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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如一片片絮花铺天盖地而来,将漫山遍野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冉小峰一早就从城里赶回来,顾不得身心疲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家后山山头奔去。
山头,一垅新坟俨然矗立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新坟四周还插满了花圈,花圈上的白花在雪水的浸润下渐渐从竹架上散落下来,将新坟上的淤泥掩盖得结结实实。
忽然,一阵寒鸦的悲鸣从新坟上空时不时凄厉地掠过。
冉小峰一看见新坟,三脚并作两步向前扑去“扑通”一声就跪在坟前,磕头如捣蒜。他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没能见上您最后一面,我不孝啊”
冉小峰的母亲熊碧英听见儿子从城里赶回来了,心里既激动又气愤。她激动的是儿子终于肯回来见老韩一面了,她气愤的是儿子竟然这么迟才回来。
母亲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加上她又患有眼疾,行动起来很不方便。但她一听见儿子上山去看老韩去了,她还是颤巍巍地一路蹒跚着向山头奔去。
来到老韩的坟头,母亲已是泣不成声。她见儿子如此虔诚地跪在老韩面前,她欣慰得不知所云。听见儿子一声声凄惨地对新坟里的“那个人”叫着“爸爸”老人再一次忍不住扑簌扑籁掉下了激动的热泪
新坟里的“那个人”就是冉小峰的继父韩言,小峰长了三十多岁从未对他的继父叫过一声“爸”在人前人后总是称韩言为“那个人”当着韩言的面最多也就一个“你”字了事。
这迟来的一声“爸”让冉小峰后悔不迭痛苦万分,他在心里自责道:“难道在老人生前对他叫一声‘爸’就那么难吗?”他转过身对母亲哭诉道:“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那个人’在我心底已经很久了,只是我不想承认而已”
母亲抚摸着冉小峰的头,一行热泪滴落在小峰的额头,既而又一把搂住小峰:“好儿子,你终于转过弯来了,老韩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只是你这一声爸太迟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文革的浪潮如一股邪风还在全国各地席卷着漫延着,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这在冉小峰他们那个小山村也不例外。
冉小峰那时还只有一两岁,他不知道有一天厄运会突然降临到他们家头上。由于家里生活拮据,几乎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小峰饿得皮包骨的境况下,父亲冉雪照违心地偷偷在家养了一只羊,以便羊长大后为小峰补补身子。哪知道就是这只小羊竟成了生产队资本主义典型,生产队决定要坚决铲除这条尾巴。
突然有天深夜,当时任生产队民兵连长的韩言手持一支步枪带着几个青年民兵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冉家。一进家门,几个民兵就似鬼子扫荡一样,小峰的父亲冉雪照见势不妙,忙抱着小羊就往后山跑,想躲过民兵的大搜捕。
可韩言所带的民兵哪肯放过冉雪照?一路紧追不舍,直追到后山崖前也不松手。冉雪照站在崖前无所适从,便抱着小羊纵身跳了下去。
等韩言带着民兵跑到崖下一看,他们顿时傻眼了。冉雪照和小羊已经血肉模糊,气息奄奄,还没等民兵把他抬回家门,他就咽气了。
父亲的去逝无疑是给小峰的家雪上加霜,以后的日子更是入不敷出。小峰那时虽然还小,但韩言当时气势汹汹的样子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
处理完冉雪照的后事,一向喜欢人前出风头的韩言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内心无比自责,当时只想落实上面的政策,借机想整一下老冉报他“夺妻”之仇,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韩言一看见小峰一家的惨景,他的内心就像有人用鞭子抽打他一样,令他痛不欲生,他发誓要用这一辈子毕生的精力来对小峰一家进行补偿。
在冉雪照和小峰母亲熊碧英结婚之前,韩言和熊碧英就已谈了三年恋爱,他们彼此都深爱着对方。韩言当时是生产队出名的美男,又加上脑子灵活,深得熊碧英的的喜爱。
只是后来文革爆发,时势弄人,韩言的所作所为已不深得人心,经过熊碧英多次劝说都无济于事。一气之下,熊碧英就火速嫁给了本队老实巴交的冉雪照。而在她内心深处,仍对韩言恋恋不忘。
熊碧英和冉雪照结婚后,生活没有太多的浪漫和情趣,大都是在困苦和劳作中平淡地度过了每一个时光。只是几月后便生下了乖巧的小峰,这在他们平淡的生活中才平添了几分乐趣。
韩言把自己痛失女友的一切过错全都算在老实巴交的冉雪照身上,心里总在盘算着有朝一日要给冉雪照一点颜色看看。而今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他对冉的一切怨恨全都化作了一团愧疚,发誓以后终身不娶,尽其所能照顾好碧英母子。
韩言说到做到,他立马辞去了民兵连长职务,承担起了照料碧英母子的重任。
父亲的去逝,给小峰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沉重的阴影,他从此郁郁寡欢,只在心里回想着在父亲怀里一次次撒欢的情景,他知道这种快乐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一把仇恨的种子渐渐植进了小峰慢慢懂事的内心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冉小峰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门前的岩石上玩耍。尽管有温暖的阳光照着,他还是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圆圆的小脸长满了皴子,尘土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分布在整个脸庞,让人能看清楚的只有小峰的五官。
韩言特地从小卖部买来一袋水果糖和一袋芝麻饼,一路提着东西忐忑不安地向小峰家走来。
快到小峰家附近,韩言小心翼翼地踏进院子,一眼瞧见小峰那可怜的模样,辛酸的泪水顿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再一次自责起来,认为小峰的可怜全是自己的作孽所造成的。
小峰猛一抬头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先是一怔,迅即用一种惊恐和仇视的眼光盯了韩言好一会儿,然后迅速跑向屋里朝母亲喊道:“妈妈,妈妈,那个人来了!”
