升是孙大光接管自家皮鞋店的第五年。这一年新任大总统袁世凯复辟要做皇帝,北京城大乱。遗老遗少们都象疯了一样云集在街上,每个人的脑后面都挂着象猪尾巴一样的假辫子。
坐吧。孙大光懒洋洋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农村来的孩子,脸上挂着一丝疑惑的神色。孙长根没有坐,依旧必恭必敬站在孙大光的面前。
眉清目秀,看起来还是一个好苗子。孙大光呷了一口茶,你父亲病逝的消息我知道了,他把你托付给我,可怜我的大顺哥——他忽然听见孙长根哭泣的声音。
好啦。孙大光摆了摆手,你是我的侄儿,到这里也就不必客气了。你爹在信中说,希望你能掌握一门手艺,这个做皮匠嘛——虽然不能算是大富大贵,更谈不上钟鸣鼎食,但是我觉得混口饭吃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三叔。孙长根抹了抹眼泪,俺爹说了,他一辈子没出息,不像三叔一样的能够在世面上混出个人样来。俺在爹临死前发了誓,一定要好好的跟着三叔学,要做出全北京最好的皮鞋。三叔,您就放心吧,俺不会给咱孙家丢人现眼的。
孙大光正在梳捋头发的右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孙长根那张脸。
吴督办的皮鞋终于赶在过年前做好了。每年给吴督办的皮鞋几乎成了德瀛升的任务。吴督办是和袁世凯一起从关外过来的。现在是北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是孙家世面见得广,吴督办在孙家的眼里不过只是过眼云烟而已。李莲英、李鸿章、胜保这些大人物谁没有穿过德瀛升的皮鞋?他吴督办原来只是一个五品练兵大臣,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孙家是商人不是官吏,一百块现大洋毕竟是诱人的。做好的皮鞋单独放在最上层的柜顶上,用白色的油纸包着,大老远就能瞅见。今天是孙长根学手艺的第一天,孙大光吩咐孙长根从柜顶上取下那双皮鞋。孙长根小心翼翼的把油纸打开,黑色的鞋帮子乌黑油亮,黄牛皮的衬子精致而又耐穿,感觉就像从洋鞋店买回来的一样。
这鞋!孙长根叹了口气,真舒服,就像是从前门洋鞋店买回来的一样!
洋鞋店?孙大光鄙夷的摇了摇头,长根,你不知道,洋鞋店的洋鞋是洋人的死尺码,咱们中国人穿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我这里的尺码是用手当尺量脚定做的,保证不大不小。
不大不小?孙长根轻轻的把手伸到鞋子里面,象抚摸一件珍品一样抚摸着那双鞋。舒服,他自言自语,真的舒服。
舒服?孙大光吊起眼睛看着孙长根的双手,懒懒的笑了笑,这是店子里最贵的鞋,外皮是内蒙水牛的屁股皮烘干上印度漆,衬皮是黄牛大腿上的生牛皮。你看看全北京城,哪里有这样的好料?
