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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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女孩,一个一出生便被打上“妖精女儿”的标识。是的,我的母亲是妖精,众所周知的狐狸精的转世,这是村里人的说法,也是被现实世界所熟知的说法。

    因此,就让我来慢慢道出这个“妖精传说”的传奇人物——我的母亲——她平凡而又跌宕、安逸而又坎坷的生命。

    (一)

    也许,世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种传奇,每个人生命中都有或多或少的一个故事,而故事多的人,把那些故事连接起来便是一个冗长的传奇传说。因为,他的一生都是故事,众所周知生命里所遇到的人物且作为主人之引就必定有多个。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我还没有出生,还在母亲的子宫里便知道母亲是妖精的传说了。因为,那时,总有许多的妇人在母亲的身前身后指点,说母亲是妖精转变而来的,她命定的一生定会婚嫁十次,且十婚九死。如此,还在子宫里的我,一边吸取着母亲的养分,一边听着周围喁喁喃喃的嘀咕声。我很烦燥地在母亲的子宫里张牙舞爪,以便尽快脱离这种忧闷的境地。可不曾想,脱离了那种忧闷的境地后,更是陷入了永入止静的聒噪世界里。

    唉,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聪明伶俐,我只知道我很讨厌,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母亲,讨厌家,讨厌世人。因此,我不曾记事起,就把自己完全的放逐于世界之外,冷眼旁观,自私冷漠,以至于在我成长后,我对于家,对于男人,对于女人都没有多大的感触。如此,伴随在母亲身边,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了出去,不曾留下任何的自我踏实安稳的后花园。

    我的母亲被人称之为“妖精”是有来历的,而我被示之为“妖精女儿”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是我母亲唯一的女儿,我母亲即便嫁娶十次,也只有一儿一女,唯一的女儿像妖精一般伶俐纤巧冷漠自私,唯一的儿子是个软弱无能又憨唳残暴之人。

    我的家乡是在越城岭山脉中的一座山坡下,出山来二三里路便是小城镇,相对于母亲家来说是入世的。我母亲的家是在一个叫做“将军棋”的山谷里。将军棋峰顶有座小庵堂,庵堂里有个老尼姑,听说是从峨眉山下来的,有点道行。千里百里内外的村民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或是治不好的隐疾都会求助于她,因而,她似乎就是越城岭山脉里的神,不会缺衣少食,独处幽居而安然无恙。

    那里群峰宛峦,连绵不绝,山峰嵯峨,山谷幽霭,迷峰迭谷,谷里终年云雾缭绕,难见云际。因此,那里面的山野之物便也如星迷离,野生动物层出不穷。母亲家座落半山腰,靠着山谷,汲着泉水,泉水当然是在山谷中,从祖辈上开垦出的梯田宛延在屋宇下,延伸到山谷溪流边。自家养些猪狗鸡。猪是山里的野猪捕圈为家猪,凶残无比;鸡是猎养到的野鸡豢养为家鸡;狗是勇猛的狼狗,血性十足。因而一天到晚,都鸡飞狗跳猪嗷,山里岁月既安静又热闹。山里的果子终年挂在果树上,直至从树上掉落,与树叶铺染山林,也会掉落在山谷丛中、溪流沟涧里、泉眼井口边,潺潺涓涓,说美也是很很美的,只是得小心时不时从树叶荆莽丛中窜出来的阴深深的蛇,阴冷的三角头,咝溜溜地吐着腥红的舌芯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咬上手脚,顷刻便手脚麻木,窒息痉挛。而林杪间的鸟儿尖利的喙,乌哑哑地剥啄树枝果粒,更添那灌木丛中的猿猴獠唳的爪牙,亦或是幽林中忽闪而过的白影,纵跃间便是时光过隙,恍如隔梦。要走出越城岭山脉须九曲十八弯的爬山过谷绕坡盘旋走上几十上百里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山谷,这样的山林,这样的群山,这样的家,人与动物的相栖相偕,或许在另一种人的眼中便是一种诗意化的仙境,幽居其间,其乐陶陶。在我没有去过外婆家时,我也以为这样的山间生活定是其乐无穷,可当我真正踏足在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时,我才知我的家乡何其有幸,是真的山清水秀,又交通便利,更是文明富有之仙境了。

    因其如此,所以母亲娘家那边的山民才会不计感情的将自己的女儿外卖出来,又让自家的儿子孙子一个个的往外送出来,更有甚者是舍弃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良田房舍而窝屈于小城镇的一间残破小隅所,也在所不惜。