“哪个人来了?”母亲熊碧英被儿子的叫喊弄得一头雾水,忙从屋里跑出来向外张望。
小峰忙将母亲的双腿紧紧抱住,躲在母亲后面,然后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他极度仇恨的男人。
当熊碧英和韩言四目相对时,韩言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心仪的女人,他不知道如何去解释给心爱的女人所带来的无限创伤。
眼前的熊碧英全没有了以前做少女时的光彩,她已被苦难生活磨练得如一张开裂的老松树皮,而且头发蓬乱,如秋风中的一把野草。
韩言瞧见心爱的女人被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他再也顾不得男人的尊严“扑通”一声就跪在熊碧英面前,嘴里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碧英!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熊碧英被韩言的举动吓得一懵,随即又清醒过来朝韩言吼道:“畜生!你来干什么?”
“我,我,我来看看你和小峰。”
“谁要你来看?!谁要你这个畜生来看?!”
“碧英,我是来为你和孩子谢罪的,你就打我吧?”
“打你?我怕脏了我的手,你给我滚出这个院子!”
“我不走,你要原谅我!”
“原谅你?哼!鬼才会原谅你!你这辈子千万别作这个指望。”
“你不原谅我,我是不会走的。”
“那好!你不走是不是?小峰,拿笤帚来!”
小峰听见母亲的吩咐,迅速跑向墙角将一把长长的笤帚拖来递到母亲手里。
熊碧英一把接过笤帚,不分三七二十一朝韩言扫去,韩言躲闪不及,笤帚全扫到了他的头上。他拗不过熊碧英的强烈拒绝,只好丢下糖果和芝麻饼悻悻地向院外走去。
那包糖果和芝麻饼被笤帚弄得粉碎,撒得一地到处都是。
哪知小峰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命地朝他仇恨的“那个人”掷去,没想歪打正着,石头正好砸在韩言后脑勺上,只听韩言“哎哟”一声,他用右手立即去护后脑勺,一股鲜血顿时顺着指间流了出来。
韩言碰了一鼻子灰,而且受了伤,他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他坚定了信念,执意要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次去登碧英母子的家门,最终求得碧英母子的原谅。
韩言知道想正面得到碧英母子的原谅实属不易,如果采取迂回战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第二年春季来临,眼看别人家的春播生产搞得热火朝天,哪知熊碧英地里还是头年生长的干枯野草。韩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白天将自己的地耕完后,就趁着月色在不知不觉中将小峰家的地耕了。
到了播种时节,亦是如此。
又到秋收时节,还是如此。
韩言决心要用自己的真诚和实际行动来消除自己和碧英母子间的隔阂和仇恨。
尽管韩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暗中竭尽所能帮助着碧英母子,可在碧英母子眼里除了仇恨还是仇恨,根本没把韩言的所作所为当一回事。
可就在这时,韩言求得原谅的辛苦之路有了一丝转机。
清明时节的雨不厌其烦地下着,下得人直差长毛。
白天,八岁的小峰随着母亲到后山为父亲的坟扫墓。父亲的坟由于好久没有打扫了,坟上长满了刺草,就连坟前也被各种杂刺杂草挡得过不去路。
小峰今天特别卖力,他使劲地为父亲的坟清除着草刺,边干着活还边和父亲唠叨着,直说长大后要为父亲报仇,直到天黑母子二人才怏怏地回家,但他们身上已经打湿得没有一丝干处。
母亲草草为儿子换了干衣服,吃罢晚饭,也没太留神儿子的身体状况,就独自坐在昏浊的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直到半夜十二点才打着呵欠吹灯睡去。
当熊碧英想起为儿子理被子时,他手一触到儿子的额头,他就吓了一跳。儿子的额头像火一样滚烫,她伸手去摸儿子身上时,儿子身上也是如此。
熊碧英急坏了,在这深更半夜叫她一个女人怎么办?况且离家最近的诊所也有十几路远。
“可孩子是自己的命根子,容不得出半点闪失,再难也要把孩子送到医院。”熊碧英下定了决心,她知道孩子出任何差错将来都无脸去面对丈夫冉雪照。
说时迟那时快,熊碧英背着孩子披着蓑衣就奔向了雨雾中。
雨,残酷的雨,它似乎一点没有考虑到这对母子的苦处,依然“哗哗”的下个不停,这正对应了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惨景。
熊碧英只顾埋头向前奔去,可一个八岁男孩的重量在她柔弱的背上又将是怎样的分量?跑不了多远,她已累得气喘吁吁,她又不敢轻易放下。
正在熊碧英驮着小峰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待那人渐渐走近,熊碧英将小峰向上移了移,仰头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只见那人就是她的杀夫仇人韩言。
