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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萱从小就生活在烟台,生活在这个注定留有她的记忆的城市。路边栽种着高高大大的法桐。她喜欢在落下的缤纷的秋叶里轻轻的走,喜欢看夕阳下的一对老人,静静地坐在木凳上,那抹金黄在他们的侧影上涂上了肃穆的圣光。
90年代初期的海岸路,北边是蔚蓝色的大海,南边有一片老房子,据说是烟台最老的使馆区,就在使馆区中央,有一栋小小的红房子。夏萱,是负责修缮这小房子的女孩。清水砖墙、木制阳台,铸铁的带着植物纹样的阑干,夏萱按照在这个世纪初期,留下的维多利亚式的殖民地建筑的式样,一点点地恢复着这栋老房子往日的模样。过往的时光,就在她的手下,一点点地露出了依稀的底色。
宗瑞是这栋房子的继承人,他一接到政府的整改通知书,就从北京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具体的情况,他还很不清楚,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这座小城,所以他一踏进故乡的院落,就不禁愣住了。
那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悬在三楼的窗户外面,无力地颤声地叫着救命。宗瑞发疯一样冲上三楼,一脚揣开房门,他跳上窗台,拼尽全力纵身一跃,就连着那姑娘,飘然落在旁边还没有完工的阳台上,这在旁边围观的人们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神话。
宗瑞还抱着年轻的女孩,他喘着粗气吼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是谁?
夏萱抱着她从屋檐底下抢救下来的一块浮雕,还在发抖,她听到他吼,猛的一抬头,满头乌发如流水一般淌过宗瑞有力的臂湾,她也吼他,你是谁,你才是疯子!
这时围观的人们开始发出善意的笑声,人们开始鼓掌,祝贺一场小小的死里逃生。宗瑞和夏萱这才发现相互抱在一起,他们像触电一样弹开,啊~~,你是谁?两个人相视大叫!
夏萱的父亲来接她回家的时候,夏萱正滔滔不绝地向宗瑞讲述这栋老宅的历史。这栋老房子是一位英国银行家的私家花园,现在被列为国家的重点文物保护对象了,她不但在学校就学习过这段历史,她还亲手恢复了这段历史。这女孩一脸的骄傲。宗瑞微微笑着听着,他开始注意到她的事业心很强烈,还有,她不但长的很美,而且学识宽泛。说实话,他有点佩服她刚才抢救那块老古董时的举动,虽然这与他也有一丝丝的瓜葛。
夏萱的父亲也是建筑师,他一听说女儿差点出事,就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看到女儿没受到任何伤害,老人高兴地邀请宗瑞到家里做客。当他们一家人坐在暖和的客厅里面,她的好奇心开始点燃宗瑞尘封已久的记忆。你是这栋房子的真正的主人?夏萱显然没有猜到这一点,她开始缠着宗瑞问他,你到底是谁呀?她有些调皮的问。这多少让宗瑞感觉到女孩的大胆而率真的一面。但是幸好,宗瑞的优雅的举止和温和的性格,是非常具有亲和力的。那时他刚刚分配在北影作编剧,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少。毕竟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很受姑娘们欢迎的。况且文革中的损失的财产,大都得到了补偿。
也许是他很久没有倾诉的对象,而面对着了解这栋老房子历史的父女,宗瑞无法控制自己长久的被理性控制的情感。宗瑞的爷爷是那位银行家的管家,他一直到死去的那天,还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栋老房子,可惜爷爷在文革中死了,他就死在他看着长大的一群孩子的皮带底下,他们打他,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他们高扬着皮带,对着那个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里面,省下自己口粮周济过他们的老人。
不知为什么,宗瑞对着这个陌生却温暖的家庭,他敞开了压在自己心头的苦涩。宗瑞的眼睛湿润了,他说他的爷爷直到死去,还在祷告,主啊,宽恕这些孩子,因为他们做的,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当他无意中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发现那种美好温暖的气氛变得冰冷和压抑。于是他很有礼貌的告辞出来。宗瑞离开这个温暖的家庭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原本温馨的家庭爆发了一场冲突。本来夏萱的妈妈对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得知他的家庭背景以后就更感兴趣了,可是,她认为无法容忍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基督徒有一丝的瓜葛,什么耶稣什么主?天方夜谭!但是夏萱的爸爸嘟囔着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信仰自由嘛。什么信仰!什么自由!她冲父女两个嚷道,谁知道哪一天他会不会被关起来,会不会走那段老路!