做工还不算难。孙长根把鞋拿在手上,在咱老家这种鞋我也见过,只是这料子,没得说。
突然天阴了,凉凉的秋风刮进了德瀛升的堂屋,黑色的窗帘抖动了一下。透过青黑色的幕布,看见一群群街边摆小摊的商人在四处逃逸,行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招呼着黄包车。
快下雨了。
孙大光的儿子孙长玉昨天从保定回来,孙大光破例给孙长根放了一天假。给了孙长根二块大洋,让他去集市上带一些菜。孙长玉在保定读中学,今年准备回北京读大学,比孙长根大两岁。
三叔,少爷喜欢吃什么菜?孙长根提着菜篮子,等着孙大光把手中的鞋底粘好。
少爷?孙大光看着身旁的孙长根,别这么叫,就叫长玉哥吧,以后别这么叫了。你长玉哥喜欢吃的烤鸭,还有包子,包子在西四胡同那家马记的最好吃。对了,路过烟袋斜街那块儿给我在双盛泰那儿买袋烟叶子回来。
孙长玉进屋后见到了爹,一把扑在爹的怀里,哎哟,这孩子瘦啦。孙大光轻轻的抚摸着孙长玉的头,这孩子,肯定是在学校里饿的。
没有,没有。长玉坐在爹旁边的座位上,爹,我这皮鞋破了,能拿双新的么。
新的?孙大光哈哈大笑,在货架上随便拿,那儿都是的,可能有的尺码不适合你,你去看看样子吧,改天爹给你做一双就是。
我下个月就上大学了。孙长玉看着爹的手,粗糙,且黑乎乎的,爹,您也够累的。
你娘死的早。孙大光低下头去,用手丈量着孙长玉的脚背,你也知道,咱们这个家庭,爷爷在沧州年龄也大了,你现在念洋学堂,爹还是供的起你。到了北京念大学,爹还是可以咬咬牙。你自己就一定要争气,今后好好读书,出来做官,千万别象爹这样靠手艺吃饭,爹是吃过亏的,给老爷们量鞋底作孙子。
“爹”长玉开始啜泣“爹,俺知道,俺一定好好读书。这次俺想读铁路学堂,出来之后管铁路,做官老爷。”
“三叔”——刚进门的长根提着一篮子东西呆呆的站在门口“三叔,这是三十个铜板,买东西剩下的。”
那你自己就留着罢——“快来见过你长玉哥,长玉,这是你三弟,长根,从老家来的。”
眼前的孙长玉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头发一缕一缕的光滑的梳在后面,瘦削的脸上两块颧骨高高的扬着,眼神活泼而斯文。长玉哥。孙长根小声的叫了一声,我叫孙长根,请少爷今后多多关照。
少爷?孙长玉眉毛一扬,现在不兴叫什么少爷,老爷了。你就叫我长玉吧,或是叫我孙璞玮也行,璞玮是我的字。
长根!孙大光站起身来,说过不准叫少爷你还叫,快去厨房把饭做了,今天中午你和你长玉哥一起吃饭吧,兄弟俩还没见过面呢,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今天一定要好好聚聚。
爹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西四胡同的马记包子,烤鸭爹给你做。孙大光站起身,接过孙长根手中的菜品,掂量了一下,嘴里哼唱着京戏,摇摇摆摆的走进了后厢房。
二
吴督办的那双皮鞋孙大光每隔三天都要拿出来打一次油,并且要套进一双丝绸编的模子里放放,据说这样可以让后衬子不磨脚。吴督办每年都要来做一双鞋,从无例外。
老板,鞋好了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柜台旁想起“我爹的皮鞋,都做了二个月了。”
“您是?”孙大光仔细大量着面前这个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丫头“你爹是哪位?”
“我爹是现在的交通总长吴国锦,我是他女儿吴芳”那个女孩子边说边看了孙大光一眼“您就是孙老板吧,我爹是原来的吴督办。”
啊。孙大光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清秀但气质脱俗的女孩子:“原来你就是吴督办的千金啊——长根,快,倒茶,给吴小姐上茶。”
“孙老板,皮鞋做好了么?”吴芳环视了货架一眼“这么多鞋啊,孙老板,您真是京城第一皮鞋店。”
“小姐说哪里话。”孙大光诚惶诚恐的看着吴芳的脸,双手拿出刚刚打完油的皮鞋。“令尊大人高升总长,我还没来得及贺喜呢。令尊大人的写已经做好了,这里就是。烦劳小姐亲自来取,真是冒犯,令尊大人只要吩咐一声我就会送到府上去的。”
这鞋做的精致。吴芳拿出皮鞋反复抚摸:“孙老板,我这次来,是想说一点事情,你会做高跟鞋么?”
“高跟鞋?”孙大光愣了一下,眉头紧紧的皱到了一块,干燥的嘴唇上下搐动着“这种鞋我倒是听说过,上次东交民巷还有一个洋人带着翻译拿着样子让我做,可是我看了看,觉得实在做不来。”
“怎么?”吴芳盯着孙大光的脸“这北京城还有你孙老板做不出来的鞋?您就别逗了。”
“真的”孙大光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我认真看了那双鞋的脚跟,靠木头是立不住的,需要生牛皮衬住,必要还要加铁钉。
“三叔。”正在放茶杯的孙长根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孙大光“俺能试试么?”
