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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出门,并不独带黛玉,而且和人应酬时,常带林睿认识一干同僚。
他早扬州站稳了脚跟,瞅着他还能继续连任,旁人谁也不愿得罪了他,何况他还有上达天听之权,知道他是给儿子铺路,哪敢怠慢。
林睿年将十岁,过了年,虚岁便是十一岁,看他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穿着藕荷纱衫,配着羊脂玉佩,举止之间颇有乃父之风,再考校学问时,谈吐间锦绣华章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没有半分俗气,那些人难免称赞不已,私底下都打探他定亲了不曾,不过林如海却说等林睿十五岁后方提此事,众人算了算,只得暂且作罢。
黛玉年幼娇憨,每每林如海带林睿出门,她必然不依,定要相随,不答应她,便扯着林睿袍子不松手。林如海疼她,若是极亲密同僚友人相会,便带她同去。不想,旁人也常带儿女,黛玉去头一天便掐哭了巡抚家三岁小儿子,只因她说巡抚家光着身子只穿肚兜小儿子胳膊像翡翠盘里嫩藕,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扬州一带都知道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心中极疼,此时贾敏忽又有孕,自是喜事一桩,前来巴结人数不胜数,经过霍灿、白牡丹等事,各处都不敢再送女子给林如海了,反而都过来奉承贾敏,因此都不追究黛玉淘气。
那巡抚姓连,原是扬州人氏,却驻扎于苏州,品级虽高于林如海甚多,却不及林如海宣康帝跟前体面,还要借助林如海姑苏人脉,自然就不意这些了。
这回连巡抚过来忙完公务,意欲接了留扬州妻儿去姑苏,大家方请他一回,不料三岁之子竟被黛玉掐了掐小胳膊,儿子先前哭了,没过一顿饭工夫,竟围着黛玉团团转,把好吃好喝好顽东西塞给黛玉,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让黛玉去他家顽。连巡抚见黛玉小小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灵气逼人,别瞧着比自己幺儿年纪小,性子却伶俐了十倍,心中爱得什么似,也笑跟林如海道:“等去了姑苏,千万带着令千金,咱们再聚一回。”
林如海登时如临大敌,自己女儿自己知道,连巡抚小儿子才三岁,别是和贾母一样,想结亲罢,那可不成,因此嘴里答应,心里却道:“绝不带玉儿过去。”
回来,林如海叮嘱黛玉道:“千万离那些小子们远些。”
林睿一旁点头,道:“正是,正是,妹妹听话。”他船上狠狠地瞪了连家小公子好几回,偏生林如海同僚友人们考校他文章,他不曾站黛玉身边,连家小公子懵懂无知,认为林睿示意自己好好对待黛玉,故待黛玉态度殷勤了。
黛玉手里拿着林如海一支用手帕包着荷花,白瓣如玉,娇妍欲语,听了林如海话,歪头瞅了瞅父兄,心中大惑不解,想不通,她便不想了,迈着腿儿往屋里走,娇娇嫩嫩地唤了贾敏一声,等贾敏从里间出来,她把手里荷花送到贾敏跟前,指了指贾敏日渐隆起肚腹,想了想,道:“给弟弟顽。”
贾敏忙接了荷花,命丫头取花瓶来,灌了水,将花插其中,摆窗下案上。
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扑向林如海,等林如海抱稳了,她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头一歪,伏林如海肩上睡了。
贾敏见状,不禁笑了,问道:“今儿忙了什么?这样困?”
