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的游戏

阿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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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比五年前还小的时候,我是个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胆子夹在屁眼里是我爸爸的说法。

    有一个晚上外面下着雨,两只狗没事找事叫着,我爸爸就把手电筒丢给我,说阿喜你出去看看,看这两只狗日的母狗叫什么?

    我接过手电筒坐了会。我没有出去。

    我说谁知道这两只狗日的母狗叫什么?鬼才知道。当时爸爸正在洗脚,浓重的脚臭味弥漫在我们那间矮小的屋子里,水哗啦哗啦从他膝盖流回到盆里。他洗得十分开心。

    爸爸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洗完脚后用力闻了闻,见我还坐着就喊哥哥来。他对哥哥说你去看看看这两只狗日的母狗叫什么。爸爸有个习惯就是说话多余,否则以后的事哦也就不会发生了。他把手电筒递到哥哥手里时又加了句:你弟弟这个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

    哥哥本来以为爸爸原本差的就是他,即便不愿意也没话可讲,但爸爸这么一说他就听出来了,这庄差事原来是我害的。于是第二天上学,他就把“胆子夹在屁眼里”这个说法公开了。他拉住任何一位小伙伴就说,喂,我告诉你,我弟弟是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

    说完这些话他就眉飞色舞,把昨晚的事也添枝加叶描述一番。

    于是有一天我从高粱地回来,成勇他们就在半途截住了我。

    喂,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成勇说:过来。

    我怯怯地走了过去。

    你说,你是不是睡过三妹的床?成勇问。

    三妹是个白痴女,舌头很长,能向上伸到鼻尖,鼻涕出来了就用舌头一扫,全裹了进嘴里。像极了我家母牛汲面汤。

    我说没有。我真的没睡过。

    可是三妹说你睡过的,睡过好几晚上。他们把三妹从高粱地里拉出来,鼻涕和口水抹了她一脸。她对着我嘿嘿笑了足三分钟,说阿喜我做你女人,睡你的床。像要吃我的样子。

    我说三妹,我睡你妈,你妈才睡我的床,你妈才做我女人。

    成勇他们开怀畅笑。我怯怯地望着他们开心,后来也就笑了。如果我不笑,他们便觉着没趣儿。

    成勇在我心中是个英雄形象,他敢抓青蛙蛋,敢捉蛇。这让我想起前不久还吃了他一次亏。那是一个周六,我在河边割草,成勇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把一把青蛙蛋塞在我衣领里,我感觉它冰凉冰凉的滑动就吓得大叫,以后便病了,据说是吓丢了魂。后来妈妈请来的巫婆艰难地呼唤了半天,说找回来了,于是指着煮熟了的蛋清里面一点模糊阴影,愤愤然对我说,就是这狗日的吓丢了你的魂。

    妈妈接过看了看,也说对,就是这狗日的。并且让我吃了,告诫说小偷的儿子是强盗,以后对成勇防着些,他爸就不是好人。

    从此我一直提心吊胆。

    二

    虽然我躲着成勇,但这并不是说明所有麻烦事都不可能再发生。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一句至理名言。

    现在,是仲夏的某天中午,我的身旁坐着我最好的朋友张杰。(以后的麻烦都会牵涉到张杰头上)

    这个炎热的中午像往常的所有星期六一样,老头弓着虾米腰教我们读了一首唐诗后,坐在他从家里搬来的木凳上,人模狗样批改我们周五的作业。

    这是老头多年的习惯:星期六只教一首唐诗,然后让学生一个一个到他面前看他批改,听他表扬,或是批评。末了,一周的学业就算结束,于是早早放学。

    这天老头教的是李白的望天门山。

    老头教了一遍,也不歇口气,又接着教下一遍。其实那也不是教,是他自己朗诵罢了。

    在这炎热的中午,苍蝇不断飞到我们教室,外面的知了不停聒躁。没条件也没习惯午睡的孩子们大部分被署气熏蔫了,东倒西歪一片。但老头哪里会管呢,他闭着眼、大概睡着了,身子往一边不住倾斜,眼看就要到地,却又突然挺直,再向另一边倒去,已如神仙一般。倒是梦呓似的声音却一阵比一阵高昂、一阵比一阵激愤、大有把外面躲在树阴里聒躁的蝉声压下去的气势。

    暑气还在袭来,辛而终于教完了。谁也不知他教了多少遍,反正是教完了。他拍拍桌字、把弓着的身子缓缓放到矮木凳上,招招手说:“把作业交上来,一个一个交,别挤。”

    老头每次都这样说,但这帮孩子每次都不听话,一窝蜂全涌上来,围在他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偶尔才能听到从缝隙里传出一句沙哑的难以忍受的骂声。