    而母亲从出生日起,便被山顶庵堂里的尼姑给批命说是妖精转世,十嫁九死,其一生要结婚十次,前九次的丈夫皆会因各种原因死去,只有结到第十次,丈夫才不会被克死。其实这所谓的妖精命不过就是命硬之说罢了,一般的女子命硬是克父克母克自己的嫡亲之人,而母亲的命硬却是克夫。

    因为母亲从出生便是一个美人胚子,柔顺乌黑的发,白嫩的肌肤,嫣红的唇,小巧的口,挺秀的鼻,密长的睫,乌溜溜的眼,秀雅的眉,饱满的额,滚圆的脸,这样的一个婴儿,是喜庆的,也是讨巧的,可是在如猫一样的哭声响起时,召示着她生命的延展是用数不尽的血泪、尝不尽的心酸、听不尽的谣言承载起伏。母亲如猫儿般的哭声惊扰到了山顶的尼姑。彼时,坐在蒲团上敲打木鱼的尼姑听闻母亲细细的哭声,便双手合掌,看着天外,念着“阿弥陀佛,妖孽啊!”如斯,尼姑的“阿弥陀佛,妖孽啊!”便被传说成“妖精转世——命硬克夫,十嫁九死”母亲美丽纤巧随着岁月,随着年龄的增长,传言被世人渐渐的忘却。

    母亲是个勤劳的女孩,家里,她是老大,她之后有弟弟,两个弟弟的出世,让本来被父母疼爱的她渐之在日益的穷困中被忽略。家的打理也在她的纤姿细腕中被理所当然地载成了全身的负担。童年的短暂让母亲来不及在外婆的怀里撒娇耍赖。童年被挤走,少年赶早而来。

    实在想不出农家只是种种田地,却有着繁如牛毛多的杂碎家务事。半山坡下的梯田,梯田下的井水,屋后半山腰的菜地,屋前屋后的牲畜,屋中的两个毛头小子,都是她用一双小手、小身板在忙前忙后。外婆或是跟着外公下田或是进林耕作,外公或是下田或是进山捕猎。如此事无俱细,她在后头收拾着琐碎的残局。

    当少年也尽早在忙碌间遗失时,母亲的传说又被世人记起来了,她的婚嫁挑到日程上来了。于是谣言又跟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如蝶扑向花丛。因为彼时的母亲在岁月的流光中,在日常的忙碌中,在山谷溪涧的润泽下,早已跳出了世俗的美,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不知不觉的岁月里,母亲出落得如水温柔,如云飘逸,如风清婉。

    素手纤纤,手心清茧拙拙,依然是那般的明媚而馨柔;身段迢迢,如云如雾般窈窕,纤细柔长,清瘦中依然是翠竹般绵韧坚霭;瓜子脸,樱口唇,瑶鼻柳眉,皓齿明媚,丹飞凤眼,幽眸剑睫,颀长颈项,肤白额广,云发柔媚,美丽的女子,深谷中的幽兰。呵,我的母亲,十足的美人啊。所以,世人因妒忌,宣称母亲为妖精。是的,母亲就是深山幽林中的一个精灵。

    世人都说,美人薄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所以母亲的一生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克夫的命定。因为这样林杪幽霭间的精灵,不是一般的男子可以呵护得了,而母亲的出生也是走不出这样世俗传说的圄囹。

    (二)

    这是一个男子,一个清弱的男子,一个父亲,我的父亲。

    我从出生便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苍白容颜里,倒映着叫做父爱的东西,可是我不懂,为何母亲那么漂亮,那么强干,而父亲却又这般的瘦弱,苍白,蔫耷。我不喜欢这样的父亲,在我的心眼中,父亲应该是高大强壮的,不能如松般坚伟,至少得称得上是如竹般的韧挺。可是父亲却给了我一个永远的遗憾。