韩言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雨雾中踯躅。待他看清这人是熊碧英时,他的心揪紧了。
“碧英,怎么是你?”韩言惊慌失措地问。
“不要你管!”熊碧英仍是气愤难消。
“是不是小峰生病了?快让我背着,快!”韩言边说边想从碧英身上接过孩子。
“我们母子死了也不要你管!”熊碧英继续扭捏着,不肯放下小峰。
“你疯了?你即使再怎么恨我,你难道要用小峰的生命开玩笑?”韩言火了,一把从熊碧英身上接下孩子,没命地向诊所跑去。
熊碧英跟在后面,身上有了一些轻松,她这才想起流下女人应该流的泪水。这泪水含有苦难含有委屈也含有怨恨,这泪水和着雨水,使这个世界多了一层模糊感。
她想继续恨眼前这个男人,可不知怎么的她又有些恨不起来,在她内心深处的那种蒙昽好像有点割舍不了。她只好用女人特有的方式——哭诉,来发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不满。
韩言不管熊碧英在后面对他的任何埋怨和谩骂,他现在唯一想的是要赶快将小峰送进诊所,救小峰一命。
直到深夜两点多钟,韩言和熊碧英才艰难地将小峰送进诊所。眼看医生已经为小峰挂好了点滴,韩言才稍稍放心,对熊碧英说:“碧英,你在这守着小峰,我回去为你找几件干衣服来,我怕你也受凉。”
熊碧英没好气地说:“你走吧!”便闭嘴再也不说话了。
韩言拿着雨伞又一路狂奔,没多大工夫到家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又将母亲的衣服拿了几件火速赶回诊所。
不出韩言所料,熊碧英也发起了高烧,穿着那身水淋淋的衣服冷得直发抖。
韩言心疼极了,忙将从家里带来的干衣服递给熊碧英:“碧英,快把衣服换上吧。”
熊碧英还想拒绝,禁不住一旁医生的一再劝说,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拿着那包衣服到里间换上了。
韩言忙吩咐医生:“医生,您给熊碧英也挂上点滴吧,她们母子的医药费我来付。”
熊碧英硬是不肯,在万般无奈之下,韩言只好用力一把将她箍住,才让医生给她挂上了点滴。
熊碧英坐在长椅上神情恍惚,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唠叨着数落韩言的不是。尽管韩言一再地宽慰着她,她还是显得那么冷漠。
小峰退烧醒来,天已大亮。他猛然瞧见“那个人”不知何时杵在他的面前,他怒目圆睁,既而大声嚷道:“你来干什么?!”
医生不知道个中缘由,见小峰这么没礼貌,便说:“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昨晚不是这位韩叔叔送你来治病,你可就惨了!”
小峰听见医生的斥责,也不反驳,扭过头去嘟哝着说:“别以为你送我来治病,我就会感谢你。”
韩言被小峰的话呛得无地自容,只好自我解嘲地说:“感不感谢,等以后再说吧。”
韩言觉得局面尴尬,在此不宜久留,再说小峰的精神已经好多了,他只好不情愿地对熊碧英说:“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再走,我先回去了。”说完,撑着雨伞径直走向雨雾中。
熊碧英此时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本想对韩言说一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极力咽了回去,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平和而又矛盾的眼神目送着韩言的背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
小峰见母亲这样,便直截了当地问:“妈!你是不是要送他呀?!你难道忘了是他害死了我爸吗?!”
听见儿子的责问,熊碧英无可奈何地说:“我哪能忘记?可他毕竟”后面的话,她不好说下去,她知道儿子太小不懂得也不了解她内心一肚子的苦水。
经过这次雨夜相送,熊碧英渐渐对韩言的态度有所好转,在韩言主动找她谈话时,她不再带有过去那种火药味,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和韩言搭上一两句。
熊碧英态度的实质性转变给韩言莫大的安慰和力量,他觉得心诚则灵,只要自己坚持下去,熊碧英母子即便是两块坚硬的钢铁,他也会用心将它们熔化。
只是在小峰心里,对韩言的仇视依然未减。
韩言对熊碧英母子的帮助也由过去的暗中相助变成了公开化明朗化,他甚至在人前人后也会毫不避讳地说要尽全力帮助这对孤儿寡母。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秋收时节。
韩言听广播说最近要连续下几天绵雨,可碧英地里的麦子还颗粒未收,这可急坏了韩言。
韩言起早贪黑为碧英家的地忙碌着,累得直差驼了背。熊碧英实在看不下去,就将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几个连同茶水一起送到了地里。
正在韩言和熊碧英为不肯吃鸡蛋你推我搡的时候,小峰放学蹦蹦跳跳打此经过,一看见母亲和“那个人”如此亲密,他几大步冲上去夺过母亲手中的鸡蛋放在脚下踏得粉碎,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吃!”
