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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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父母,和我的恩师苏先生,和希望工程的建设者们。

    今天,又是腊月二十三。

    吃着饺子,品着张裕干红,听着爆竹声声,看着一家人快乐的笑脸,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懂得数字的意义,是从八岁开始。

    父母,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俩小妹,还有我自己,是九个人。这就是我在娘的启蒙下所受的算术教育。因为虽已八周岁九虚岁的我还没有受到正规的学校教育。

    上学?不是没有学校,也不是没有老师,只是因为一个字,一个令我在今后的生活中想起来心便惊悸的字:穷。在我记忆深处,没有谁家的孩子身上能穿这样褴褛的衣裤:胳膊肘儿露在外面,裤腿儿几乎成为布条条;蓬头垢面,赤脚走路--无论是上山,还是下田。象书记队长那样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白面饼(偶尔还会是饼干)当零食的时候,而我们家连下锅的地瓜干都少得可怜,象这样的家庭,谁还能顾及到要上学呢?

    大姐手巧,在大队绣花组里绣花,二姐十七岁,在生产队里和大小伙子一样干活。按理说,老天爷总该垂顾那些艰难而又善良的人家。可是不幸,偏偏又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大姐突然患了风湿性关节炎,疼的整天在炕上打滚呼爹喊娘,父亲便不得不带着她到处求医抓药。

    一年下来,我们一家九口人分到的粮食,还不及一个光棍汉的多!二姐气的回家扔了镢头。

    是啊,如果没有母亲辛勤喂养的三头肥猪,我们一家将指望什么过冬呢?

    三姐虽然十四岁了,但因小儿麻痹后遗症,一瘸一拐的不能干活,便和因是男孩而受宠的哥哥成了全家最幸福的人:在学校读书。

    饭都吃不上了,还读书?不,在那个小学生“拾麦穗背粪筐”的年代,只要能买得起一支二分钱的铅笔和一本五分钱的本子就够一学期用的了。平日练习,全用粉笔头写在石板或瓦片上,不用交书钱,也没有学杂费。父亲和母亲商量,如其让她闲在家里,不如让她上学,多少还能识几个字吧。(三姐之所以有幸上学,却是因为自己的残疾!)

    体弱的母亲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还要到队里干活。 这样实际上,一家九口人就主要依靠啃父亲和二姐的肩膀了。能给这个家里增添几个工分的,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就只有八岁的我了。于是,父亲便从生产队里,牵回来一头没有扎牛鼻钳的小牛。

    从此,我便戴了一个几乎遮去我大半个身子的大斗笠,整天转悠在村东的小河边,成了个道地的放牛娃,为家里补贴进半个男劳力的工分。

    从此,我便不再知道蓝天有多可爱,虽然整日头顶蓝天。有的,只是比我还高的黄牛和一个少女无尽又无望的梦。

    从此,孤独和恐惧便常常围剿只有八岁的我,我常常坐在大青石上,怔怔地望着吃草的黄牛出神:什么时候我才能象哥哥一样背起书包上学呢?

    在渴盼和希冀中,我度过了三年放牛娃的时光。三年,这是何等漫长的三年!因为我小是个累赘,那些放牛小儿没有人愿意和我一块儿。我唯一的去处,只有村东的小溪两岸。因为自己不敢到远方有草的地方去,放不饱牛也就免不了要挨那个饲养员的骂。就连黄牛也欺我小,在它吃了庄稼我想教训它的时候,它便尾巴一撅尦蹄就跑。我怕它跑远了找不到,便紧紧地抓住缰绳不敢松手。往往是等它跑累了而停下的时候,我的小花褂上便斑斑点点地渍满了血迹。    已经十一岁的我应该是正儿八经的小学生了,可是在这样艰难的家里,读书也成为非常奢侈的事情。我常常到学校门口去等哥哥和三姐放学。看着那些小学生,心里多么渴望和我作伴的是他们而不是那头比我还高的黄牛!

    初夏时,父亲没有再牵回来那头我放了三年的黄牛。没多久,父亲又带着二姐去海边养殖场当了黑工人--那个年代,虽然一个劳动日值不了几毛钱,但是生产队里是绝对不允许外出打工的,否则不但不分给口粮,反而还要受罚。父亲便以给大姐看病为由偷偷的地出去了。

    父亲和二姐轮流着不定期的回来,但都是在晚上。把挣到的钱交给母亲,天不明再偷偷回去。

    从此,我们的日子较从前已是天上人间之别。

    暑假过后,哥哥和三姐去上学的那天,母亲把我也送到了小学校。见到金老师的那一刹那,我真不敢相信我也能上学!