    母亲过了十六,便有媒人来说媒,那是另一个山头的亲戚,叫亲戚其实也不算,应该是旁亲来着。她是母亲娘家的一个堂嫂,堂嫂的妹妹嫁到我父亲的村子,她给介绍的一户村里人家的儿子。儿子排行老二,他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两个妹妹。老父亲是做豆腐卖的,哥已成家,且分家了,老父亲老实勤垦,老母亲和蔼良善,整体来说家境还算是很好的,只是那男子身体不是很好,有点瘦弱。外表看起来是一表人才,且也勤苦老实善良,应该说是个不错的男子。母亲娘家两个弟弟也算大了,懂事能干活,只是家里贫穷,父母打算着积聚钱财过些年给两儿子说媳妇。于是,相对于女方的家来说,已是很好了,没有过多的挑剔,自然而然的成亲嫁娶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家族是个磅大的家族,一家之姓,一家之祖宗,经过三代的繁衍,就是几百家了,堂爷堂奶堂伯堂叔堂哥堂弟堂嫂堂姐堂妹堂侄,一大片本家本姓之族人铺散分布开来,窝居在山脚下,山坳盆地间。而我父亲是第三代,爷爷第二代,可以说都还是相隔很近很亲。

    母亲嫁给父亲后,本来就不怎健壮的父亲,身体越来越弱,由之前的单纯的身子瘦弱发展到一种罕见的败血病,在当时,以还算可以的家境的爷爷父亲家来说,依然无能力医治父亲的病。父亲每天都拖在病床上,爷爷想尽各种偏方土方给父亲治病,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家里,还得照顾好自己已怀有身孕的身子。

    那时,听村里的人说,父亲病重,起不了床,因听一些老人说穿山甲晒干后磨成粉口服可以抵制败血病。爷爷带着叔叔去很远的深山里给父亲挖穿山甲,一只只的搜捕,耗尽了心力体力,几乎把那一片连绵的群山翻遍了,给父亲不知吃了多少的穿山甲,也因此,家乡后面的那一片连绵群山再不见穿山甲。从此,穿山甲在我的家乡大山里绝迹。也幸好那时政府还没有完全禁止偷挖穿山甲。

    可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没能遗留在世。在母亲生下我之后,父亲只来得及看我一眼,便与世长辞,他经年与病魔相缠的身体就像朽木被病虫噬空,留下了年轻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我。我没有母亲漂亮,只能说是清秀,也许我更像父亲吧。是的,村里的叔叔伯伯都这么说。也在那时起,母亲在娘家的传言再一次风靡而来。围绕着我和母亲的生活是显而易见的艰难,只是,我并不明白我的去留也是早已注定的。

    其实,母亲从没有跟说我,父亲是如何的爱我,爷爷奶奶又是如何的爱我,我是可以留在爷爷家的。我只知道母亲走到哪都会带着我。所以,我跟在母亲的身后依然没心没肺,尽管我没有了父亲。

    到后来,我才知,其实我的父亲很疼爱我,我的爷爷奶奶也很疼爱我。父亲走时,看着我,对母亲和爷爷奶奶说,我是他的女儿,永远都是他们家族的女儿,爷爷奶奶也答应父亲会抚养我成长,把我当作女儿般的疼爱。可是后来跟着母亲走了,爷爷依然说,我是他们家的女儿,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那时不懂呵,以为跟在母亲身后,身畔有着漂亮母亲的呵护和爱怜就是最幸福的事,其它的都是无足轻重。如果我能懂得那份生活之重,我定会跟在爷爷的身边,即便没有母爱,我也会活得很恣意,很幸福。只是,我后来终究把父亲遗忘了,连带着我的初始之姓族也被彻底遗忘掉。

    (三)

    爷爷奶奶是很慈善的人,父亲走后,谣言四传,他们并没有怎么为难母亲,去留自任母亲。但母亲已没法再呆在父亲家。又一次经外婆家的那个另一座山头的旁亲的堂嫂的妹妹给介绍,嫁给另一个男子,那个是没有结过婚的男人,有着腿残的男人,没有父亲的秀逸,也没有一般男人的那般慈和,他只是一个小男人,一个有着身体残缺的男人,我为母亲嫁给这样的男人而不值,即便我的母亲是再嫁。

    其实那个外婆家的另一座山头的旁亲的堂嫂的妹妹,我应该换她为姨。可以说,我的母亲的一生其实是牵引在她的手中。这是一个很强干精明的女子,娘家兄弟姐妹众多,家境也不算好,她自山里嫁出,嫁给姨夫,便从此了她幸福美满的人生。姨夫家有四兄弟,最小的弟弟抱养给亲戚,当作亲身儿子抚养,不用姨夫家担心一丝一毫。