熊碧英见儿子如此不识大体,简直气昏了头,一把揪住小峰就是一记耳光,并大声说:“小峰,你也太不懂事了!”打完小峰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峰从来没有被母亲打过,今天居然为了“那个人”自己挨了母亲一记耳光,他顿时觉得委屈极了,哭丧着脸望着母亲说:“妈!你是老糊涂了?你居然为了‘那个人’打我,好!我走!”说完,便带着哭声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韩言见碧英为了自己居然打了孩子,他在内心震撼得如五雷轰顶,激动的泪水顿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拉着碧英的手问道:“碧英,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熊碧英哭声更大了,她也为刚才情绪控制不住打了小峰懊恼不已,但嘴上还是很埋怨地说:“小峰也太不懂事了。”
韩言只得好好劝慰了碧英一番,碧英方才止住哭声,他们俩忙了好一阵子才一同回家。
熊碧英只顾忙家务活,她本以为小峰只是一时生气在外面玩一会儿就会回来,没想到到了深夜十一点多了仍不见小峰的影子。
这可急坏了熊碧英,她忙手持一盏马灯在漆黑的夜里大声喊叫着小峰的名字。喊着喊着,她竟带起了哭腔。
韩言由于白天累得够呛,回家吃了母亲做的饭菜就早早上床睡觉了,但熊碧英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还是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咯噔”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难道小峰还没回来?唉!都是我造的孽。”韩言再一次自责起来,马上溜下床也加入到了寻找小峰的行列。
不管熊碧英和韩言怎么叫喊,小峰就是不吭一声。
韩言冷静下来细想,难道小峰跑到他父亲坟头去了?心里一闪出这个念头,他马上擎着火把向后山跑去,边跑边喊:“小峰——,小峰——,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除了山谷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其实,小峰早就跑到后山父亲坟头去了,他跪在父亲的坟头正在嘤嘤地哭泣。
小峰一听见“那个人”的叫声一看见“那个人”的火把,他立马止住哭声,悄悄溜进了附近的树林,潜伏在那里看“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韩言见冉雪照的坟头仍没有小峰的影子,他急得不知所措,索性丢下火把“扑通”一声跪在老冉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哀求道:“老冉啊,老冉!请你看在碧英的分上,你就显显灵吧?让我们早点找到小峰”
小峰在树林里听见“那个人”低三下四的哀求,不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迅速钻进了韩言的耳膜。
当韩言知道小峰就在附近时,立刻站起身举起火把用他那双犀利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嘴里迫不及待地直喊:“小峰,小峰,快出来,别让你妈着急,都怪我不好,我求你出来好吗?”
不管韩言怎么哀求,小峰就是不出声也不出露面,他还想在暗处看看“那个人”还有什么高招。
小峰想调戏“那个人”一番,便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他相反的方向掷去,等“那个人”听见响声准备向前找人时,他却一溜烟又跑开了。
韩言就在树林里追过来寻过去,却始终不见小峰半点影子,而此时小峰早已溜下山寻他母亲去了。
一不留神,韩言被一株刺网绊住,顺势滚下了山坡,好不容易才被一棵松树挡住。他坐起来,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
韩言用手一摸脸上,才发觉脸上早已渗出了斑斑血痕,他站起来想早点下山给碧英一个音讯,右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只好忍痛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来到熊碧英家门口,只见家里亮着煤油灯,他明白碧英在家,也许小峰也已经回来了。
当满脸是血的韩言站在熊碧英母子面前时,她惊呆了。她不知道老韩怎么会弄成这个模样,小峰回来并没有提及他在爸坟头见着了“那个人”
见熊碧英那张惊悸的面孔,韩言只得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他见小峰已安然无恙,只得拖着痛脚怏怏地回家了。
等“那个人”一走,小峰就躲在被窝里直偷着乐:“死老韩!今天我终于报了一箭之仇。”
韩言扭伤的脚踝却验证了医生说的那句话“伤筯动骨一百天”前前后后在家待了一两个月才正式痊愈。
在这期间,熊碧英瞒着小峰偷偷去看了几次老韩,这使老韩一家人感动得痛哭流涕。特别是老韩的母亲,每次见着碧英都会拉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说韩家对不住老冉家。
熊碧英几次都被韩母弄得不知所措,只得悉心安慰老人说:“伯母,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再说,也不全怪韩言,那是整个社会的错。”见熊碧英如此通情达理,老人更是过意不去。
眼见小峰就要进初中上学了,可家里的家境不容他再继续读下去,熊碧英早就有了让小峰辍学的念头。
韩言知道后,狠狠将碧英数落了一通,最后保证:只要他老韩在一天,小峰读到哪里他老韩供到哪里,这让碧英糟乱的心稍稍有了一丝宽慰。
从此,韩言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狠不得将一个硬币掰成两半花,全把钱一分一毫攒在那里。