林睿抢先道:“妹妹掐哭了连巡抚家小公子,偏生那小公子倒精神,缠着妹妹船上跑来跑去,小小年纪,还要下水采花儿给妹妹,倒吓了大家一跳。”
贾敏道:“连家小公子?怎么遇上了?玉儿又因何掐了人家?这小丫头从小就淘气。”
林睿理直气壮地道:“乃是连家小公子不好,和妹妹有什么相干?妹妹小小年纪还穿戴整齐呢,偏他就只穿个肚兜儿,还满口嚷热,活该挨妹妹一下子。”说话间,林睿皱了皱眉头,连家太不讲究了,哪能衣衫不整地出门呢?妹妹又是个女孩儿。
贾敏摇头一笑,道:“玉儿掐了人家一回,好歹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问问,这才是礼数。”
林如海这方开口,道:“连家后日启程去姑苏,若是打发人送东西,明儿便送去罢,迟了就送不到他们手里了。”
贾敏点头答应不提,次日果然打发人过去,倒让连家笑了一回,再三说幼子无事,反令人捎回许多小公子送给黛玉顽器。
展眼进了六月,这日是六月二十四日,菡萏盛开,荷叶田田,开得比五月好,这日因是荷花生日,林如海便带着一双儿女去瘦西湖荡舟采莲,晚间方兴而归,却见贾敏正收拾外面送东西,一样一样地清点,见他们回来,对林如海道:“俞家老太太行程倒迅速,想是早就回到了京城,竟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来给睿儿和玉儿。”
林如海一愣,并不如何意。
贾敏又道:“俞老太太年下要带着恒哥儿回乡,想托老爷送恒儿去咱们家书院上学。”
林如海道:“答应便是,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京城里好好儿,怎么想起来回乡了?扬州虽然繁华,到底不如京城,京城,谁敢欺负了他们祖孙?”
贾敏听了,叹道:“虽有灵台师父批语,到底恒哥儿天煞孤星名儿已传了好些年,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有些不信灵台师父话。恒哥儿先前先生辞馆回乡守孝了,俞老太太想给恒哥儿再请个先生,奈何竟无人愿意,想起咱们家姑苏书院,乃是当代大儒,又知咱们意欲送睿儿去姑苏上学,便收拾东西回乡,想让恒哥儿和睿儿一同作伴上学。”
听到这里,林睿喜道:“恒儿要来扬州?那可好,我们一同去姑苏上学,来回都能作伴,平素起居坐卧一处,又能相互照应,岂不甚好?”
贾敏笑道:“你们不过才见一面,倒像是交情深厚似。”
林睿却肃然道:“虽说只见了一回,可心里总觉得十分亲切,大概学业上想法总有不谋而合之处,因而如此。”
贾敏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喜欢。俞老太太因拟定九月出京,如今还未进七月,回礼和书信倒能送到,贾敏便回礼时回了俞老太太信。
与此同时,贾敏回礼和回信尚未送出,先前寄出去书信和礼物却已送到了荣国府。
却说王夫人自从知道了贾母打算后,心中恼恨,她除了每日依旧往贾母房里请安外,便想着和自己亲近内侄女和外甥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和宝玉年纪相仿,只有嫁到薛家三妹有一个女儿比宝玉大了两岁,名唤宝钗,倒和宝玉十分相配。
王夫人常跟妹妹通信,自然知道宝钗极得妹婿疼爱,可惜年纪太小,瞧不出什么来,不过黛玉也是一样,老太太未免想得忒早了些,谁知道日后长成什么样性子?品貌性情如何?王夫人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贾母一意孤行,非要把黛玉给宝玉定下来,她便只好和妹妹商议一番了,相信妹妹一定愿意把女儿嫁到荣国府这样公侯门第。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王夫人不想宝玉媳妇压得宝玉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官居要职,黛玉又得了圣人赏赐,王夫人知道不能得罪他们,也知道和他们家结亲好处,但是她府中对贾母做小伏低多年,不肯贾母娶进一个和自己不和媳妇。