“你?”孙大光诧异的瞅了孙长根一眼,你这不是玩你三叔么?全北京城都没有人会做这种鞋。
“真的没有人会做?”吴芳叹了口气“我的一个姐妹从德国留学回来,带回来了一双这样的鞋子,据说全北京城只有她和溥仪皇帝有。北京城又没有卖的,所以我想做一双。”
“俺试试吧。”孙长根径直走到吴芳面前:“吴小姐,给张图俺看看,说不准俺就能做的。”
“长根!”孙大光突然站起身“你这个王八蛋,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啊!你有没有脑子!你连高跟鞋都没见过,就敢拿吴总长的千斤小姐开心,我看你想掉脑袋了!”
“三叔。”孙长根盯着孙大光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三叔啊,您是北京城最棒的皮鞋老板,我相信这双鞋咱们一定要做出来。”
“一定?”孙大光哈哈大笑“你这不是胡扯么?我能做我还不做?可是?”
“小师傅。”吴芳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张纸样“你看,这就是高跟鞋的式样,你看看能做出么?”
“俺一定要做出来,但是我请求三叔帮俺。”孙长根抬起头,恳求的看着孙大光,这鞋,俺能做的出,俺来想法子。
吴芳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你就试试,一个月之后我来取,先付一百块现大洋。”
那年是民国八年,也就是孙长根帮吴芳做高跟鞋的那年。从欧洲传来中国政府割地赔款的消息,全北京城的学生都上街游行。刚去铁路学堂念书的孙长玉也跟随着加入了游行队伍。整条队伍从街道上蔓延开去,十分壮观。
吴芳的那双鞋还在孙长根手里掰弄,不知怎么的吴芳就答应孙长根了,论资辈他是徒弟,而且是刚刚入行的徒弟,按年龄又是晚辈,可是吴芳就相信他,就认为他能做好。
答应了的事情是要去办的,这是德瀛升老字号祖传下来规矩,更何况这是吴总长家里的事情。孙大光一方面责怪孙长根,说他不应该乱来,甚至说若不是看在死去哥哥的面子上,早就让他回老家了,另一方面就只有给孙长根提供各种方便,希望他能够做出来,早点把这事儿应付过去。
是这样,孙大光眯着眼睛,底面用木头做,削成坡型,这样稳妥点。
不行的。孙长根撅着嘴巴,呆呆的看着手里的小斧头,如果这样的话,用不了几天就会断掉。
那怎么办?孙大光有些恼火,丫我说让你不要管,你怎么不听我的话?让你逞能,让你自以为是?
三叔,您就别生气了。孙长根低下头,俺自己的事情俺自己承担。咱们是北京城最好的皮鞋店,这鞋,一定要做出来。
最后孙长根想出了一个办法,整个鞋底用三层皮面,前掌贴薄铁皮,后跟及后半掌用整块木头削好,根底用薄铁皮钉死。前掌和后掌之间用略厚的扁铁相连,再用铁钉固定,加上驴皮胶封好,再用线走一圈,高跟鞋底的基本上问题就解决了。
“这样行吗?”孙长根笑了笑“三叔,俺觉得这个可行。”
总算做出来了。孙大光叹了口气,总算了了这桩心事。
皮鞋的面子就成了孙长根和孙大光施展本事的地方,上面用黑色打光双层牛皮做表皮,里面是黄色单层黄色牛皮,再用缎子面包好前后。还去东四的珍珠行买了两颗珍珠缀在最前面,特别扎眼。
这就算做成了。孙长根憨厚的笑了笑,这祸是我闯的,这双鞋我亲自送到吴总长府上去。
路上是一群多过一群的游行学生,孙长根在墙根底下,听着学生们高呼口号的声音,心里反倒觉得特别的舒服。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一时冲动答应了吴芳,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是一种机会,至少他可以在三叔家挺起腰板做人了。
“请转告吴总长的千斤。”孙长根转身看了看后面闹哄哄的学生,又看看眼前的大管家“俺是德瀛升的孙长根,给吴小姐送高跟鞋来了。”
不一会儿,吴芳亲自冲到门前的院子里,连寒暄都顾不得,一把就把鞋子抢了过来,刚一打开纸袋就被鞋子的式样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谢谢你,小师傅。”
“吴小姐,鞋子怎么样?”孙长根紧张的看着吴芳的脸,粉白而又俊俏的脸庞上显露出兴奋的神色“您觉得不好我再拿回去改。”
“你等等。”吴芳突然转过身去“——阿雅,快出来,你看看这双鞋!”