一晃,韩言到了不惑之年,而他个人的婚事还悄无声息。母亲和熊碧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次张罗着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时,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急,不急。”
母亲和熊碧英都明白韩言内心的心事,但她们觉得已不可能,因为首先就过不了小峰那一关。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峰对韩言虽不像从前那么恨之入骨,但也从未正眼瞧一下他,就连老韩每次叫他,他也不予搭理。
韩言每次到小峰家帮忙做事,小峰一见老韩的影子就对母亲说:“妈,‘那个人’又来了。”说完,就再也不见小峰的踪影。
从此,在人前人后只要提到关于老韩的事,小峰都会以“那个人”或是“死老韩”取而代之,就连一声“叔叔”也从未叫过。
韩言默默忍受着小峰对他的刻薄态度,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小峰的不是,也从未诉说过自己的委屈。每当他帮小峰家干完一件事或是为小峰交上一笔学费后,他都会感到无比幸福,认为那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
在熊碧英心底,对韩言的仇恨早已烟消云散。相反,是对韩言的无限感激和敬爱。她不得不承认,她对韩言的那种刻骨之爱不减当年,她对韩言的依赖已到了不可缺少的地步。
韩言对熊碧英那种渴望也已到了快崩溃的边缘,但他从未敢当着碧英的面表露出来,他怕碧英接受不了。
直到有一天,小峰放暑假到外婆家去了。家里只有熊碧英独自一人在灶间纳鞋底。韩言闲着无事,便不知不觉又踱到了碧英的家里。
熊碧英见老韩进来,便热情主动地为老韩让座,还为老韩斟了一杯白糖水。
那时天气异常炎热,韩言衣服都湿透了,便情不自禁地解开衣襟,将上衣撩开坦露着胸肌,以便风能吹进来。
熊碧英忙打来一盆凉水放在洗脸架上,对韩言温情脉脉地说:“老韩,把身上的汗水擦擦吧。”
韩言站起身向洗脸架走去,碧英主动凑上去为老韩解下湿透的上衣。她一瞥见老韩那古铜色的臂膀和紧绷的胸肌,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一把将老韩抱住,把头深深埋进了老韩的怀里。
韩言被碧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他本想一把推开碧英,却潜意识将碧英搂得更紧了,那两张阔别了十多年的嘴唇慢慢咬住了对方
老韩清楚地记得,那是熊碧英赌气和老冉结婚前几个月,他和碧英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在那夜和碧英商量准备何时结婚的当夜,他们在田垅的稻草垛中就偷吃了禁果,碧英把她少女的贞操一股脑儿全交给了他。
令韩言没有想到的是,由于自己鬼使神差,后来的事竟演变成这副模样,这让他有些揪心让他有些懊恼。
今天,他们却第二次偷吃了禁果,韩言不知道上天又将对他作出何种惩罚?
韩言和熊碧英之间的微妙关系不胫而走,也慢慢传入到小峰的耳朵里。从此,小峰每次见老韩到他家去,他都黑丧着一副沉重的脸,寸步不离地跟着老韩,不让老韩靠近母亲半步。
在小峰进高中学习的那年,母亲熊碧英抱着试试看的口吻战战兢兢地问小峰:“小峰,让‘那个人’做你父亲吧?”
“什么?让‘那个人’做我父亲?!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你老糊涂了?!”小峰恼羞成怒地说。
“可你读书的钱全是‘那个人’掏的!”母亲淡淡地说。
“早知道是他的钱,我就不读书了。”小峰倔强地说。
“你不读书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吗?”母亲似乎比他还倔。
小峰听见母亲又提及他死去的父亲,他那高分贝的叫嚣渐渐平息下来,他曾在父亲坟头发过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有能力报答母亲的后半生,他知道母亲为他受了不少苦。
闲暇之余,小峰也总在想着家里的困境。后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那个人”那么喜欢爱帮助,自己何不顺水推舟?反正他是在赎罪!
自打这以后,小峰对“那个人”的东西,不管是钱是物,他都一一笑纳,把从前一味的拒绝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拥有,只是他不主动向“那个人”要就是了。
高中三年,在韩言鼎力相助下,小峰轻轻松松就毕业了。可等小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看那高昂的五千元学费时,他和母亲都傻眼了。五千元在他和母亲眼里,无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母亲搜肠刮肚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也只凑足三千元,可离五千元还相差甚远。
被逼无奈,母亲只好求村里的老支书将小峰安排在村制锅厂打一个月的零工来挣点学费。
韩言知道小峰考取大学又惊又喜,当他得知小峰学费还差两千元时,没过一个星期他就送来了一千五百元,直说是找亲朋好友借的。小峰一个“谢”字都没有,就木沉着脸从“那个人”手中接过钱递给了母亲。
小峰在制锅厂打了几天零工,总觉得五百元学费像这样打下去非得猴年马月才能挣到。渐渐地,他的心迷茫了,两眼直盯着那一口口铁锅发愣,最终下定决心打起了那一口口铁锅的主意。
废品站的老板对小峰偷来的铁锅很是上心,每个给他二十元的报酬,这让小峰更加信心百倍。
一次、二次、三次,小峰都顺利地得手了。正在小峰决定作最后一把然后收手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那夜到了深夜两点,小峰又轻车熟路地溜进了制锅厂仓库,提着三口铁锅准备向外溜时,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擎着火把高喊道:“同志们!快起来抓贼啊!又有人偷锅了!”