王夫人羡慕贾敏待字闺中时排场气派,同样也羡慕如今备受父母娇宠黛玉。
幸而宝玉到底年纪小,虽爱和姊妹们亲近,但并不懂事,懵懵懂懂,即使贾母他跟前说黛玉如何伶俐,如何聪明,宝玉都不意。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日日留心贾母房里动静,贾母却不知自己已经知道了她打算,不曾想,这时候赵姨娘却生下一个哥儿来,只比生暮春惜春小两三个月,偏生贾敬夫人生下惜春不久后便死了,惜春抱贾母跟前养活,而赵姨娘却是活蹦乱跳,母子平安。
得知消息后,王夫人心中沉了沉,面上却没有一丝不悦,只令人各处报喜。
因元春、探春都养贾母跟前,前时窦夫人以迎春年幼为由带回了东院,后来贾母只顾着宝玉,不意迎春,依旧还是东院住,如今抱养了惜春,贾母忽然心血来潮,命窦夫人送迎春过来和姐妹们作伴,故而,元、迎、探、惜姊妹四个都住贾母院中了。
按规矩,赵姨娘所生之子理应送到王夫人跟前,然而赵姨娘自恃深得贾政宠爱,又哭又闹地说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好歹留下儿子与她云云。谁都知道贾政极尊重王夫人,又有王子腾权势,当即呵斥了赵姨娘一番,只说不合规矩。不想王夫人却顺水推舟,说自己身上不大好,也没精神,暂且由赵姨娘自己照料儿子,另外又拨了一个奶娘几个丫鬟过去。
赵姨娘见识浅薄,生性粗鄙,只想着自己有了儿子,荣国府站稳了脚跟,将来又有了依靠,哪里明白庶子养嫡母跟前好处,何况她满心不愿意王夫人抱走女儿后再抱走儿子,当即喜不自胜地炕上对着正房磕头。
王夫人冷笑一声,丝毫不把赵姨娘母子三个放心上,倘若自己愿意,便是发卖了赵姨娘也使得,倒不如留着,省得去了赵姨娘,来一个聪明女子,反搅和得家宅不宁。
想通此节后,王夫人愈加不意赵姨娘母子,听说林家送东西来,忙命人请。
王夫人知道贾母给贾敏去了书信,如今东西送来,其中必然有贾敏给贾母回信,她虽不能拆开,却能借着贾母房中,从贾母脸色上猜测到信中所言,因此,她收了林家送来东西,拿着清单和书信径自去了贾母房中。
王夫人进来时,贾母正午睡,她便顺脚去了宝玉居住碧纱橱里。
茜纱窗下,紫檀案边,宝玉正腻元春怀里,搂着元春脖颈,悄悄地闻脂粉气,他原想尝尝元春嘴上胭脂,只是元春性情颇似王夫人,端庄娴雅,知宝玉此举不好,十分约束他,几次疾言厉色地训斥后,宝玉便不敢如此行事了。
彼时艳阳高照,虽有冰盆亦难解暑热,宝玉只穿着一件大红缎面水红绸里绣鸳鸯卧莲肚兜儿,颈中戴着赤金项圈并五彩丝绦系着通灵宝玉,另外还有长命锁、寄名符等物,别无他物,显得面白如玉,元春怀里舒展着藕节般胳膊腿脚,粉妆玉琢,十分讨喜。
一见到王夫人,贾宝玉便咧嘴一笑,挣扎着要下来。
元春忙命小丫头拿自己才给宝玉做一双鞋子来给宝玉穿上,方放他下来,那双鞋子上扎着活灵活现五色鸳鸯,和肚兜上鸳鸯相映成辉,着实精致得了不得。
因见小丫头不过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王夫人略觉眼生,便问叫何名。
小丫头瞧着却是极机灵,听王夫人问话,给宝玉穿上鞋后,忙站起来,恭敬地道:“我叫鸳鸯,今年六岁了,现今老太太房里做些来往传话活计。”
王夫人不禁笑道:“才去了一个鸳鸯,怎么又有一个鸳鸯。”
元春放下宝玉,过来给母亲请安,笑道:“就是鸳鸯翡翠珍珠玛瑙琥珀这些一等大丫头们都去了,原先二等鹦鹉喜鹊提拔上来做了一等丫头,来小丫头子们老太太才又起了这些名字,倒好记。这回只进了两个小丫头,一个是鸳鸯,一个叫琥珀,都是六岁,老太太说了,等过两年再选小丫头,就把珍珠玛瑙这些名字用上。”
王夫人点头不语,贾母上了年纪,不耐烦起些拗口名字,便依旧用先前名字,待如今大丫头鹦鹉喜鹊等人去了,再选小丫头,只怕便仍旧和眼前鸳鸯一样,重起那些鸟雀名字,免得老太太记性不好,叫不上名字。
王夫人摆摆手,命鸳鸯下去了,自己却坐元春原先坐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女儿道:“天热,做什么?二丫头可曾来打搅你?”