一个叫阿雅的女孩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看起来年龄和吴芳相仿,头上戴着黑色的网格帽,身上穿的和东交民巷的洋人一样,只是一眼能看出是中国人的脸孔而已。
“真美啊!”阿雅连忙捂住嘴巴“上帝啊,这鞋,是谁做的?这么精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鞋。”
“是他做的。”吴芳拍了拍孙长根的肩膀“就是他,北京城德瀛升的小孙老板。”
孙长根的脸突然一下子就红了,不知道是由于以前没有被女孩子拍过肩膀还是没有被人称呼为“老板”总之,在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身边他显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应。
“吴小姐,俺先告辞了。”孙长根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俺这就告辞了,店子里还有事情等着俺呢。
游行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多,最后大量的小商小贩也关门闭户声称要参加游行,这个消息对于孙大光的德瀛升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德瀛升是北京城唯一开张的鞋店。而且每天会有大量的学生跑到德瀛升的后屋去商量印传单或是聚会之类的事情,这些人里面,总有孙长玉。
我们决定把吴国锦那个老卖国贼拖出来!一个学生站在堂屋的正中央,慷慨激昂的高声喊叫着,要把他从那栋别墅里拖出来,然后狠狠的揍一顿。
对!孙长玉拍案而起,吴国锦卖国求荣,是全民族的公敌!
长玉兄!另一个青年走到长玉面前,昂首挺胸的说,长玉兄!我们跟着你干!去一把火烧了吴国锦的那狗窝!
孙长根站在柜台里面,听着三哥的谈话,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三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出大门。
他忽然想拦住,但是脚怎么也迈不开。他想到了吴芳,阿雅,以及自己做好的那双鞋子,不知怎样了。
三
最后北洋政府当局还是采取了妥协政策,首先就是罢免了陆宗祥等三个卖国贼的职务平息民愤,然后电告在巴黎的外长顾维钧不要在和约上签字。吴国锦被改任为教育督办。学生们也纷纷回校上课,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就在那个月的十八日,阿雅派人找到了孙长根,请孙长根帮她也做一双高跟鞋。
“这鞋不难做。”孙长根朝三叔笑笑,你说是吧三叔,咱们是北京城第一个做这个鞋的。
瞧把你美的。孙大光摇了摇头,再第一个又怎么着?做鞋,再怎么做也还不是替老爷们摸脚底量脚背?
咱们要做北京城第一的鞋。孙长根站起身,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鞋架子,不能老做鞋,老做皮鞋,还得做布鞋,做棉鞋,老总们的靴子,我们都要做!
窗外,磨菜刀的货郎唱起了北京城的老曲。
很快德瀛升就接收了几家当朝千金的高跟鞋生意,要求高跟鞋质量不能低于吴芳那双鞋,一个叫沈燕的小姐提出的要求更是苛刻,她要求鞋子周围必须要用银色丝线镶好,而且后面要勒上金边。这样一来,这双鞋就被开价为两百大洋,两百大洋是二十双上好皮鞋的价格。孙长根很乐意,孙大光比孙长根似乎显出了更为积极的神情。
孙长根在做鞋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吴芳的那个样子,他从来没有做过女人鞋,或是说从来没有做过鞋,第一次就是北京城第一双高跟鞋,孙长根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总之,他一想到这些脸上总会不自觉的冒上一层红晕。
这娘的钉子!孙长根不自觉的骂了一句,抬头看看孙大光,依旧在门外抽着水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孙长根依旧低下头去,迅速的磨着木头鞋根,嘴里嘟嘟囔囔着。
对于孙家来说,这一年最坏的消息莫过于孙长玉的事情,孙长玉在学生运动之后和几个朋友去了法国留学。就在他离开北京的第十天,北洋政府开始在北京城大肆搜捕带头游行造反的学生领导人,已被任命为教育督办的吴国锦又被改任为北洋政府的北京警备专员,负责全城的搜捕,警车的警笛声每天在北京城的胡同里响着,象刀片在骨头上摩擦的声音一样。
警察终于到了德瀛升,一个警察将孙长玉的照片摆到了柜台上“谁是孙长玉?”