小峰闻声不好,正愁如何溜出去不让别人抓住时“咚”的一声从围墙上跳下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峰眼尖,一眼就认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是“那个人”死老韩!
只见韩言一个快冲就到小峰面前,举起一口铁锅只一下就将小峰打昏在地,并故意大声嚷道:“兔崽子,让你坏老子的好事,老子揍死你!”还假装用脚狠狠踹了两下小峰。
韩言的叫嚷声被夺门而进的几个工人听得真真切切,他们不假思索地就认为老韩就是那个偷锅贼。几个工人一轰而上将老韩揌倒在地,经过一番拳打脚踢后,便将他扭送到了当地派出所。
不言而喻,韩言因为盗窃集体财产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而小峰却成了保护集体财产的大英雄。老支书为了表彰小峰的见义勇为行为,还特地奖励了他五百元钱。
对于儿子和老韩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熊碧英内心比什么都清楚,她知道老韩不是那个偷锅贼,但她又不能将事实捅破,否则儿子的前程就会毁在自己的手里。
熊碧英内心流着血,她只好在心里默默念道:“老韩,对不起,只好委屈你了。”
小峰刚拿到村支书给他的五百元奖金时,他还有点过意不去,但事隔不久就将“那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他还暗自庆幸:也好!等我上大学去后,你个死老韩还呆在牢里,免得我妈受到骚扰!
小峰上大学的前几天,熊碧英去牢里看了一次韩言,她想征求老韩让小峰在上学之前来牢里看看他。
韩言听到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并发誓说:“这辈子也不能让小峰踏进这种地方半步。”
熊碧英听见这话,泪如泉涌,她知道老韩把小峰是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在看待。
临走时,熊碧英把几件换洗的衣服给了老韩,并将需要洗的衣服又带了回去。
晚上,熊碧英在给老韩洗衣服时,忽然看见他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红色小本,她拿到煤油灯前定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红本是老韩的献血证,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老韩去卖了五次血。原来,他给小峰的那一千五百元学费是靠卖血换来的!
看见这个,熊碧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
小峰听见母亲的哭声,不知母亲出了什么事,忙从里屋跑出来直问:“妈,你怎么啦?是哪不舒服吗?你说话呀!”
母亲将那个献血证丢在小峰面前,气愤地说:“你自己看吧!”
小峰看后,什么都明白了,但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惊讶和内疚。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对小峰说:“小峰,还是让‘那个人’做你父亲吧?”
小峰始终阴沉着脸,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不过,在我心里,我早已把‘那个人’当成了你爸。即便你爸还活着,他未必对你有这么好”母亲竭力相劝。
小峰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的问话,他径直回到里屋,用被子将头紧紧捂住,不露一丝气息。
没有韩言的相助,小峰的大学生活可谓是艰苦到了极点。尽管母亲竭尽全能倾其所有,对大学生的消费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小峰知道母亲的难处,他在校从不和同学攀比,尽自己最大能量省吃俭用,还利用节假日打点短工来贴补己用,日子过得实则辛苦,但他没忘了学业,每次考试成绩在全班都是名列前茅,这让他也得到了不少奖学金。
韩言三年的牢狱之期在熊碧英时不时的探望下也很快结束了,在出狱那天,熊碧英将自己打扮一新,亲自陪韩母到监狱去接老韩。老韩一出监狱门口,就紧紧将碧英搂住,这让老太太又惊又喜。
熊碧英将韩言母子接到自己住处,为韩言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算是为老韩接风洗尘。从不喝酒的碧英破例陪老韩喝了一杯包谷酒,在酒酣耳热之际,碧英腼腆地说:“伯母,韩言,让我做您的儿媳做韩言的妻子吧?”
老太太听见碧英大胆地表白,不禁喜不自胜,连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
韩言听罢,倒显得十分冷静,他没有过多的惊喜,无不伤感地说:“碧英,我已不是从前的韩言了,我配不上你!就算我配得上你,小峰那关怎么过啊?”
熊碧英见老韩如此忧心忡忡,便急忙向他宽慰道:“谁说你配不上我?我知道你是代小峰受的牢狱之苦,是我们对不起你;再说,小峰那关有我呢!”