现在让我们仔细靠近这两个年轻人,夏萱无法理解这世上原来还有如此的惨痛。所以当夏萱和宗瑞第二次见面的时间,他们之间默默无言。宗瑞是个英俊儒雅的男子,这在温柔的夏萱的心里,已经开始变成了一种隐约的伤痛。因为过了今天,宗瑞就要离开小城,回到他的北京了。是啊,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浮萍罢了。也许一个基督徒和一个非基督徒之间,共同语言不是没有,而是一旦挑明了这层差异,就如同在旱地上凌空多可一道沟堑,即使拥有天使的翅膀,又如何能够飞过呢?
夏萱说,我清理杂物的时候,在墙壁里面发现了这些,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用一块白色棉布的手帕包着,整整齐齐。夏萱说,现在物归原主吧。夏萱叹了口气,她的充满朝气的饱满的红唇,就像盛开的玫瑰花。他们见面的地方仍旧是红房子,院子里面的菊花开的正浓,金黄金黄的,耀眼。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气味。宗瑞说,谢谢你夏萱,谢谢你照顾这小房子,这么用心。夏萱笑道,谢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嘛。对了,上次你英雄救美,我请你吃焖子好不好?
焖子是烟台人的小吃。是用一个平底锅,将凉粉炒熟,加上麻汁儿,蒜泥,用一个小小的叉子挑起来吃,入口即化,回味无穷。他们从小的时候都吃过,而且都喜欢吃的。夏萱说,对了,我家里人前几天介绍了个男朋友给我认识,要不,你也帮助参谋参谋?夏萱吃吃的笑,他可是我的高中同学,人很好啊,现在自己开公司哟。
两个年轻人走到街上,夏萱特地请了假,时间还早。
他们边谈着话,边穿过朝阳街。夏萱对文学并不陌生,他们随便谈起肖伯纳、海明威、劳伦斯、伍尔夫和博尔赫斯。但是很显然她开朗活泼的性格更贴近海明威的作品,而对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作品,她印象不深。的确,那种荒诞离奇且充满幻想,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的文笔,真是让人着迷,但是夏萱的洞察力阻止了迷幻的天空。
宗瑞没有说什么,他其实很喜欢博尔赫斯然后他第一次问起了她的男朋友屈寒,姑娘原本闪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夏萱低着头,用眼角看着花丛里飞舞的一只蝴蝶。她忽然开始夸奖起屈寒,但是当她抬起头看宗瑞一眼,又默不作声起来。
宗瑞不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们已经来到了华联旁边的小吃街口。远远的,屈寒向夏萱招手。屈寒是个魁梧的汉子,不过言谈举止上总是带着霸气,也许是生意场上的某些的习惯染了他。他听说宗瑞是北京的作家,还是银行家的继承人(其实是他自己听走了耳),他精神焕发地邀请宗瑞去一家酒楼去吃特色菜。呵呵,烟台人就是豪爽,夏萱打趣道。
三个人于是到了“天天渔港”很丰盛的筵席让宗瑞感到为难。喝酒,喝酒,屈寒总是在敬完客人以后,自豪地谈他的公司和员工。而夏萱总是笑着用有趣的烟台话叉开喝酒的主题。宗瑞发觉夏萱的美根本是不外露的,她总是把她的想法深深地隐藏,这反而让她的美丽超出了感观,进入了心灵。
就在这时,工商局的几个人发现了他们。其中一个认识屈寒,更惊艳夏萱的美色。我们姑且叫那个人三哥吧,因为屈寒是这样叫的。三哥拍拍屈寒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把博物馆第一美人搞到手啦,哈哈哈。看得出三哥在极力搜寻合适的词汇,他压制着自己,却借着酒劲说,来来,为博物馆的名花干杯,然后一饮而尽。接着顺手抓起夏萱面前的一朵玫瑰花,这花儿真不错,来,哥哥给妹妹戴上。
夏萱的眼睛里面射出两束火花,溅落在三哥的脸上。她美丽的眼里仿佛瞬间耗尽了能量,重新回归了无尽的幽深中。那个人显然被击中了,但是讪讪地哈哈大笑着,手里拿着那朵玫瑰花,回到了那伙人中间,他们发出阵阵掌声和放荡暧昧的笑声欢迎他。
屈寒猛然站起来,他冲着总台大叫着,结帐!然后阴沉着脸坐回去。夏萱的呼吸由急促慢慢变得平缓,她竭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控制着自己就要溢出来的眼泪。屈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严厉地对夏萱说,我们走吧。夏萱无声地站起来,他们走到总台那里,看得出他们似乎在争执,由谁来付钱。
