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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肯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腕上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挨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稀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定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而还有泉水可饮。巴丹吉林沙漠中散布着一百多个沙间湖泊,多是咸水,也有甜泉,蔚蓝清透的水映着金黄沙山,一幅瑰丽而高远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似乎永无尽头。人行其中,那盘亘了千万年的空旷和寂静便一点点压下来,消泯了初见沙漠美景的新奇。
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风气,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还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祖师爷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作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
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在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著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的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入不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黑山大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
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沙漠,我很想回家。”
“回家?”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辽国。”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此地流沙甚多,徒步行走时稍不留神就会塌陷进去,然而雷景行轻功超卓,带了两个人依旧轻捷如雁。
雷景行跑了半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取不到水,却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萧铁骊极其不安,让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观音奴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
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神刀门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挖了半晌,雷景行的头露出沙面,须眉鬓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以及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迟疑地道:“就是这里么?”空道:“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雷景行照顾,萧铁骊虽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在宣化城外三十里的驿亭打尖时,趁萧铁骊去饮马,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观音奴啊,我瞧铁骊要带你离开喽,可真舍不得你们。”
观音奴点头:“嗯,铁骊要带我回辽国。”雷景行干咳一声:“那个,铁骊一直不肯学神刀门的功夫,我也就不勉强他了,可观音奴根骨绝佳,不学很可惜呀。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和人打打杀杀,遵守神刀之戒很容易的。”
观音奴以手支颐,眼珠转来转去:“如果我学成的话,可以教给别人么?”雷景行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将神刀的功夫练到第七重时,就可以收徒弟啦。”观音奴便踌躇起来:“第七重很难练么?”雷景行含糊地道:“这要看各人的天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观音奴长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各有算盘,相对发呆,萧铁骊回来,只觉气氛古怪,却不知这一老一小都在算计他。入城后,雷景行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翻墙而入。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大漠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爷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爷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爷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祖师爷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祖师爷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习,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决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拍着观音奴,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衣角道:“师父,虽然铁骊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铁骊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