    挤死我了,小混帐。

    谁放了个屁,不准放屁。

    走开些,我不批了。

    没有人笑,没有人生气,没有人走开,还是挤,不停的挤。这时似乎不热,大家或许忘了热了,只想快批了作业,快回家,快去玩耍。

    这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没有做完作业的、如果不怕晚上父母检查,趁这个时候偷偷跑了

    ,老头子永远不会记得。所以张杰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在背后猛拉了我一把,说阿喜咱们游泳去,用手比划了好几个动作,接着从只有一米来高的土墙上翻出去。

    我们跑出来,走过躁热的大街,在一家厕所一样脏的小商店里买了两根冰棍。

    张杰是个说起话来很仗义的人,比我稍大。有一次他一拳打在我鼻子上,血就喷涌而出。我想想便说、干脆张杰你做我大哥。

    我对张杰有一种依赖感。他经常指着我的脑门,煞有介事,语重心长说阿喜你只是做小混混的料,就做小混混。我点点头。

    他说我张杰呢,是大哥的料,就做大哥。

    我再点点头,我相信张杰是个好人,我从来不敢想做大哥,我是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

    我这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这天吃着冰棍,屁颠屁颠跟在张杰后面,很快就碰到了成勇他们。

    天气很热,所以成勇讨厌我吃冰棍。他一把抓住我的依领,一张嘴,热气和唾沫干巴巴飞到我脸上。他问,你是不是对老子有看法。

    我转头看张杰,可他消失了。我有些害怕,说,是。

    成勇一拳打在我肩上,骂了声他妈的小杂种别逗老子。我手里的冰棍飞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恰倒好处落到成勇手里。

    我说老子没逗你。我一急说错了话,我大约想说我没逗老子你。这下糟了,我话还飘在空中,人已倒在地上。

    成勇骑在我肚皮上,要我喊爷爷,说不喊喂你吃牛屎。

    牛屎就在身旁。

    成勇说吃吧,牛屎是草变的不脏。他挑了送到我嘴边,我马上闻到了草的芳香味。我轻轻地喊了声爷爷。

    成勇嫌不够大,我再大声喊了三声爷爷——爷爷——爷爷!

    这时候天突然加热,幸而他们走了。

    三

    午后气温最高的时候,我和张杰重新上路了。张杰愤愤然,说狗日的成勇,如果老子身怀绝技,一定先揍你这王八。接着又敲我脑袋,说你也真太胆小了,怎么连躲都不敢。

    这下我开始恨自己,从而对爸爸有些崇拜,胆子夹在屁眼里这说法真是恰如其分。

    我说张杰,我也想胆大些,但我学不会。我跟你-----我还是连躲都不敢。

    张杰拍拍我,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最后在那个“厕所”里重新买了两只冰棍。这个烦躁的日子里,一个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和他的大哥又开心起来。

    我们要去游泳的那条小河水很清,在河边的草丛里还能抓到几尾小鱼。倒霉的是成勇他们已泡在河里了。

    张杰,我说,要不——咱们回去。

    我不敢游泳了,但张杰已脱了衣服,穿条崭新的花短裤。

    他们已找过一次麻烦。张杰说。

    我想想也是,不过我还是不想下水了,这次是因为张杰的花短裤,他摸了摸,说我姐姐买的,我姐姐——

    我没有自己的姐姐,我就没有自己的花短裤。狗日的我怎么没有自己的姐姐。有姐姐多好。

    张杰跳到河里,我坐在岸边。我说张杰,要是我有个姐姐,她肯定也给我买一条,你信不信?

    干脆,我叫我姐姐给你买条。

    不要,又不是我自己的姐姐。但我还是心动了一下。我看着张杰像条小花鱼在水里游来游

    去,自己干巴巴晒在岸边。那一刻我产生一个邪恶的念头,我希望成勇他们淹死他。以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看了一部电影,里面被诅咒过的人全死了。

    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我的诅咒也给张杰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我这样的念头产生不久,成勇就游过来了。他问他的伙伴,刚才是不是这家伙跟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在一起。

    他们说,是的。

    成勇得到赞同。咧开了嘴。再问,刚才他是不是躲起来了?

    是。

    要不要叫他喊爷爷。

    要。

    于是他们围过来,成勇把张杰的头按在水里,几秒钟拉出来。

    张杰说成勇你别狂,老子憋得住。老子憋三个小时。

    这个下午这件事成了一宗大型赌搏。在可以抓到小鱼,清澈见底的小河里,张杰的头一次次埋到水底,一次次憋得面色铁青。但他依然说一句话:

    老子憋得住,老子憋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我坐在岸边心慌意乱,见张杰的小屁股翘起很高,那条花短裤皱巴巴贴着他的肉,不忍分离的样子。

