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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猪倌儿,是我下连第一天的晚饭后。
那天下午,干部科长和侦察科长送我到侦察连走马上任,按惯例,先和连里的干部们见见面,然后全连集合,由干部科长当众宣布我的任职命令,这种场面不是特殊情况谁也不会请假不参加的。然而,就在值班排长吹集合哨的同时,通信员跑回来对指导员说,猪倌儿说他不参加了,指导员皱了下眉头,通信员噘着嘴小声又说:“他还说,就是军区司令来了他也没空。”
好在通信员的话两位师里的首长没有听见,但指导员还是很不好意思,边和我往操场上走,边对我解释说:“猪场两头母猪要下崽了,猪倌儿这会儿真离不开身呢!”
一连之长到任,这在连里也算一件大事,再说,你有事就说有事,说什么军区司令啊?这小子挺有个性,我记住他了。
晚饭后,我让通信员带路去会会猪倌儿,通信员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低着头默默地领我往猪场走去。在离猪场三十多米远的地方通信员站住了,他先用手指了下猪场,然后用下巴颏示意我猪倌儿在亮着灯的猪圈里呢!
借着猪圈里的灯光,我看见一个光着头、穿白大褂的人蹲在那里鼓捣什么,嘴里叼着手电。这个人全神贯注,以至于我手都摸着猪圈墙了他还不知道来了人,我只好轻声咳嗽一下。
“你是哪一个?”这个人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左手拿下嘴里的手电筒,右手指着我低声喝问:“没看见告示牌吗?去去去!”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人,说一口浓重的四川话。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情不自禁的寻找他那个“告示牌”通信员已经离猪圈五十多米远了,我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发现了一块用铁丝横绑着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八个大字:猪场重地,闲人免进。
这个人一定是猪倌儿了,我来看他他竟然给我个下马威。再看看通信员象是故意躲谁似的,我马上气得不打一处来,正想发作,指导员来了。
“猪倌儿你过来!”指导员向猪倌儿摆手,他从猪圈里跳了出来。我这才看清,他穿的已经不能叫白大褂了,整个前身红的黑的活象一幅油画,风纪扣没扣,脸好象几天没洗了,胡子拉茬,埋里埋汰,两脚趿拉一双不对,是左脚趿拉一只胶鞋,右脚趿拉一只布鞋。
“我和你说”没等指导员说完话,猪倌儿抢过话头兴奋的对他低声嚷道:“指导员诶,两头母猪共下了二十三个猪娃子,他妈妈个鬼的硬是要得!”
指导员也受他感染了,抬起巴掌“啪啪”往猪倌儿肩膀拍两下,两个人嘻嘻哈哈笑到一起去了。没有人理我,仿佛我是把戳在墙角撮猪粪的铁锹。
我只好再次故意咳嗽两声,指导员这才想起来介绍我。他说猪倌儿你不认识吧,这是新来的连长,专门看你来啦!
我注意到猪倌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两只手拽拽衣服,冲我“啪”地来个立正,就这副造形给我敬军礼已经不应该了,放下敬礼的手又伸过来和我握,握的我一手臊哄哄的。
指导员向我介绍说,猪倌儿给连里养猪五年,由原来的二十几头已经发展到现在的一百多头了,几乎达到了全连人均一头猪了。我过去一直在师司令部机关呆着了,对基层连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军事训练方面,后勤的事一概不知。另外,在机关呆常了谁愿意下连队呢,可军令如山,有令必行。
不过,听完指导员的介绍,我对猪倌儿开始有好印象了,当了五年兵,喂了五年猪,仅从这点看就不容易。
猪倌儿又向我解释,不让陌生人靠近猪圈主要是考虑防疫问题,这么些猪来了疫情可了不得,养猪也是一门科学呢!
猪倌儿的话说得我心里暖呼呼的,临别时我主动和他握手,真心实意的对他说:“‘朱关’同志你辛苦了!”
没想到猪倌儿听到我的话又开始向我立正敬礼,报告道:“连长同志,猪倌儿是我的外号,我的大名叫姚家胜。”
这话怎么说的?好在天黑了,否则我的红脸他一定会看见,指导员对我说:“没事呀,是老连长在时给起的外号,我们都叫习惯啦!”
猪倌儿恨副连长,全连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这不怨副连长,他分管后勤,连队改善生活杀猪都由副连长定。副连长虽然是后勤主官,平时也不常去猪场,猪倌儿有言在先,除了他自己,其余都算“闲人”副连长对此也是哭笑不得,拿猪倌儿没办法。
副连长和我说,猪倌儿这小子都做病了,每次听说要杀猪,脸就阴沉着,看见谁都生气,吃饭也是扔碗摔筷子的,要不就自己蹲在一边嘟嘟囔囔地不知道骂谁。这时候,全连人就会习惯地离他远点,说话也顺着他说,老连长定的规矩,这时候谁敢惹他就收拾谁。
副连长后来发现了秘密,每当母猪下崽的时候猪倌儿就会高兴得不行,这个时候杀猪他的情绪会稳定些,遇到更高兴的时候他还会说:“下十多个猪娃子呢,杀就杀两头吧,养的猪吗,就是给大家吃的沙!”