怎么?正在给高跟鞋钉后跟的孙长根站起身,俺是孙长玉的弟弟,俺三哥现在不在,三叔也不在,你们找他干嘛?
带走!为首的一个胖警察大喝了一声,带走!家属同样论罪!
四个警察立刻冲了上来,立刻将孙长根的手脚绑的严严实实,孙长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情急之下开始破口大喊:
“吴国锦!你这个老东西,俺给你女儿做了高跟鞋,你的皮鞋都是俺一点点给你擦的,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你在叫什么?胖警察走到孙长根的身边,用警棍指着孙长根的脸,说,你在喊什么?
俺在骂吴国锦!孙长根开始不耐烦,就是吴督办,吴总长,你们的吴专员!那个老东西!
你认识吴专员么?胖警察皱紧了眉头,脸色凝重而又故作沉思,如果吴专员知道你这样破口大骂他,后果会更严重,你知道么?
那又怎样?孙长根干脆豁出一搏,告诉你们的吴专员,老子叫孙长根,还有,你告诉你们的吴家大小姐吴芳,她的皮鞋,老子不做了!
最后,孙长根还是强行被塞入了警车,地下散落着各种零件,在车后面的笼子里,依稀能看见孙长根拍案击窗的动作,街上的人都说,又一个桀骜不驯的学生落网了。
回到家的孙大光对这一切变得茫然,儿子突然成为了政府通缉的要犯,侄儿也被带到了警察局。孙大光开始变得焦虑,就在全北京城的鞋店都开张的时候,德瀛升关门了。
这世道。孙大光蹲在地上眼色焦灼而无奈,这么会这样?他们犯了什么王法?一个穷学生,一个鞋匠,怎么吴督办都不放过?
事实上没有人搭理他,德瀛升显得凄凉而又萧条,整个大堂的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只剩下几枚高跟鞋后跟的钉子散落在地上,门口的阳光歪歪斜斜的照射在那些钉子散落的地面上,发出灼人的青色光芒。
四
孙长根回到德瀛升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北京城的落叶在粗糙而又干燥的地面上划出轻微的声响,孙长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鞋店,孙大光已经快认不出这个分开多日的侄儿。我好着呢,孙长根对着孙大光哈哈大笑,三叔,俺去天津卫了。
天津卫?孙大光开始莫名,你去游山玩水了?我这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三叔,俺去见到了几个洋人,是做鞋的。孙大光的神色变得飞扬而又自豪,洋人也知道北京城的德瀛升,他们说了,要和咱们一起做鞋。
洋人?一起做鞋?孙大光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你这不开玩笑么?洋人做鞋?洋人是大机器,轰隆隆,一下就几十双。
对。孙长根走到孙大光的面前,我去看了洋人们的机器,他们的机器比我们好,特别是高跟鞋,比我们快很多。
中国人的鞋子,洋人是做不出来的。孙大光摇了摇头,你就别瞎折腾了。
三叔。孙长根的脸色变得很激动,现在天津卫和上海的皮鞋店都开始用机器了,咱们还用手工,是不行的!
孙大光把烟磕了一下,站起身,叹了口气。
天边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开始慢慢吞噬着北京城的干冷。孙长根告诉孙大光,他被捕之后其实一天牢也没有坐,吴芳在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刑讯室,在来之前就从吴国锦那里讨来了一份签字,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孙长根是德瀛升的东家,马上去天津卫和洋人谈给租界的警察建造鞋厂的事情。这个事情非同小可,马上他们就把孙长根送出了警备司令部。
“你要当北京最好最大的皮鞋店老板!”吴芳看着孙长根焦急而又迫切的脸坚定诚恳地对他说:“你今晚必须走,你去天津,那里有洋人最好的鞋厂,你要走出去多长点见识。”
“俺没说要当老板。”孙长根一脸紧张“我只是想做好我的皮鞋。
“不!长根,你非常地聪明,你胆识过人,我来帮你,你一定会成为皮鞋店的大老板!