    现在,你喊不喊。成勇说。

    要不,还是喂他牛屎。

    猪屎也行。

    最好给他喝尿。

    这样的各抒己见后,张杰憋死了,成勇的手一放,他就歪歪斜斜倒在河里。

    这条河现在依然很清,鱼却少了。

    四

    五年前我胆儿大了不少,这归功于我的妈妈。妈妈有次对我说,儿,如果小偷的儿子强盗再欺负你,用你爸的猎枪崩了他。

    妈妈说完这话后神秘地笑着。那夜她一直陪着我。

    妈妈是个不要命的人,她就曾用爸爸的猎枪崩过人,可惜打偏了。我受她感染,想起表哥会做土枪,于是做了支,在成勇骂我喜欢的赵佳欣是小母狗时砰地打在他胸口。

    那是张杰死去四年后的事。他死去后我就跟赵佳欣在一块。她是个野丫头。

    成勇要我叫她小母狗,我曾叫过一次。那次赵佳欣站在我面前,我小心叫:小母狗。

    她听后一下一下踢我,踢了十几下自己哭了。

    你这个无能的人。她说。

    我说,我不是无能,我只是胆小。

    我打成勇那天赵佳欣带了草莓,她分我一些。成勇咂咂嘴,说小母狗跟孬种好上了,小母狗要做孬种的女人了,小母狗要生几只小孬种狗了。

    他说完了问我,孙子,跟小母狗上个几次床。

    我说上你妈,我跟你妈上过床。

    我从裤裆里掏出那把土枪,对准他的胸口扣了一下,枪响了。他几年没有洗过的红背心被喷白了一片,我看见他的腿在发抖。

    我说老子也不是好欺的,成勇。

    狗急了也回跳墙,我说。

    之后我们在地上打滚,最后我败给了他,但是我的胆儿确实大了。

    五年前我的胆儿确实大了的时候,我告诉爸爸:老子的胆儿大了,你爷爷才是胆子夹在屁眼里的人。我挨了一巴掌。

    你他妈成了废人,爸爸说,从此他的脾气没有好过。

    这一年我还找到了张杰的哥哥。我对他说,张杰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是我朋友。

    他用手摸摸我。

    你弟弟说让你姐姐给我买条花短裤。

    他笑了笑。

    因此可以说你弟弟还是够朋友的,因此我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以为他真是自己淹死的,那条小河算什么狗日的河,能淹死他?

    我勾起他很浓的兴趣才把真相告诉他。

    张杰的哥哥叫张仁,比我大好几岁。这一年的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比我大好几岁的张仁,和我一起去找成勇。

    张仁的衣裳里面躲着一把砍刀,这把砍刀想去砍下成勇一根手指头。

    成勇这时升到了五年级,成勇这混蛋其实早就该升六年级了,但他今年才升了五年级。所以在五年级的朋友们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他。

    成勇,给老子过来。张仁说。

    他就真的过来了。

    把手放到这根横木上。

    他也就放了。

    现在张仁像审判官一样问话了。他说,成勇,五年前的一天,你在河里游泳是不是很好玩?

    游泳真是太好玩了。他说。

    那时张杰在吗?

    在,他经常在。

    后来他哪里去了?

    这还问?他不是死了吗?

    他怎么死了?

    淹死----

    成勇说完这最后两个字,张仁啪的抓住了他按在横木上的手,右手抽出躲在衣裳里的砍刀。

    有时候我们砍一根棍子,砍下的那小截会嗡地飞起来。很是好听。张仁的砍刀闪了一下,我没有听到嗡的响声,我看见成勇的小指像面太阳,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最后跌落在泥层里。

    夜晚月郎星稀,成勇的父亲坐在我们那间小屋子里看我爸爸慢条斯理洗脚。很久他说,我家成勇的手指少了一只。

    我爸爸哦了一声,继续洗脚。

    听说,你家阿喜他,也参加了。

    我爸爸又哦了一声,把脚搓得咯咯咯响起来。

    当晚我被吊在屋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哥哥隔几分钟出来看看。

    怎么说我都是你哥哥,是吧?他说。

    谁管。我回答。

    其实我也恨成勇他们这家子。他又说,我怕他们趁机来,所以出来看看。

    不过-----他小声说,你见着妈妈没有,妈妈不见了,你是她小儿子,说不准她抱着猎枪在暗中保护你呢。

    远处有几块新开垦的高粱试验田,说是生产优质高粱用来酿酒。再远些,是滇西北山村贫瘠的山梁。这会,鬼魅一样的高粱杆在贫瘠的山梁上移动着,跑来跑去,哗啦哗啦长得很高。看了触目惊心。

    但我不怕。我成长起来了。我想。

    五

    几年后赵佳欣不知去了哪里,我再也见不到她。

    因此我有了另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做女朋友。我一有时间就给她讲以上这些事情,说到成勇的手指像面太阳飞起来,她开心地大笑,伸出粉白的手指着我鼻子说,去你的,傻小子,那是童年的游戏。

    然后,她要我不停地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