副连长和我说,你刚来,连里怎么得热闹一下,再说也到五一了,杀两头猪吧,还笑着说:“也凑巧,两头母猪下了二十三个崽,这小子正是高兴时候,要不我还愁怎么哄他呢,呵呵!”
知道了猪倌儿的故事,副连长笑我也跟着笑。可我还是不太理解,他这个人的个性是不是太强了?
连里会餐时饭堂和厨房里我都没有看到猪倌儿,我悄悄问副连长,他告诉我说猪倌儿这时候打死他也不会来这里吃饭的,一定是在猪圈那儿想念猪呢!我也想幽默一句说给猪默哀,可是喉咙里突然象被根骨头卡住了,香喷喷的猪肉也不想再吃一口了。
我借口吃饱了就离开了饭堂,径直向猪场走去。
离很远,我看见猪倌儿在那个空猪圈墙外站着,脸冲猪圈背对着我,我知道,今天我们吃的就是那个圈里的两头猪,他看着空空的猪圈心里一定很难受。我使劲咳嗽一声,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他转过身呆呆地看我一会,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是那种出于礼貌硬挤出来的笑。
来的路上我都想好词了,比如怎样拐弯抹角的安慰他,或者干脆和他说点别的,好让他分心,尽快忘了杀的那两头猪。现在看见他这样,想好的词早跑到九宵云外去了。稀里糊涂迸出一句;“猪倌啊,我想看看猪崽行不?”
猪倌儿立刻乐了,一溜小跑把我领到了母猪圈旁,喜吱吱的对我说:“连长你快看呦,这些个猪娃子吃奶的架式象不象一排雪白的馒头啊?”
我刻意没有靠近猪圈,伸长脖子看了几眼,可不是吗,一群白色的猪崽成排地趴在母猪的肚子上正欢快的吃奶呢!我又扭头想用赞许的目光看看猪倌儿,我楞住了——猪倌儿的脸红仆仆的,洋溢着幸福的笑;他的眼神好熟悉啊!我想起来了,我妻子给我女儿喂奶时看女儿的眼神和他一模一样,天哪,那是慈爱的目光呀!
我也学指导员的动作拍拍猪倌儿的肩膀,转身走了,我不想看见他和猪圈了,心里难受。
猪倌儿也入党了也立功了,连里保送两次考军校他却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他才读了五年书,考也考不上还白瞎了名额,甚至有时还埋怨连里说让他考军校是拿他当猴耍,没办法,他一直没有离开猪圈半步。
当兵五年了,服役期满了。由于连里没有转自愿兵的名额,猪倌儿年底必须复员。
连党支部会上,说到猪倌儿时谁都没了声音。指导员闷头抽烟,副连长仰头看棚,副指导员拿个笔不知道划拉什么,司务长眼泪在眼圈里直滚
“不能解决他的工作问题,就不能再耽误他,他也老大不小了,回家还得娶媳妇成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我去和他谈吧!”我尽管心里也难受,但事实明摆着,谁让我是连长呢!当兵就喂猪,五年啦,就这么走了,不错,有了三等功回地方能给安排工作,弄个铁饭碗,可是他能想得开吗?他能舍得那些猪吗?
然而,散会后我找他谈时,他竟然啥都没说,就告诉我他早就想好这一天了,接他工作的人他也给选好了,是今年春入伍的新兵,也是一名从四川入伍的农村兵。他对我说:“这活不能让城市兵干,就是农村来的也得找个老实本份的人,特别是这个人必须没有入党提干的野心,就觉得养猪是一门技术,将来回家也有用”临了,他又悄悄和我说,回家也不要那个铁饭碗,养猪,他已经明白养猪的技巧了,现在国家有了新政策,他说他相信自己靠养猪一定会发财的。
这还是那个猪倌儿吗?这小子感情不仅有个性,还有这么多心计啊!望着眼前的猪倌儿,我真有些不认识他了。
为了猪倌儿,欢送复员老兵的会餐没有杀猪,所有肉都是从市场上买的。大多数复员老兵由于即将离队心情都很郁闷,只有猪倌儿一反常态,连吃带喝的谈笑风生。酒席间还不时地给我们讲他回家后发展养猪业的前景,空气被他调节了,老兵们也都逐渐高兴起来。
送猪倌儿他们复员老兵的那天是冬季难得的好天,一丝风都没有,圆圆的太阳高挂着,军用卡车在地上的投影异常真实而清晰。卡车即将拉着这些老兵去火车站,一会,他们也许永远告别曾经生活战斗过的营房了。
车上车下的人早已泣不成声,我擦干泪水在车里努力寻找猪倌儿,我发现只有他没哭,由于个矮他拼命在翘脚抬头寻找什么。汽车起动了,他的眼睛一直在向营房的后院望去,望去他的眼睛亮了,嘴也张了起来,他双手捂住了脸
顺着他的视线我猛然明白:他在寻找他的猪场,他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