一时丫鬟送上茶来,元春亲自送到王夫人跟前,方答道:“没有做什么活计,只教宝玉认几个字罢了。真真宝玉伶俐得很,我才教他几遍,他就记住了,再过一二年,还怕不认得几千个字腹内?二妹妹不曾来,三妹妹倒是来了几次。”
贾母素疼元春宝玉,宝玉住碧纱橱内,元春则住暖阁里,离贾母极近,至于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则是住三间西厢房里,自有奶娘丫头照料着。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伸手将宝玉抱怀里,闻得元春之语,皱了皱眉,道:“三丫头不过一岁多年纪,才会走路,怎么就来打搅你了?别是耽误了你功课罢。”
元春听出了王夫人语气中不悦,不由得抿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也没如何打搅我们,只是随着奶娘过来问好,我给宝玉一些顽器,三妹妹羡慕得很,却没开口要,乖巧非常,我见了,倒觉怜悯,将宝玉不用顽器拿了两件给她,她高兴得什么似。”
王夫人听了,又想起探春并不亲近赵姨娘,甚至因住贾母这里并不知赵姨娘其人,贾母素来不大喜小老婆,不肯让她们出现跟前,故而探春难见赵姨娘,心中方抑郁稍解,淡淡地道:“罢了,到底是你妹妹,又都住老太太这里,总不能疏远了她。倒是二丫头,不老太太跟前这几年,竟被大太太教养得极好。”
提起迎春,元春顿时沉默下来。她自恃是荣国府嫡长女,自小由贾母和王夫人十分教导,虽不如贾敏未出阁前排场,到底气派非常,远胜迎探等人,出来进去,谁不称赞她有大家风范,偏生相较于探春,迎春和她并不如何亲近。
元春极佩服窦夫人心胸,迎春不过是个庶出丫头,竟放跟前养活了这么些年,又能令贾琏疼这个妹妹,比贾母待迎春还精心。迎春吃穿用度虽不如自己,却胜过探春极多,如今小小年纪,一举一动已经颇有风范了。只是到底年纪小,性子又温柔,不大与人争长短,贾母跟前,还不如才一岁半探春来得引人注目。
因此,相较于迎春,元春喜欢探春,不说是个美人胎子,便是性情也刚强伶俐。
王夫人对迎春情况知之甚详,见女儿如此,便不再多问,道:“二丫头如何比得上你呢,你好生跟嬷嬷学规矩,你前程大着呢。”
听母亲说起进宫一事,元春心中一酸,纵然满心不愿,也只得点头。
王夫人见状,暗暗叹息,她又如何舍得女儿进宫?只是当家作主是贾政,她如何反对?他们这一房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心里明白得很,当家作主理应是贾赦一房,袭爵也是贾琏,和贾珠宝玉不相干,若不进宫去博这场富贵,说不得将来就得搬出荣禧堂了。
正要张口安慰,忽见鸳鸯进来,恭敬地道:“太太,老太太醒了。”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去服侍贾母起床。待贾母洗漱好了,换了一件半不旧家常衣裳,坐罗汉榻上,旁边丫头们打着芭蕉扇,王夫人方送上贾敏书信。
贾母放下扇子,接了书信,不悦地道:“怎么这会子才拿出来?不知道我等得急?”
王夫人忙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原是我记性不好,本特特送来给老太太,谁承想碧纱橱内同宝玉说了几句话,竟险些忘记了。”
贾母不再言语,拆开了书信。
信中没有别话儿,满纸都是贾敏干脆利落地拒绝,贾母看到贾敏信中所说林如海择婿条件后,除了头一条,余者宝玉竟都不符合,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忙手握成拳捶了捶心口,鸳鸯眼疾手,赶紧跑过去往贾母背后拍了拍,贾母方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王夫人见贾母气得脸上变色,竟没有接到贾敏回信喜悦,连忙上前服侍。
经过鸳鸯拍打,贾母好容易缓过气来,挥开王夫人手,捶了捶罗汉榻,向刚刚小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倒伶俐。”
鸳鸯恭恭敬敬地应答,干脆爽利。
她从小儿原金陵长了几年,他们家是贾家世代家生子儿,虽说金陵旧宅里颇有油水,到底比不得京城,跟主子跟前才有大体面,他们家又有些子脸面,细心调、教鸳鸯几年,特特送到了京城,可巧贾母房里挑小丫头,她便进来做些粗活,当差不过两个月。
贾母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她爱这些伶俐丫头,叫来喜鹊道:“你带鸳鸯下去,赏她两盘果子吃,叫她我屋里跟着你,做些细活。”
贾母这句话说将出来,众人便知贾母要提拔鸳鸯了,喜鹊忙答应一声,等鸳鸯磕头谢了恩,方带鸳鸯下去,屋里瞬间便只剩王夫人和鹦鹉黄莺等人了。
王夫人犹不知贾敏信中所言,问道:“老太太,姑太太送来东西如何料理?”
