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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些声音,我的紧张松懈下来,刚欲迈出的步子也停了下来。重新坐回到苇席之上,我无声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来,难抑激动。
十个月未见,我的夫君一如往日,面如冠玉,俊逸朗然,独独不同的是他的唇角温暖和煦的笑意因着司马徽的作古暂时隐去,薄唇自然的闭着,不带任何弧度。没有浅淡笑靥的他,让我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恸,那种悲痛感染着我,让我终是抑制不住地潸然落泪。
他没有同任何人颔首施礼,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靠近司马徽的棺橔,对着那棺橔行了跪拜之礼,郑重而诚心。而后,他并未起身,毅然地跪着,一动不动。
徐庶行完礼后,安慰性地拍了拍孔明的肩膀,相劝,“孔明,起吧,德操已去,你即便是跪上三日三夜又有何用?”
“的确是无用。”薄唇轻轻扬起,他再度用微笑掩盖了所有的一切,“但是,跪着,能求心安。”
是啊,他跪在司马徽的棺橔前能求心安,我坐在左侧陪着他,亦能心安。
“好了,亲眼看着孔明来了,你也该去休憩了。”可惜,庞统并不给我坚定的机会,他提醒着我道:“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已不仅仅只是孔明的夫人。”
是了,除了孔明的夫人,我还是果儿的娘亲,尽过一个妻子该做的责任之后,我也该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了。
“那我先去休息了。”支会过后,我再度起身,往内室步去。经过孔明身旁的时候,我贪婪地多看了他几眼,却未曾靠近。
“阿硕。”直到他唤我,我才疾步上前,眸中的泪水滴落得更是厉害。
轻扼住我的手腕,片刻,他平淡地言:“你动了胎气,切记好好休憩。”
我颔首,眼前一片模糊,“嗯。”
身份揭穿情义尽
司马徽的死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和哀伤,而孔明的归来又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慰和喜悦,两相持衡之下,怀胎八月的我倒还是安然无事,一夜的休憩后,身子大好,果儿也不再闹腾了,乖乖地待在我的小腹中,宛若安眠。
然而,祸不单行,在给司马徽守灵的第二日,另一桩祸事毫无预兆地发生,终究使我满心伤悲。
原本,宋达前来吊唁司马徽乃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与司马徽虽是相交不深,但因司马徽位属名士之流,也还是有些交往的。只是,前来吊唁的宋达并非如其他的宾客一般只为吊唁。他的到来,更是为了道别。
他会离开,早在他同我述说心志的时候,我就知晓了。不过,人各有志,我即便不舍却也从未想过挽留,他有他的雄心壮志,我有我的浅薄志趣,到底是道不相同。再者,“君子和而不同”,我与宋达既有君子之交就更应该尊重各自的选择。
只是,以上的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是宋达,也只能是宋达的基础上。可,有些事情的真相终究会浮出水面,再欺瞒不下去。甚至,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拜祭完司马徽之后,宋达转步到我和孔明的面前,谦和而恳切地施礼道:“达有一事需告知先生同夫人,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和夫人借一步说话?”
闻言,我诧异地抬眸望了望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的一本正经。在孔明面前,他似乎总是拘礼得很,好似遇到了什么大人物一般。自然,此时的我还不能知晓,宋达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将孔明视作了知己知彼的敌手和友人。而我所认为的“一本正经”则是宋达对于孔明这个敌手和友人的尊重与敬佩。
“可去篱落间言说。”相比于我,孔明倒是颇为习惯宋达如此姿态,他施施然的起身,儒雅温文。随后,修长的大手轻覆上我的双臂,在他的搀扶下,我撑着笨重的身子缓缓的亦是起身。
从屋室退入篱落间,其中,对于宋达所要言说的事情,我稍稍地思虑了一番,猜想大约不是什么佳好的事。再审时度势了片刻,我料想他多半是前来道别的。如今曹操为相,恰是用人之际,以宋达的才学若是为曹操所知,自是不会被闲置在一旁,如此,宋达想要等待的诏令必然唾手可得。
“此番,达是前来辞别的。”果不其然,初在篱落间的一隅站立,宋达便说出了与我猜想无异的事情。生离死别,不过短短两日,我竟是全都经历了一遍。昨日,司马徽忽亡;今日,宋达突别。
无奈地看着宋达,我抿唇不语。不是我不想同他说些什么,而是在离愁别绪之前,我委实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所幸,身边还有孔明,他晏晏浅笑,说道:“你终究如愿,倒也是件值得愉悦的事情。”
随即扬唇,宋达的笑颜中难得不带任何的嘲讽和玩弄,在他的眼眸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期待和激动,分外明亮地闪烁着。他欣然,言:“达盼有一日能同先生一较高下,看这最后能够委命天下的人到底会是先生还是达。”
“一较高下之事,亮倒也期待得很。”羽扇轻摇,孔明意趣盎然,“至于这委命天下,自当是有野心之人可为之。”
“有野心之人?”宋达沉吟,随后低声,规劝孔明道:“先生,刘备优柔失真,若是有机会,先生还是自立为主得好,以先生之才何愁不能称霸一方。”
孔明却是摆摆手,浅笑,“此事亮自有计较。”
我忍俊不禁,直觉宋达此举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几近二十年,不论是在此今还是在未来,以我对孔明并不深厚的了解,他都是绝然不会背弃刘备的,一来,孔明并非野心极大之人,他出山从来就不是为了争夺天下;二来,孔明乃是极为重情义之人,刘备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定不会以怨报德。
其实,成为天下之主又有什么好的?虽是权倾天下,尊贵无比,但又何尝不是日夜操劳,防备着所有的人,茕茕孑立。如此,比于帝王,倒还不如做个简简单单的农夫,纵使粗茶淡饭也可随心而为。
“我的言论有那般可笑吗?”未曾察觉,宋达已是立到我的面前,眉眼恣肆,满是逗弄,“若是先生可为天下之主,那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为无数人所惊羡。”
失笑摇首,我道:“那只是你们男子的看法罢了。”转眸望向孔明,我顿了顿又言:“在女子的心中,期盼的从来都不是权势地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又如何?还不是得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在我看来远还不如一般的农妇。”
“阿硕,是你胸无大志,怎可说天下女子皆如你一般?”宋达略有些嫌弃地审视我,大约觉得我甚是不成器,他言:“昔日吕后掌权天下,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就连太史公都将其传记列入本纪之中,她又如何会不想要权势地位?”