    姨夫家,姨夫排行老大,只有婆婆,公公早前是个村支书,很早就过世,婆婆是个勤垦健朗的人,也是个开明识趣的老人,儿子成家后便分家。二儿子在县城有工作,三儿子在大山里教书,如此家里简单也殷实。姨夫是个温和的人,家里的所有都是有姨管着,家里活山地活却是姨夫来做,在外,姨是妇女主任。姨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很是美满幸福的家庭。

    那个男人是姨的队里人,因为小儿麻痹症而至腿残,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只能躺在床上,倚在椅子上。一辈子没有出过家门,也一辈子没有见到过漂亮女人。母亲嫁给他,有一半是他自己向姨求母亲的,另一半也是姨看在他娘给的谢礼上。因为,姨是个很贪婪的女人。好像,世上只要是做了点官的人都有点贪吧,这也许就是中国人的官场潜规则。

    其实,说起来,这个男人的家比起爷爷家来还要复杂些。男人的母亲是再婚,男子前有两兄,后有两弟,他排在中间,他前面的兄是他父亲前面的妻所生,后来不知何因死去,他父亲再娶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也是有过前夫,因前夫病死,被婆婆遗弃而改嫁他的父亲。如此,他母亲后来生下他,因他父亲家境贫困,所以他小儿麻痹没有钱医治,致使腿残。他怨恨母亲,但母亲受过苦,又身材矮小瘦弱,在夫家总是没有地位,所以,他也没奈何,只是看着兄弟一个个娶亲,因家里逼仄狭小,每人只能占上一小半间。日日透过房门窗户,看着兄弟们有娇妻在怀,很是心慕。

    当终于听到村里的谣言时,母亲便是他抓住的希冀。他用自己的病疾之身向母亲和家人示威,终于全家为他求娶到母亲。这个男子对于母亲来说,是否具有另一重人生意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他,我也不愿唤他为父亲。我的父亲,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一生只有母亲呵。

    男人娶回了母亲,我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的长大,从牙牙学语到流着鼻涕跟在小子们身后撒野。这是我的童年时光。我的童年时光就在这个家,这个男子可有可无的眼光成长。而弟弟也就在这样的岁月中降临出世。我不喜欢弟弟,说实在的,我不喜欢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人,母亲对我的呵护与怜爱让我体味着世间女子的脉脉温情,也让我尝够了寄人篱下的心酸苦涩。那是母亲一生的秘密。

    我知道,母亲在无人的夜里,在周遭都静下来的光隙间,默默地淌泪。除此外,我从无看到母亲流泪忧伤过,母亲在人前总是爽朗地笑着,大声地交谈侃言,精明与强干总不弱男子。

    可是,好景不长,我以为母亲在这个家至少可以安定下来,因为凭着母亲的八面玲珑,与男人兄弟婆婶妯娌间的关系拉杂得很好啊。为什么呢?母亲命定的妖精传说再一次实现。本来有腿疾的男人不用干什重体力活,那些活大都是母亲在干,可是依然阻止不了世俗的传说。神奇的传说就像头顶的一种箍咒,把那个无病的男子也推向了深渊。男子身弱自是从小就有的,只是除了腿疾,再无其它病症,却在母亲生下弟弟后,就此一蹶不振。

    拖延不到半年,连是什么病都不清楚,便与世长辞了。母亲此次是安然地呆在家里,将年幼的弟弟抚养在怀,因为男人家兄弟多又房地少的缘故,母亲不再轻易离开,她得为弟弟争取一份祖产。所以即便流言谣传如何的脍炙人口,她依然无动于衷。我便依然享受着残缺的童年时光。

    直至弟弟临近少年,男子的父母也终于年老蹒跚,将进苍天厚土时,他们把房产田地在临终前分配好,弟弟分得一份。母亲也近三十了,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终于能在这个家有个长久的立足之地的理由,母亲有儿子,有这个家的子孙,儿子已成长,所以,无论她走还是不走,她有理由可以无所顾忌或是再嫁或是就此安度生命时光。

    可是,我没想,母亲依然还有着再嫁的心思,或许这就是母亲的命吧。

    (四)

    姨给母亲介绍了另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两兄弟,一妹,两老,两女,一儿。妻早早离世,兄是个赌徒,母亲有种怪病,浑身经年奇痒,传言上辈子心太黑,这辈子会眼睁睁看着全身从里到外被蛆虫噬蚀而死。传说是夸大,或许就是皮肤病吧,只是从来没有治好过。

    男人五十,大女儿已出嫁,儿子与小女儿跟着小姑外出打工。儿子在外面喜欢上一个女孩,最终把娶到家,后因染上赌,妻子离去,男孩因而精神错乱分裂,回家休养,病发时摔打东西,打骂家人。

    这年,我十三岁,弟弟十岁。我上过三年学,弟上过两年学。

    哎,听说没,那个美丽又要再嫁了,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是我们妇女主任大儿子同学的老父,这是第几个了?