熊碧英知道直接征询小峰的意见肯定得不到小峰的认可,她只得来个先斩后奏,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韩言只得听从碧英的安排,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几个主要亲戚叫了两桌喝了一顿酒便作为他俩结婚的见证。
这年,老韩已经四十五岁了。
等他们结婚后,熊碧英才让韩言代她给儿子小峰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与他惯称的“那个人”结婚了。
小峰一接到信,先是一惊,然后是一阵苦笑,他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家里突然多的“那个人”他唯一做到的,就是以后少回家,尽量避免和“那个人”见面。
直到小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他回去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即便回到家,他也是和母亲打个照面,然后就又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了,从不和“那个人”打声招呼,即使“那个人”不小心撞见他,他也会埋头迂回着避开。
韩言从不与小峰计较这些,他认为小峰能让他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他就觉得得到了最大满足。
冉小峰由于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毕业后优先被分配到县文化局工作,这让熊碧英夫妻二人欣慰不已,见人就夸他们的儿子小峰有出息。
小峰也没有辜负母亲和“那个人”的希望,他的仕途仍是青云直上,一片坦途。在县文化局干了三年,就破格被提拔成科级干部。
这时,冉小峰在工作中结识了外单位一位集美貌和聪颖于一身的女孩,两人一见便一见钟情,在一年内便匆匆结婚了。
小峰结婚当天,韩言很想和碧英一起去参加他的婚礼,通过妻子几次对小峰的询问,他就是一百个不同意。
无奈之下,韩言只好徒步走到县城,隔远悄悄望着小峰婚礼的喜庆场面,他还生怕小峰看见他认出他。当他依稀听见小峰房间里的吵闹声和欢笑声,他不禁老泪纵橫
结婚后,冉小峰有了自己稳定的家,有了自己婚后甜蜜的生活,他回老家的次数就更屈指可数了。
熊碧英和老韩在家每遇到节假日,他们都会翘首以盼,梦想着小峰会带着媳妇回来同他们团聚,但他们每次都是在失望中结束他们的梦想。
突然有一天,冉小峰风尘仆仆地从县城赶了回来,母亲和老韩一见儿子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直问怎么不带媳妇回来。
小峰坐在那里沉闷着脸,一言不发。在母亲多次追问下,他才懒懒地说媳妇有事抽不开身。
母亲见小峰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还以为小峰在工作中出了什么大事,她试探着问:“小峰,你怎么啦?是哪不舒服还是”
在母亲的逼问下,小峰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他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啊?真是急死人了!”母亲冒起了火。
“小峰,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和你妈会帮你的。”韩言也在旁边打着敲边鼓。
冉小峰斜睨了死老韩和母亲几眼,然后痛痛快快地说:“我们单位要住房改革,以前分配的房子要全部自己掏钱买,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那要多少钱呀?”老韩迫不及待地问。
小峰又不吱声了,他不想回答“那个人”的任何问题。
“说啊!要多少?”母亲催促道。
“要十万元,可我们自己只有五万元,本想找单位同事借点,现在大家都要交钱,能找谁借呀?领导说,掏不出钱就只得搬出去住。”冉小峰索性一口气说明了整个情况。
“碧英,咱家还有多少钱啊?”老韩转过身问妻子。
“这几年我们省吃俭用大概积攒了两万元吧。”说着,母亲就和老韩到里屋取钱去了。
没过多会儿,老韩拿出一个油渍渍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新旧不一、大小不一的钞票。他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清点,总算凑齐了两万元,颤抖着双手将这几年的血汗钱一股脑儿全交给了冉小峰。
冉小峰从“那个人”手中接过钱,本想说一声“谢谢,老韩”但他嗫嚅的嘴唇却始终没能张开口。继而,便又像风一般地冲出了家门。
韩言老两口还想留小峰在家吃一顿团圆饭,但他们知道小峰是待不住的,只好走出门口远远地对小峰喊道:“小峰,别着急,剩下的钱,我们会为你想办法的!”
冉小峰只顾像风一样狂奔,没有任何回声。
眼看快到交房款的日期了,可冉小峰小两口差的那三万元缺口仍无着落,他们整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冉小峰小两口正坐在沙发上愁他们那三万元能不能从天上掉下来。突然,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
“是谁呀!这么大清早的,也不让人休息!”小两口有些厌烦地嘟哝着。
待小峰的妻子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全身穿着补丁的老头站在门口,不禁惊讶地问:“你找谁呀?”