“我倒从不觉得她想要权势地位,高祖性好色,多喜美妾,先有戚夫人后又有薄姬,可曾宠幸过吕后这位正妻?若不是高祖不能够再让吕后依赖,她又如何会被逼成为一代毒妇?至于吕后掌权天下,又何尝不是为了她那软弱无能的儿子?若是高祖能够专一一些,吕后便不会再是吕后。”我言辞凿凿,深觉宋达这人虽是有逸群之才却是丝毫不懂男女之情。不过,他若是能够永远不懂倒也不错,至少日后他不用面对江山美人的选择。
“罢了罢了,此类歪理我说不过你。”慵懒地挥挥手,宋达不想同我争辩这个问题。转而,他收敛起笑意,颇为认真地望着我,意味深长地道:“我寻你出来倒不是只有辞别一事。还有一事,我欺瞒了你六年,想说却又不能说,怕你果决地同我断了交,不过,如今既然是要分别,且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见,我便也无什顾忌了,所幸同你坦言,也不枉费你将我视作知己。”
刚想反驳他“你才说歪理”的我在听罢他后面的一番言论,怔了怔,不明白地眨眨眼,询问:“你有何事欺瞒了我?竟还是欺瞒了六年……”
莫名的,我油然而生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迫使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当初得知他欺瞒我他的身份的画面,心下不由得担忧,如果在此事上他骗我的远不止那些,该怎么办?可,仅是那不完全的话语,就足够促使他同我说出一切。
“阿硕,我曾问过你你为何那般憎恶司马仲达,你始终未予我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如今,我想再问你一次,不知你可否坦白相告?”不紧不慢,宋达突问。
由此,我自是猜测到宋达所欺瞒我的事必与司马懿有关,想到司马懿,我心中不好的感觉愈渐隆盛起来。
“虽然……虽然你与司马懿相交深厚,但是我为何憎恶他,与你有何干系?”千万分不情愿回答他如此问题的我,选择敷衍了事。
狭长的双眸因着我的话眯了眯,宋达沉默良久之后,叹息道:“若我便是司马懿,你觉得此事同我可有干系?”
宋达便是司马懿……
品味着他的言语,我瞠目相望,声音微有些发颤,“你以为你说你是司马懿,我就会信你,把缘由告知予你?你想得美!”
可是,宋达只消一句就推翻了我所有想要的自欺欺人,“阿硕,你不该是个自欺欺人的人,我不信在我同你言若是春华有孕时,你一点疑虑也没有。”
骤然,我垮下脸来,冷漠相对,毫不留情面,“我是否疑虑过是我的事,一样与你无关。不过你既已将所有的事情说破,我也就没有不舍的必要,所以,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知己。”
马谡的事情后,我如斯小心翼翼,只为不再遭遇那样的境地,可是,在今时今日我才恍然知晓我一直努力想要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力抵抗,甚至更为糟糕。
“与人相交必当诚信,而你欺骗我六年,便是缺信,所以今日我与宋达宋经华彻底断交。”双手紧握成拳,我汗如雨下,“而司马懿是我憎恶之人,我更不会同此人相交,所以,你可以离开了,彻底地离开隆中离开襄阳,滚回你的河内郡,做回你的司马懿。”
说罢,我便挥袖而去,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的交谈。
第一次,我觉得知晓历史是如此悲哀的一件事情。我所知晓的那些给予了我太多的顾忌,让我不能随心随性。若我只是黄阿硕,不知任何未来事,那么不论是司马懿还是马谡,我皆会相交相知,绝不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