“吴小姐,这"
“长根,以后你就别叫我吴小姐,就叫我吴芳”
“吴芳”
“长根,我打自第一天见到你,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长根听到吴芳突如其来的一席话,不知怎么地眼泪就出来了。
吴芳看长根哭泣就将脚伸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你给我做的皮鞋,我希望你能成为北京城最好的鞋老板。“
孙大光终于肯答应让孙长根负责在新街口附近的一个小工厂,是吴芳介绍天津卫来的法国人投资的。场子里的师傅有法国人、也有中国人。工厂开业那天,孙长根笑着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一个高个子的法国人走到孙长根的面前,笑着用生硬的中文问他。
“你就是孙长根先生?”
“对,我就是。”
“你是北京城最好的皮鞋设计师。”那个法国人哈哈大笑“你的皮鞋,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好的皮鞋。”
“不敢当。”孙长根摆了摆手“我的哥哥也在你们国家,叫孙长玉,不知道怎样了,这都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你说孙长玉?他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学生。”那个法国人伸出了大拇指“他很好,现在在马赛的大学里学化学,我听朋友提起过他,他是中国留学生里的人才。”
哦?孙长根点了点头“是这样?谢谢你,那我就放心了。”
孙长根的工厂依旧用德瀛升的招牌,生产出来的皮鞋在北京城甚至天津都有好的声誉,每天大机器的轰鸣声在北京城外响个不停,一双双黑色的皮鞋就在工厂里一一做好。
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开始换上了德瀛升的皮鞋——机器做的皮鞋,由于成本和时间的相对减少,它的价格已经开始下跌,直至成为其他皮鞋价格的一半。不到八年时间,孙长根的德瀛升收并了全北京城一大半的皮鞋店。
你已经是北京城的皮鞋大王了。孙大光吸了一口水烟,咳嗽了一声,你也知道,现在这北京城眼看就快兵荒马乱的。你长玉哥一走就是七年。七年里,一点音信都没有,你现在出息了,洋人把工厂也留给了你。你现在可以好好的享福了。
我还在惦记着我的长玉哥。孙长根叹了口气,这七年里,整个北京城都大变了样,徐世昌赶跑了段祺瑞,曹锟又打倒了徐世昌,现在段祺瑞又回来了。这日子,就跟下黄土似的。
可不?孙大光放下了水烟袋,这也亏你做的,想想你刚来那会儿,才二十出头,小毛孩子一个,啥都不懂,这一晃七年过去了,满北京城的,谁不知道你孙大掌柜,人家洋人都喊你孙襄理。
那是乱喊的。孙长根站起身,拿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根,用洋火细细点上,我开始帮洋人卖命,现在我可以让洋人帮我卖命,您说,如果不是我爹把我从沧州带到北京城来,能有今天么?
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农村孩子,啥也不懂。孙大光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和我当年一样,你运气好啊,遇到了吴督办的千金,你说也是,人家那样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看上你呢?既然人家对你没有意思,那她又何苦这样帮你呢?
我也不知道。孙长根突然变得局促而又不知所措,听说吴国锦去了上海,后来又走了,吴芳肯定跟她爹一起,唉,这世道。
我想回沧州了,孙大光冷冷的吐出这几个字,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爷爷也死在沧州,我要去,和你爷爷埋在一起。我马上就会走,这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德瀛升老店,也就交给你打点吧。
霎时一朵乌云让屋子里突然变得黯淡下来,只剩下两个影子在阴暗的大堂里无序的摆晃,冷风吹了进来,孙长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五
请问孙长玉同志住这儿么?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站在省委宿舍的大门口,请小同志转告孙长玉同志,我是他弟弟。
弟弟?门卫的小战士眼睛一瞟,半嘲讽半认真的笑了一下“登记吧,你是孙书记的哥哥?怎么穿的和一个资本家一样?”