“我,我,我找小峰。”那老头嗫嚅着。
冉小峰走到门口一瞧,见老头是“那个人”死老韩,先是一惊,然后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送钱来的!”老韩轻淡地说,他看见小峰不高兴的样子,他只得在脸上尽量多挤出一丝笑意。
说着,老韩就将手里的油黑的尼龙袋递给了小峰,还无不歉意地说:“我怕拿着钱不安全,就用这个脏袋子装着,你不要见怪。”说完这几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径直下了楼梯口。
冉小峰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很想冲下楼去叫住“那个人”到家里喝上一杯热茶吃上一餐饱饭,但他还是好半天僵持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而“那个人”早已走出了他们那个院子很远很远。
妻子见小峰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他无不好奇地问:“小峰,那人是谁呀?他为什么给我们送钱啊?”从结婚后,妻子从未见过老韩,所以她对老韩是那么陌生。
“他,他,他就是我常给你提及的‘那个人’。”冉小峰的脸很是扭曲。
“那是你继父,你怎么不留他在家吃饭啊?”妻子有些埋怨起来。
“我,我,我”好半天,冉小峰吐不出一句利索话。
直到晌午,熊碧英也不知道老韩一大清早跑哪去了,正在着急之时,却见老韩兴冲冲回来了,她无不责怪道:“老韩,你一大清早溜哪去了?也不吱一声,真是的!”
“我给小峰小两口送钱去了。”老韩像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无比自豪地说。
“送钱?你哪来的钱?你抢银行了?”熊碧英有点不相信老韩的话开玩笑地说。
“我哪敢抢银行呀,我是在银行贷的三万元款。”老韩郑重地说。
“小峰小两口买房子差那么多钱一定很着急,再说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我怕他们被逼无奈伸手拿公家的钱,那就糟了。”老韩有些担心地说。
“那我们拿什么还啊?三万元呢?”碧英迟疑地问道。
“我想好了,除我们继续发扬省吃俭用的作风外,我打算到村煤矿丼下挖煤去,每天也可以挣几十元钱,我想要不了多久三万元就可以还上。”老韩很有把握地说。
“唉!老韩啊,又得委屈你了。”熊碧英心疼地捶打着老韩的肩膀。
韩言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标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家和煤矿之间穿梭着,通过四年的不懈努力,三万元贷款终于凑齐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天下着鹅毛大雪。老韩怀揣着自己从银行还贷的凭据高兴极了,便顺便买了一些好菜带回了家。
妻子碧英也很高兴,陪着老韩直饮到傍晚,还说:“终于有出头之日了,以后可以过舒心日子了。”
可就在韩言老两口睡到半夜的时候,老韩突然觉得全身不适,继而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待天明的时候,这种症状不但没有消失,反而病情更加严重起来。
熊碧英忙将家务活收拾利落,就扶着老韩冒雪上本地医院去了。冉小峰小时候去的那家诊所,通过几十年的变迁,如今条件也很有档次了。
在路途中,老韩仍是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还不时咯出几滩血来,这把熊碧英惊得目瞪口呆,连声说:“你究竟怎么啦?”老韩反过神来,连忙安慰老伴:“没事,没事。”
经过医生一番全方位检查,最后得出结论:“老韩已是胃癌晚期,并且时日不多了。”
熊碧英一听见医生的诊断结果,顿时吓昏了过去。老韩忙吃力地将她扶住,无不伤感地说:“这是我的报应,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我已赎罪三十年了,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只是我不放心你呀,碧英”
熊碧英顿时悲从心起,一股伤心的泪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她忙借医院的座机给儿子冉小峰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小峰,你快回来吧,你爸病倒了。”但她没有说老韩得了胃癌。
接到母亲的电话,冉小峰还以为“那个人”只是得了平常头痛脑热的小病,便没十分在意,加上工作又有点忙,就迟迟几天没有回去。
韩言说倒就倒,只两三天的工夫就起不了床,并且气若游丝。第四天一大早,老韩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不时用他那双浑浊无力的眼神紧紧盯着门外,他是多么希望小峰能在他弥留之际来看他一眼,叫他一声“爸”呀。
熊碧英明白老韩的心事,她又急速给小峰挂了一个电话。她还是担心老韩等不到那个时候,便决定要把埋藏心里三十几年的秘密说给老韩听。
她坐在老韩床前,捧着老韩那双干瘦带有厚茧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无不动情地说:“老韩,我给你说个埋藏在我心底三十多年的秘密,你愿意听吗?”
老韩吃力地眨了眨眼,示意老伴说下去。
“你知道小峰是谁的儿子吗?他是你老韩韩言的亲生儿子!”熊碧英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她似乎轻松多了。
“我的儿子?!”老韩很是吃惊,从喉管里梗出一句细微的话。
“你还记得我和老冉结婚后才几个月就生下了小峰吗?其实,在我和老冉结婚前就怀上了小峰,小峰就是我和你那次在田垅稻草垛里面”老韩听到这里,便带着满足和笑意溘然长逝了。
熊碧英扑倒在老韩渐冷的尸体上,恸哭不已
在处理完老韩后事后,见冉小峰仍没回来,老支书气不过,便连夜给小峰挂了一个电话:“小峰啊!你知不知道你叫的‘那个人’是谁呀?!他就是你的亲生老子!混帐小子,你赶快给我滚回来,他已经下葬了!”
听完老支书一通训斥,冉小峰惊呆了:“‘那个人’是我亲爸?他已经死了?我的天啊——”顿时,三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全在他脑海闪现,几十年的积怨化作了一条悔恨的河流,在他灵魂深处流淌着
2009-1-17宣恩汞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