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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傅沧泓的视线掠过陆鼎谦和任海平的头顶,最后落在冯翊身上,心内暗道:此人果然是个狂生,只是不知道,真正本事如何。
“平身。”
皇帝的嗓音响起,听不出任何喜乐。
“谢皇上。”
三人起身,一字立于阶下,陆鼎谦和任海平两人皆是垂眸看着地面,屏声凝气,不敢有丝毫偕越,冯翊也低着头,可眼角余风却频频瞅向别处。
傅沧泓将这一切收在眼里,低沉着嗓音道:“前日三位爱卿的答卷,朕已经阅过,三位爱卿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学问文章自是不错,不过今日,朕想再出一题。”
陆鼎谦和任海平一听,脸上都不禁浮起几丝忐忑之色,而冯翊却眸中精光烨烨,跃跃欲试。
“以三位爱卿看来,北宏国内当前之要务,乃是什么?”
阶下一时默然,陆任两人抓着袍袖,面色憋得微微发红,半晌不得言声儿。
“微臣……”
冯翊刚要发言,傅沧泓却将手一摆,止住了他,反看向陆鼎谦道:“还是由状元领头儿吧。”
陆鼎谦心中发急,好容易咧开嘴,磕磕巴巴地道:“微臣以为,微臣以为……当前北宏国内之要务,乃是……重农养民,其次是清明吏治,使民有所养……养……”
“皇上!”旁边的冯翊轻蔑地看了陆鼎谦一眼,实在忍耐不住,岔进话头儿道,“微臣以为,当下北宏最要紧之头件大事,乃是集中兵权!”
他这话一出,殿内顿时起了阵不小的骚动。
北宏兵权混乱,各地驻军各自为政,乃是不争之事实,然而即使是梁玖这样的股肱大臣,也不敢于人前发此豪论,须知,这朝中所列文武,有不少与各地领军的将帅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关系,纵使傅沧泓有心要一揽兵权,也只能暗中操作,徐徐图之,不想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一来便毫不留情地直捅这个瘤子。
是大胆?自信,还是狂妄?
冯翊还想继续发表高论,却听皇帝猛然一声震喝:“冯翊退下!”
满腔热情的冯翊遭此棒喝,整个人顿时僵在哪里,欲进不能,欲退无路。
众臣中又是一阵嗤笑。
冯翊面皮子紫胀,正想着要做点什么,皇帝两道威严的目光直剌剌射来,像紧箍咒一般,硬生生将他捆住,冯翊纵有千百个胆子,一时也没了声气儿。
第八十三章:囚材
“任海平。”皇帝点名,“你说。”
众臣安静下来。
任海平喉结滚动,往下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开口:“微臣觉得,北宏当前之要务,是,是兴修水利,凿通河渠,使各地物资得以及时疏,疏通……”
皇帝目光闪了闪,不置可否。
任海平却打住了话头——他来时千思万想,反复揣摩,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更想不到皇帝金口一开,问的却是这事儿。
他素日只晓关起门来苦读诗书,甚少到民间走动,对于天下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去研究,哪里又答得上来?
傅沧泓心中微叹,情知这两个人虽老实本分,却不中用,唯一中用的一个又……
“三位爱卿请先退下。”傅沧泓龙袖款摆,三人退至殿侧,默然而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殿前宣谕的声音再次亮起。
工部尚书贾涛出列:“皇上,微臣请批修城款项的折子已然呈递……”
“朕看到了,”傅沧泓一摆手,“核算银两有误,着发回重核。”
贾涛心内震骇,不由瞪大双眼——有误?他已经领着下属反复算过多次,怎么还会有误?
傅沧泓也不解释,淡然道:“你且站下,各部有事奏来。”
即有几名官吏上前奏报,皇帝很快给予答复,眼见着日色快近中午,钟声琮琮,从殿外传来,傅沧泓站起身,拾阶而去,众臣们伏低着头,等皇帝走远,方才敢转身退出。
甫出殿门,冯翊便重重一跌脚,回头朝那高高的金阙看了一眼,口内骂道:“庸主!庸主误国!”
“冯大人!”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锁住他的脚步。
冯翊立定身形,凝眸看去,却见唤他之人一身黑衣,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竟然比他本人还“俊”上数分,当下不由扯扯唇角:“尊驾是?”
对方却冷着脸,仿佛谁欠了他数百万两银子似的,转头朝另一旁的宫道走去,口中扔下句话来:“冯大人,请跟我来。”
冯翊摸头不知脑,但想这皇宫禁地,也没人敢怎地,更何况他素来狂纵,哪里将旁人看在眼里,故而甩甩袖子便跟在黑衣人身后便去了。
一路弯弯拐拐,拐拐弯弯,眼见着越走越荒僻,冯翊心中愈发惊疑,升起股不祥的预感,行至一座假山边,他瞄准一个石洞,滋溜往里一钻。
哪晓得他快,对方更快,一伸手揪住他衣袍后摆,将他给拎了出来,脸上冷若寒冰:“冯大人,你最好别玩这些花样,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可怨不得在下。”
他字字句句,语带威胁,若是常人,见了他那张黑脸,再有那一身煞气,多半三魂会脱走两魂,可冯翊脸上虽有惧色,一双眼珠却精光透亮,挣了两挣道:“阁下请放手,冯某有话说。”
“哦?”黑衣人斜他一眼,却仍然抓着他的胳膊,丝毫不给面子,“说。”
“那儿——”冯翊抬手往前一指,做了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黑衣人心内疑惑,转头看时,却见一条颜色碧绿的蛇正朝自己游将过来,扣着冯翊的手不由微微一松,而冯翊趁势脱走,如风一般跑走了。
黑衣人也不追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再回头去找那条蛇,却已没了踪影。
他平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由为之一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使,不敢耽搁,急急往龙赫殿而去。
“人呢?”