    那女人就会勾引男人,见一个嫁一个,嫁一个死一个,专吸食男人的精元。

    听着这些流言时,我只是一个哑然无语的小女娃,脸上扬着好奇,心里却恨及。

    我问,为什么还要嫁?

    因为我要为你弟弟打算。

    他可以在家上学,我会回来看他的。

    母亲整理好家务,把自己打扮妥当,把弟弟嘱托给姨和叔伯,便拿着自己简单的衣物行李,离开了这个残陋之家。

    母亲三十的容颜,依旧美丽年轻,身段依旧窈窕纤柔,肌肤依旧白皙嫩滑。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久久的沉默后,长长的叹息。

    临走前,母亲问我有什么打算,是否还跟着她,我说不再跟着她了。我已经大了,我不会再呆在家里,我要去外面,看外面的世界,忘掉家的一切。

    然后,我离开家乡,走到外面的世界,跟着村里的叔婶做临工养活自己。

    彼时,弟弟不再继续上学,在村里混着,慢慢成了个不成器的横行霸道的乡里祸害,十人有九人恼。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进入那个家,又是如何开始她的新生活。

    只听说,她跟着那个男人夫唱妇随,一起干活,一起赶集,一起话唠,很是恩爱的样子。而他家的儿子也在病好时又去外面,然后在下次病发时又回家。小女儿也嫁人了。老母亲也最后因病全身靡烂而亡,老兄的妻子也终因受不了赌鬼的折魔而和离远去,赌兄成了村里的流浪汉,经常在弟弟家蹭饭,老父亲独自一人在半山腰的小破屋里幽居,男子会时不时送点吃的给父亲。

    其间,母亲会时不时回来看望弟弟,就像走娘家一样,把姨那儿当娘家,好吃好穿的省着拿过来寄放到姨那儿,然后托姨给弟弟。弟弟在村里横行几年后,不再上学,其实他上学也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逃课溜玩。

    弟弟跟着叔叔也去外面打工了。

    母亲跟她的男人相伴着一起生活。五年后,我十八岁,弟弟十五岁,母亲的男人去了,再次剩下她一个人。

    我回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久久,母亲还是那么美丽呵。她还是我的母亲吗?

    他又是怎么去的?

    肺痨。他之前有慢性支气管炎,又喜欢抽烟,久而久之,便成了肺痨,吐血而亡。

    男人的村子紧挨着一座石头山,产石灰石,山下好几座石灰窑。男人从年轻时便在石灰窑场做事,高沸热高烟尘高强度的体力活让男人强健的体格在尘灰喧嚣中慢慢染上了支气管炎,同时也为肺痨铺下了病因。男人的村子因为多石头的缘故,旱地面积很少,村人多在石头的零星空隙间喜爱种大烟,晒干后自制成焊烟,冲劲很强,给过强的体力活疲惫后透支的身心一种扭曲的精神支撑,因而村人年纪稍大一点的都喜好抽焊烟。男子就是在经年累月的过度体力活中又过份的焊烟刺激下染上了肺痨。

    知道还要嫁给他?

    我们在一起前,我跟他说了,和他一起生活,搭伴着过日子,我自己挣得可以支助你弟弟,可以随时回来看望你弟弟,弟弟也可以去看我的。

    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对我很好,踏实勤苦善良憨厚。

    那你现在呢?

    我回来带你弟弟出去打工,回来再给他盖一栋房子。

    彼时,弟弟已在外面有了女朋友,那是一个小小的像猫一样的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女孩会看上我弟弟,他一无是处,没有遗传自母亲的容貌,极像他父亲,瘦弱矮小,在外懦弱无能,在家横行霸道,身后又身无片瓦,不高兴时对女孩打骂是常事。女孩却死心踏地跟着弟弟。

    母亲说,那女孩是个孤儿,是在叔叔家长大。

    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寡妇生活,她与弟弟之间吵吵闹闹,对骂咒叫,一时村里尘嚣不绝。

    我走后,母亲又带着弟弟,在断断续续的临工中和我的支助下,建起了半边屋子。弟弟与女孩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如小孩过家家一样打打闹闹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五)

    我病了,白血病。我的交亲是败血症,我是白血病,我可笑的想,这也是命吗?