贾母脸色一沉,想起贾敏回信,只觉心口疼得慌。
王夫人留心打量贾母神情,心中凛然,贾母平素何等疼爱贾敏,贾敏说了什么,能让贾母这样生气?莫不是她拒绝了贾母意欲联姻提议?想到这里,王夫人眼前微微一亮,神色也殷切了些,上前两步,恭敬地听候贾母吩咐。
贾母将攥手里信拍榻上,道:“你们老爷呢?怎么不见?”
王夫人忙道:“老爷外面书房里和清客们鉴赏书画呢,老太太既找老爷,这就去请。”
贾母微微点了点头,王夫人忙命人去请贾政。
贾政得了消息,不敢耽搁,他是知道贾母想跟林家联姻,既是贾敏来信,想来是有回音儿了,匆匆来到贾母房中,却见贾母面沉如水,当下有些忐忑。
贾母二话不说,将信递给他,道:“你瞧瞧罢。”
王夫人侍立一旁,心中生出几分自嘲,这就是她婆婆呢,自己服侍得何等殷勤,不过问几句话也不告诉自己,老爷才来,便将贾敏信给他看。正沉吟间,忽听贾母道:“太太且去料理姑太太家送东西罢。”
王夫人满心不愿,也只能告退出去。临走之前,悄悄跟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个丫头倒也伶俐,等王夫人离开后,便借着上茶进去。
贾政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看完了贾敏书信,登时紫涨了脸,又羞又愧。
贾母也暗暗叹气,林如海列那几条,哪一条不让他们恼火?竟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只得安慰贾政说道:“你别放心上,想来是你妹妹觉得玉儿年纪小,此时不想着这件事,不然,那些条件,便是皇家挑驸马,也没有这么吹毛求疵。”
贾政忍住气,羞愧地道:“原是宝玉不好,怨不得妹妹和妹婿。”
贾母不悦地道:“你说宝玉做什么?你妹妹妹婿出这么些苛刻条件,怎么反是宝玉不是了?宝玉哪里不好了?便是个天仙,宝玉也配得上。依我说,是敏儿和她女婿不是才对,天底下哪有姑老爷说那样人物?竟是女娲娘娘造人,也造不出来,只想为难人罢了。一会子我非回信说敏儿一番不可,平常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反倒怨我不该提这些。”
贾敏性子爽利,往往直言不讳,比不得旁人行事圆滑世故,但这些都是从小儿被贾母宠出来,贾母自然不会意,只是如今贾敏拒绝自己提议,贾母便觉得不妥了。
贾母心中,旁人比不得贾敏,贾敏却比不得宝玉。
贾政叹道:“想是妹妹妹婿不愿同咱们家结亲,所以才有这些话,母亲竟是别再提了,免得伤了两家情分。宝玉虽然生来奇异,奈何抓周却是脂粉钗环,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妹妹妹婿如何不知?没为了这个孽障,反和妹妹家生分了。”
林家蒸蒸日上,林睿十分争气,贾政素有耳闻,这样人家才是结亲首选,若宝玉黛玉成亲,两家亲密无间,贾政极赞同贾母意思。不想竟得了这样回信,信中一字一句,除了头一条根基深厚、门第清贵、家风雅正并公婆叔姑为人厚道外,宝玉竟没有一条符合,有几个人文比得上林如海状元之才,宝玉生得单弱,哪里舍得他去习武,再者,宝玉容貌虽生得略好些,但是大家子弟,哪有不纳妾?林如海也太苛刻了些。
因此,饶是贾政心胸豁达,见了这些说法,也忍不住有些羞愤,又道:“虽然咱们家门第不差,到底儿子不争气,没有妹婿本事,妹妹家不愿意结亲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妹妹家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总是想挑个十全十美女婿。”
话到此处,贾政越发不喜宝玉了,如他所言,真真是个孽障,别人家儿子都是光宗耀祖,替父母增光添彩,他倒好,竟是个讨债。
贾母道:“别说这话,我瞧宝玉就是极好,是他们家要求得太多了些。”贾母有些埋怨贾敏,自己娘家又不会害她,拿林如海说那些话来回信做什么?她早说过了,黛玉这样娇生惯养女孩子,嫁到别人家,哪有自己外祖母家自?