“没错。”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就是资本家,暂时是。”
“瞧您那皮大衣,黑礼帽,白围巾,可够气派的哈,咱们这些劳苦大众,还不知道怎么被你们剥削呢。”小战士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那你就进去吧,孙书记家是最里面那个平房,黑色的,灰色的瓦,门前一棵樟脑树。”
“三弟!”孙长玉一把抱住孙长根的肩膀“三弟,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成了北京城最大的皮鞋资本家,现在你还是么?”
“暂时还是。”孙长根低下了头“我现在很困惑,我以前在商界的朋友们要么参加了公私合营,要么就逃走了。我就是摸索着到这儿来,找到了你,看报纸你是共产党的大官了,我现在只能求你,给我指点迷津。”
“三弟”孙长玉倒了一杯白开水给孙长根“现在解放了,我的意思是你把鞋店无偿捐给国家,无偿的。当然啦,你创下的这份基业也不容易!”
“无偿?”孙长根愣了一下,面部表情僵硬而又麻木“四十年啦,我积累了四十年。当然啦,这基业还有你的一份。”
“我知道。”孙长玉平静的抽了一口烟“你不容易,这四十年,你没有屈服于军阀,也没有屈服于日本人,你真的不容易。”
“是的。”孙长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我的工厂一直没有倒,那是因为我想把他建成中国最好的皮鞋店,很困难我都挺过来了。”
“咱们兄弟四十年没有见面,不说这些了,”孙长玉拍了一下孙长根颤抖的肩膀“不说不开心的,今天哥请你去吃清蒸鳊鱼,我们这里的特产。”
街道上处处洋溢着新气象,孙长玉的打扮显得有些扎眼“大哥,我回家换套衣服吧。”
“不用。”孙长玉笑了笑“不值得,也用不着,一个爱国资本家,一个有民族气节的资本家,有什么好丢人的?”
“不一样。孙长根摇了摇头,爱国资本家,不也是剥削劳动人民么?”
“未必。”孙长玉给孙长根倒了一杯酒“三弟,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我们一起在德瀛升吃饭的那事儿么?”
“记得。”孙长根眼神变得呆滞而又深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记得,我管你叫少爷,少东家。三叔不让我这样叫。”
“是的。”孙长玉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潮红“那次吃饭是我们兄弟第一次吃饭,我从保定回来,准备去北京的铁路学堂念书,爹给我接风,是你去东四买的包子,做的菜。”
“大哥还记得,亏大哥好记性。”孙长根把礼帽放到了桌子上,轻轻的弹了弹灰尘,引起周围人的注视“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不自在。”
“兄弟。”孙长玉擦了擦眼睛“放下包袱吧,没什么的,你还记得你做学徒的时候么,那年月。”
“我这一生什么都经历了。”孙长根摇了摇头“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吧,但是我的厂”
“相信政府吧。”孙长玉唏嘘了一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相信人民吧,以后的德瀛升还会是全北京,全国最好的皮鞋厂的。”
三弟,孙长根淡淡的摇了摇头,我听你的,要把工厂交给人民,交给政府,一定要。
爷爷。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朝阳区的巷子里响起,刚才隔壁的曹叔叔告诉我,要您明天去开政协会,您哪,可别忘记了。
没呢。苍老但又干脆的声音回答着,你告诉他,让他放心就是了,没瞅见我不是正在写我的回忆录呢,马上快写完了。
对了,爷爷,这里还有您的一封汇款,是从美国来的。珠落玉盘的笑声显得有些激动,还有一封信,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是什么吴女士寄过来的。
美国?一双瘦弱而又有些枯槁的手颤颤巍巍的接过了那封有些破损的信封,那个熟悉的名字让那双有些溷浊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泽。
吴芳颤抖的声音干涸的嘴唇中慢慢挤出,原来是她
吴芳是谁?
孙女奇怪的看着孙长根的眼睛,溷浊的泪水终于坠落下来。
你应该叫她奶奶。孙长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她一辈子没有结婚,只为了成全我打造北京最好的鞋店,现在她把遗产全部留给了我,希望我能记住她的话,做北京最好的鞋店。可惜她已经看不到,德瀛升已经是全国最好的鞋店了,早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