    这年,我二十岁,我的母亲三十几接近四十,她依旧美丽,岁月似乎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我总是望着母亲的容颜,思忖着母亲难道真的是狐狸精吗?要不,为何她总是经年如一日,永不褪色的美丽容颜,永不走形的纤长身形。永远活在众多男人间的母亲,是如何把她强大的身心冶炼得纤尘不染,千年不变呢?

    母亲给弟弟建起了屋子后,又跟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本村的男人,因在给弟弟建房子时相处到一块儿,也是姨给找来的帮工,又经姨给发觉牵线走到了一起。

    彼时,我不再关心她找什么样的男人了。我也再没有心力与精力去关心了。

    母亲来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咒骂着我,我淡淡的再没有感情,我其实一直都没有感情的。

    为何呢?

    因为我做了绝育手术,只有你与弟弟。你不在了,我只能依靠你弟弟。他没有亲戚,没有亲人,只有他一个人,我和他一起过活,可以帮到你弟弟。

    你想回去看看你爷爷吗?

    爷爷?那个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在村子里叫着“豆腐——豆腐——”的魁伟汉子,那个推着磨打着豆汁的强健有力的身影,那个总是忙碌在一坛坛酒缸中的精壮背影,那个一年四季氤氲着豆腥味和酒香味的家,那个每天卖着白嫩嫩的豆腐,而自家却吃着粘耷耷的豆腐渣的家,那个一年四季过道里有着穿堂风的阴湿的家。

    哦,那个家,没有父亲的味道,没有馨暖的味道,只有豆腐的土腥味道、烈酒的火辣味道。可在我零星的记忆巷子里,胡同的风徐徐地吹,暗淡的影子中,似乎若有若无的那袭身影,那张容颜,虚无而苍白。

    他还在?

    嗯,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叔叔一家经年在外,家就只有你爷爷一个人,老了,不再做豆腐,不再酿酒,不再养猪。

    浅浅的忆,听风辩音,似乎那个家,除了大伯母,全都是好人,奶奶慈详,爷爷慈爱,叔叔爽朗,大姑麻利,小姑柔婉。爷爷的大嗓门和他魁伟的身影一直如一道风景在清晨的乡村里张显。那么一个强健的老人也终于皤然苍老,孤独孑居。

    你的名字就是你爷爷给起的,好念好养。我带你走时,你爷爷叮嘱说让你随时都可以回去,你永远都是他们家的女儿。可你从没问过。

    我恍然在梦里。

    豆渣,我的名字。原来如此,爷爷的一生就是与豆腐为伍,除了做豆腐就是酿酒。做的豆腐挑卖,残留下来的豆渣酿酒,人吃,再次残留下来的作为猪食,鸡食。酿的酒是烧酒,豆渣配上高粱,酿出来的酒劲火辣凌凛,冲劲十足。专卖给村里人做酒席。爷爷随口叫的名字,上学后,因渣字太难写,干脆就叫豆豆了。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其实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了。

    就这样吧。

    如果以后——,你还会再嫁吗?

    不知道,也许——我要活着。

    母亲走了,我也要走了。

    我很想把母亲的故事说完,旁看着,诉说一辈子,我想知道母亲是否真的会十嫁。但我知道这也许就是一种被世人渲染出来的神秘色彩吧。我没有上过几年学,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还是知道科学的。迷信永远都是大山里人的一种精神寄托,所以无论世人如何说母亲,都只是忌妒她罢。

    而出生在山里的我,也会莫名的带上这种神秘色彩,至少我不清楚为何母亲可以如此的美丽,如此经年不变,她的容颜与她的性格。我也总是揣摸不出个所以然。其实,母亲对于我来说还是很神秘莫测。我永远不明白母亲是如何的想,如何求生存。

    母亲的名字叫美丽,依如她的名字,名符其实。却一辈子也没上过学,念过书,最后只会数钞票,调侃,大骂,大吵,大笑。

    走了,妖精把妖精的女儿带走了。

    也许,来生我再来诉说母亲的故事。

    那个孤独的秋夜,我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着母亲的呜咽,带着豆腐腥的味道,弥漫起丝丝火辣味儿,而我的脉博也在那一刻停止了

    这不是传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母亲依旧活着。

    2014。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