看着两手空空的火狼,傅沧泓眸中锐光跳闪。
“跑了。”火狼答得倒是直接。
“跑了?”傅沧泓话音中多了丝惊异,“在你火狼手里,还有能够跑掉的人?他是身负武功还是——?”
“不知道,”火狼摇摇头,细细将适才发生的事道出,傅沧泓听着,眉峰往上扬起,“依你之言,这冯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好说。”沉默小片刻,火狼答道。
将羊脂玉净的玺印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着,傅沧泓眸色一点点深凝下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个三更,你带人去将他提来,只记住一件,千万勿伤了他。”
“卑职遵命。”火狼领命,自去不提。
“跑了?”傅沧泓低喃一句,目光落到玉玺底部那六个鲜红的大字上,久久盯住,不动。
且说冯翊回到自己的下处,思及上朝陛见的情形,越想心中越气——他虽出身寒门,却一向自视甚高,将自己比作世间一等一的人材,想着投效明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未料千里奔徙来宏都应试,却只中得一个探花,他心中已然十分不满,想着或许皇帝一时看走了眼,将珠玉当作鱼目,也未可知,于是想着要在殿试时好好展现一通,却不料碰了满鼻子灰,心中自是懊恼,当下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随意往床上一扔,躺倒于枕上,思来想去,决定明日起早便离开宏都,至于这探花的名头,谁爱得谁便得去。
思虑清楚,这个狂生便呼呼大睡起来。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几抹黑影如风般从屋顶上掠过,悄无声息地闪进冯翊的房间,一个黑布袋当头罩下,套住他的口鼻,扛在肩上穿窗而出。
剧烈的颠簸中,冯翊醒了过来,立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他却没有异动,依旧作熟睡状,脑子却走马灯似地转将起来——自己初到京城,并未得罪什么人——真的没得罪什么人?
再反复细思今日里发生的一切,他已有了八九分笃定,前来“打劫”这帮人,定然跟宫里那位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思及此节,他反而平静了,甚至故意轻轻打起呼噜。
“嗵——”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翊感觉自己像扔麻袋一样,重重被人撂在地上,却就势躺下,只管装睡。
黑布袋被人揭开了。
冯翊那张马猴似的脸,被洒落的烛辉照亮。
“呛”地一声,寒锋出鞘,直指向他的喉咙。
冯翊却毫无动静,好半天才缓缓睁开双眸,定定对上帝王冷冽的黑眸,无惊,无惧,无波,无澜。
又是一声脆响,傅沧泓收剑回鞘,淡声道:“起来。”
冯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下,向傅沧泓磕了一个头:“微臣参见皇上。”
“你可知罪?”傅沧泓不叫起,反冽声问道。
冯翊咬牙,霍地抬高下巴:“敢问皇上,微臣犯了何罪?”
“好你个冯翊,不知礼仪,不守尊卑,便是大罪,朕,岂能容你?”
“难道礼仪尊卑,比国之存亡更重要?”冯翊眸色凛冽,仍无一丝退意。
傅沧泓不再说话,只是那么盯着他,君臣二人就像角力的斗牛似的。
终于,傅沧泓转开视线,走到御案边,拿起纸笔,“啪”地一声扔到冯翊面前:“把你在殿上没说完的,一字不差写下来,倘若有半句虚言,朕立即将你斩于剑下。”
“遵旨。”
冯翊提笔蘸墨,句不加点,洋洋洒洒,很快写出思虑多年的十二国策。
半刻钟后。
傅沧泓将那三页写满流畅行楷的宣纸拿在手里,逐字看去,心中的惊异一重胜过一重。
“冯翊,你且起来。”
皇帝的嗓音平稳地响起。
“谢皇上。”冯翊起身,脸上的狂傲之气却收敛得一丝不存。
傅沧泓将那三页纸搁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拿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冯翊,所见的,却只是他那副毫不起眼的皮囊。
皮囊,从古到今,有很多人将骨肉之相,比作一副臭皮囊,但世间大多数人,重视此皮囊却胜过一切,是以难脱俗道,若傅沧泓不是先经世事百般磨练,也断不会看到,冯翊那不起眼外表下,恣肆磅礴的才气。
这样的人,用之即为栋梁,若是不用,放在民间,却会成为祸患。
盖因其才雄发,必难甘心久伏草莽,或附逆贼,或投他国,或自揭竿而起,实难定算。
傅沧泓在踌躇。
他深深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眼前这不起眼的五尺矮挫子,是一把货真价实的锥子,揣在袋里扎人,拿出来扎眼。
这样的人,他该怎么用呢?
“来人!”傅沧泓忽然一声震吼。
“卑职在。”火狼闪身而出。
“冯翊不敬犯上,着即押入天牢。”
“……卑职……遵旨……”火狼一愣神儿,好半晌才回过意来。
“哈哈——”冯翊睨了傅沧泓一眼,仰头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