贾政听了,低头不语,唯有叹息。
贾母心疼不已,安慰道:“你妹妹离得远,不知道宝玉好处,又不舍得女儿,难免语气就不好了些,你别放心上。等过几年,宝玉认得字多了,再请个好先生教导,君子六艺都学些,还怕你妹妹妹婿不满意?到那时,结亲是必然。”
贾政心中一宽,心情也好了些,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疑惑,道:“妹妹已信中断然拒绝,日后能答应结这门亲事?我瞧未必呢。”
贾母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即使贾敏拒绝了,贾母却不曾放弃,横竖宝玉黛玉还小,有十几年工夫呢。她已经想过了,满京城里,没有比林家好人家了。王侯之家女儿她怕她们趾高气扬让宝玉受委屈,小官小吏之家她又觉得身份卑微配不上宝玉,只有林家妥当。
不说林如海位高权重,林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黛玉嫁妆必然也是极丰厚。母女俩时常通信,哪里不知林如海已给黛玉备了不下二十万两嫁妆。贾母想让宝玉长长久久地富贵,她知道府里家业到宝玉时,除了自己所有梯己,别宝玉未必能分到多少,何况还还了几十万两亏空,剩下银钱不多了,该给他娶一门嫁妆丰厚媳妇,才不会短了他富贵。试问,谁家姑娘能像林如海这般疼女儿,给二十万陪嫁?贾母身为保龄侯之女,嫁给荣国公之子时,嫁妆不过五万,贾敏出阁也只五万。
据贾母所知,林如海给黛玉陪嫁不止二十万两,十几年前打杀奴才所得是二十万,过了十几年,早不知道有多少进账,又添了多少田庄商铺了。另外家具、绸缎、首饰、古董、字画、药材等琐碎之物陆陆续续攒了许多,还没算里头呢,也得好几万两。细细算这笔账,到黛玉出阁时,三十万两都打不住。
至于黛玉品貌性情,贾母压根儿就不担心,自己女儿陶冶教养出来姑娘,还能比女儿差了?又是出身书香门第,比世人都强十倍去。
若是贾敏知道母亲所想,定然是后悔莫及。她原是告诉贾母不必担心自己林家日子,才吐露林如海疼爱女儿之心,那时他们还没有生下黛玉,连林睿都没出世,说给贾母听,一是笑谈,二是让贾母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哪里想到时隔多年,贾母却为宝玉想到了这一层儿。幸亏贾敏没有告诉贾母,林如海黛玉出生后,除了那从先前二十万进账到如今二十七八万两和早已打算好给黛玉一座山岭外,还说过除了祖宅、祭田外,余者家业都平分给儿女们,黛玉还能得到一笔极大数目。
林家姑苏、京城、金陵三处祖宅和族中祭田才是大头,四十万两都不止,这个是传给长子嫡孙,剩下家业按规矩是平分给儿子,但是林如海素来疼爱女儿,认为儿子只要长进,还能自己挣前程挣家业,倒不必费心,嫁妆却是女儿一辈子底气,因此把黛玉也算其中了。
贾敏和林如海夫妻多年,林如海从来不瞒着她这些事,她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一块肉,林如海如何打算,她便如何听从,并未反对。
即使贾母不知道这些,单是知道二十万也足以令她苦心积虑地替宝玉筹谋了。
贾政却不知贾母心中打算,他只是敬佩林如海本事,认为林家是一门好亲,正如他给贾珠择亲,乃是国子监祭酒李守忠女儿,可见他都是为儿孙打算,岳家都是从文,且是书香翰墨之族,没想到贾敏一封信让他大失所望。
从贾母房中回来,贾政仍难平复心情,意欲去赵姨娘房中,忽然想起赵姨娘正坐月子,周姨娘又是木头人儿,没半点意趣,便抬脚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虽年将四十,仍是风韵犹存,论其姿色,赵姨娘远远不如,只是胜年轻娇嫩。