宗瑞也站了起来,他平静然而迅速地走到三哥那里。他用清晰的声音说,先生,你必须向那位女孩道歉,因为你所做的,对不起你穿的这身制服!三哥跳起来,妈的,你敢管老子的事情,你他妈的是那条道上的!旁边的几个人慌忙拉住三哥。其中一个问宗瑞,你是她什么人?亲戚吗?兄弟吗?宗瑞大声说,我和她毫不相干,我是个外地人,但是我看不惯这种侮辱人的事情发生,太给烟台人丢脸了。
喝多了酒的三哥再一次跳起来,妈的,你再说一遍,我叫你走不出烟台,你信不信?但是同伴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再次拦住了他。宗瑞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冷冷地丢在三哥面前。宗瑞没有再说什么,他将那朵火红的玫瑰花从桌上取回,快步走回到门口,剩下那几个人在身后低语。
他的朋友们在门口和宗瑞告别。屈寒假装没有看到宗瑞和三哥的交涉,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就要失去那个美丽的姑娘了。屈寒嘟嘟囔囔地辩解着什么,宗瑞什么也听不到,他眼里只有夏萱的修长的衣摆。屈寒去停车场取车,然后走了。
剩下两个即将离别的陌生的年轻人慢慢地走着。等等,你们站住!那几个工商追出来。
夏萱猛然将宗瑞护在身后,她低声说,宗瑞,你先走,快呀。但是显然来不及了,那些人将他们围住,其中那个年纪大些的人一下子抓住宗瑞。
先生,实在对不起,我兄弟喝多了,他不是有意冒犯这位美丽的女孩。那么,就请您原谅他的无理吧。夏萱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不解地看着宗瑞,她的眼睛在问,宗瑞,你到底是谁?那张照片最后还是回到了夏萱的手里,她看到一位老人亲切接见宗瑞,照片上的宗瑞,衣着神圣而庄严。
这么说你是牧师?这么说你的主保佑了你?这么说你一定懂得圣经?夏萱拉着宗瑞的手,她总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但是宗瑞的火车马上就要启程了,宗瑞仿佛看到一对恋人站台送别时的情境——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正面看她一眼,但是她别过脸去,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指。
十年以后,我接手了滨海路的那所小房子,在桌上,我发现了一个小包裹,用一块白色棉布的手帕包着,整整齐齐。
夏萱没有等到宗瑞,听说宗瑞原来是回北京处理他的工作,然后回来接他心爱的姑娘。但是后来他没有回来。他跟随一位出版界的大腕儿去了香港。
据说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很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她对宗瑞说,我非常喜欢你,但是我更爱自由,所以不要用任何枷锁捆住我,我也不想捆住任何人,我爱自由,而且不对任何人承担责任。宗瑞没有抵御住那种诱惑,闪耀着肉身的欢愉和金钱的光环。爱神之子埃涅阿斯终究还是半个神,宗瑞也没有成为一位圣徒,本来他是有机会的。有时我甚至认为,他还赶不上一个非基督徒。从那以后,他就成为爱的囚徒,他是一个叛徒,一个背叛自己良心的罪魁。
而夏萱去了美国,她遇到一个最爱她的人。她很幸福地生活着。蔚蓝色的海面经常变幻颜色,但是人们还是喜欢蔚蓝色。夏萱走的时候告诉我,可以处理她留下的东西。
我打开了那个包裹,一本圣经,一枝枯萎的玫瑰,一首席慕容的小诗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直到思念从此生根
挂念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汇成河流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我最后打开了那本圣经,那一页纸被玫瑰花的鲜血染得很红。我猛然发现有人用很重很重的笔迹划过下面的话:
"我蒙了怜悯,是因耶稣基督要在我这罪魁身上显明他一切的忍耐。"
我不禁莞而一笑。是的,宗瑞还是回来过,这就足够。
我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词句来加以形容我内心所有的感动,如同面对深远宽广的海面上隐约闪烁的群星:它比任何语言更为深刻,更为强烈——也更为难以捉摸。能够表达它的惟有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