    放学时我背着小花布书包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天是那样的蓝,太阳是那样的灿烂!如果我会唱歌,我一定会唱起来以表达我快乐的心情,只可惜,我什么也不会唱——除了广播里一日播放三遍的东方红,我没有听到过任何音乐。

    几度花开,几度燕来,大姐和二姐相继嫁人。我们在父亲和母亲的操持下,已渐渐摆脱了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饥馑日子,两个妹妹也已经上学。

    贪婪的,往往是那些无厌的心灵。我们,能拥有这样一份平淡安宁的生活,也就很知足很知足了!可是,走得最快的,总是那些最美好的时光:就在我小学毕业那年,三姐住进了某军区89医院,她的右腿需要动一次大手术,因为不矫正就会有瘫痪的危险。母亲在医院陪护,父亲便来往奔波于医院-家里。家中,就剩下哥哥和我带着两个妹妹,四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孩子。

    那年,刚刚实行农田承包。由于无人管理,田间早已杂草丛生了。两个小妹已经停学到田里拔草,我和哥哥仍赖以应付着升学考试--哥哥要升高中, 我升初中。

    在物价飞扬的今天,两千元钱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又是在我们这样拮据的家庭里,为三姐治病花掉的这笔钱几乎要把父亲压垮!

    父亲,为了省下五元钱钱的车费,每次都是骑自行车往返于四百里外的医院。

    一天,父亲把买来的玉米加工后带回家。递给了等粮下锅的大姐(大姐早已带着八个月的女儿回家挑起了母亲的重担),之后便坐在板凳上默默抽他的老旱烟。等大姐把玉米饼子端上饭桌,我们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的时候,父亲还是没动。艰难的生活造就了我的敏感,从父亲不时瞟向我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一种不安,难道是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吗?我吃饼子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父亲也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对我说:这学咱上不起了,明天就不去上学吧?

    听了这话,我鼻子陡地一酸,脱口而出:我不!父亲用痛苦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凄然泣下:“谁叫咱就这么个穷命呢,老天爷!”

    我再也看不下去父亲流泪的脸,放下碗筷跑进屋里。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学校,不愿意离开我心爱的书本啊!整个晚上,我哭一阵想一阵,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父亲骑车出去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我和哥哥照旧去上学。一直到暑假后期,三姐出院回到了家中。

    中学开学那天,哥哥卷起被褥跑去了县一中,我也背着书包,来到我就读的初中。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校园,优美的环境自然天成:门前一条并不很宽的小河很静地流着,河南岸参差无秩序的柳树在农历七月的阳光下很翠很翠地绿着。这一切,无疑会给我今后的学习创设下最好不过的条件:在清晨,在黄昏,我可以携课本尽情徜徉其间。

    当天的中午放学后,我就走进了这片柳林。而此时,这秀丽的景色反而加重了我的心绪,因为上午,就在这开学第一天的上午,我便挨了老师的训,原因是:我的书包里,除了一枝圆珠笔,便什么也没有了。上课的时候,同村来的述给我一本造句本。一上午下来,语文、数学、英语作业集于一本。上交时,面对老师的不解,我为难的哭了。是啊,除了流泪,我还能解释什么呢?连那六元钱的书费和学费都交不上,那里还有钱去买本子呢?

    在以后的时光里,这片柳树林便成了我这个孤独女孩的避难所,每天中午,我都带着午饭到这里来吃,不说也知道,这是为了避开我那些同学,那些捎着在我看来当是节日美食的同学。亲爱的朋友,您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多么虚荣,十七岁的我的羸弱的心灵,已再难以承受任何的伤害,哪怕是个别同学的异样目光。我把我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对知识的渴求中,也不敢分神去领会别人的同情或者嘲讽。    第一学期结束了,当我登上领奖台,接受校长亲自颁发奖品——一枝精致的钢笔时,我也接受了全体师生惊讶的注视礼。是的,整整一个学期,我一直默默地坐在教室里,几乎全部身子都被三姐换下来的明显不合体的大褂子遮盖着,有谁会注意我呢?

    从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那个没有友谊的丑小鸭,还有,那些嘲笑过我的同学,也将成为我的好朋友,我也将成为老师最宠爱的学生!

    放学后,我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家,想象着把这好消息告诉爹妈后,他们会有多么高兴!

    一进门,小妹就告诉我,爹的好朋友张叔叔和婶婶来了。灶台上放着很大的一块肉,还有几条大鱼。小妹高兴地告诉我,那是张叔家送给我们过年的。我这才想起,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农村常说的过小年了。

    午饭后,张叔和婶婶将走时,母亲把我叫进屋里,把我的手交到婶婶手里,说:“你张叔是队长,家里人口又少,等过了年,你就到婶婶家去吧!咱们家一年没有收成,饭都吃不上了,哪能再供给你上学?你叔肯供你,你就答应吧!”

    母亲说到这里,难过地转过了头。我哭着喊了一声:“娘,我不去,娘!”

    婶婶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安慰我,张叔也千保证万保证会好好待我,新衣服新鞋子尽着我穿。

    我挣脱了婶婶的手,我知道我不能去。从以前大人们的谈话中我早就听出了,他们早就看中了我的勤快与温顺。在农村来说,他们之所以收养我,只不过是收养了一个廉价的儿媳妇。他们虽然是善良人家,但是他们的儿子小华学习并不怎么好。小华不能升学,我能继续上学吗?

    但是我不去,又能怎样?这个家,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再供给两个孩子上学了!想到这儿,我伏在门框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三姐听到我的哭声,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显然,屋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三姐一双泪眼望着张叔和婶婶,一双残瘸的腿慢慢地跪了下去:

    “娘,就把妹妹留下吧!吃糠咽菜也是自己的家好。妹妹有灵气,不能不上学。婶,叔,求你们就给我找个婆家,能帮助我们的人家就行,高矮丑俊我都不管。是我连累了弟弟妹妹啊!”婶婶扶起三姐,很沉重的点了点头,母亲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果然没有出正月,三姐就订婚了。有了三姐的“聘礼”我和哥哥,也得以继续上学。可是在一家人的心里。都有着把三姐卖了的痛啊!

    到我上初中三年级时,三姐也已经出嫁。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兄妹四个在父母的带领下,一家人勤劳地耕种着责任田。我和哥哥,一到周末和假期,便下田帮助父母干活。这样不到两年,我们就逐渐摆脱了原来的困境。我最最忘不了的,就是父亲在每一次收获后,脸上那美滋滋的神情:夏收时用手捧着那金灿灿的麦粒儿,秋收时看着一垛垛的花生,玉米——那是一种对粮食至上的虔诚啊!

    我和哥哥,眼看就要毕业了——我升高中,哥哥升大学。这个学期,父母和俩小妹无论如何也不再让我们俩下田,让我们俩努力复习。

    暑假后期,在同一天里,我和哥哥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被县一中录取,哥哥考入南开大学!

    那天,父亲赶集卖了几袋子黄豆,买来酒菜,把我的老师们,也是哥哥的初中老师(可惜哥哥就读的高中离我们家较远,父亲无法相请),还有村里的几位对我们家帮助极大的乡亲,一一请到家中。那天,酒量不大的父亲是彻底醉了。客人们走后,他一阵哭一阵笑,我们知道,父亲那是高兴啊!

    是啊,我们一家人,这几年,全部的希望都在我和哥哥身上。这双喜临门,怎么能不高兴呢?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进入大学的哥哥和进入高中的我,一直互相鼓励着努力学习。开阔了的视野使我俩更加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所以我俩一到假期,便教两个小妹学习。当初在小学就已经辍学的俩个小妹,几年后也读完职业学校,进厂当了工人。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三个姐姐家都逐渐脱离了黄土地而进了城,日子都已是翻天复地的变化。

    现在,已经八十高龄,跟随儿女进城的父亲,看着儿女们都住上了楼房,偶尔高兴了总要饮几盅,酒后还总是要重复他一直也没有明白的问题:大集体时候,人口没有这会儿多,土地比这会儿多,可是就是没的吃;现在,人口多了,耕地少了,怎么粮食反而吃不完了呢?

    母亲也就习惯地跟上一句:社会不一样了呗。

    看着父亲和母亲的满足,我们心里也是知足的!

    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是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悲剧,也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顽强品质。一家人齐心协力共同度过难关的精神,在我们兄弟姐妹心中是永远的骄傲,是我们终生享用不完的一笔财富,乃至泽及我们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