见到贾政,王夫人自是喜悦,忙上前嘘寒问暖,见他声色不比往日,想问贾母跟他说了什么,终究没有开口,道:“珠儿过两日便该回来了,到那时,老爷好生教导考校珠儿一番,也只老爷学问才教导得了珠儿。”
贾政听到珠儿二字,眉头舒展,面色和缓,且他素敬王夫人,便拈须颔首,道:“周先生学问极好,若珠儿能学得几分,也是他造化。”
王夫人低头一笑,露出雪白一段脖颈。
次日,贾政从王夫人房中出来,给贾母请过安后,径自上班去了。
王夫人洗漱后,服侍贾母用过早饭,先前她使眼色丫鬟趁机寻了由头,随着王夫人到了荣禧堂东边耳房内,亦是王夫人正室。
王夫人打发所有丫鬟下去,慢慢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这丫鬟名唤白鹭,今已从二等丫鬟升作一等了,其父母曾受过王夫人恩典,故她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常把贾母房中消息告诉王夫人,今日亦如此,将贾母和贾政说话都告诉了王夫人,末了道:“我给老太太把姑奶奶信件都收到匣子里时候,不小心也看到了几句,若是太太想知道,我便把看到说给太太听。”
王夫人道:“不必说了,听老太太和老爷话,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王夫人脸上忍不住浮现一抹怒色,道:“姑太太太看不起人了,用那些话来搪塞老太太,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她不喜贾敏母女是真,也不愿黛玉嫁到自己家来,但是贾敏若嫌宝玉,用那些话来显得宝玉无能,她却又不高兴了。
白鹭唯唯诺诺地道:“太太说得是。”
王夫人冷笑一声,她倒要瞧瞧,除了自己宝玉,林家能挑什么样女婿去!真当林黛玉是个天仙了?天底下人物由着他们挑选?
命丫鬟拿了两个沉甸甸荷包给白鹭,打发她回去,有什么消息再告诉自己,王夫人正欲起身去料理家务,忽然王子腾夫人打发人来请她,原来凤姐许给镇国公重孙牛耀祖,已经定了十二月初六日子,请她过去帮衬一回。
王夫人忙去回贾母一声,经贾母同意,方坐车去王家。
王夫人贾母房中有白鹭这样人物通消息,窦夫人虽住东院,却也有人贾母院中。贾政从贾母房中出来且面带怒色事情她早听说了,闻得贾敏来信,想起上回听说贾母意欲让宝玉和黛玉结亲,立时猜测到了八、九分,忍不住撇了撇嘴。
林家原比贾家早两代发迹,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到了林如海这一代,正儿八经科甲出身,高中状元,这才称得上是书香世家。贾家虽说是国公之府,功臣之后,可到贾赦贾政他们这一代才懂得吃,到贾宝玉这一代不过才懂得穿着打扮,也就贾琏和贾珠出息,早早中了秀才,可宝玉一个五品官员次子,哪里配得上二品大员嫡长女?
按窦夫人所想,荣国府爵位是贾琏,二房家业大半都是贾珠,贾宝玉能得多少?小小年纪又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也不想想,以黛玉如今身份,便是做皇子妃王妃都使得,哪里会嫁给区区五品官次子,若是这样,日后出门应酬旁人也瞧不起她,门不当户不对。也就老太太疼宝玉疼得疯魔了似,认为宝玉是好,寻常人配不上。
贾琏求学不家,窦夫人便说给贾赦听,贾赦嗤笑一声,目色依旧浑浊不堪,冷冷地道:“若是玉儿没爹没娘没兄弟,也还罢了,偏生她如今父母双全又有兄弟扶持,便是琏儿和她年纪相仿,我都不敢有如此妄想,老太太忒自以为是了。人家沈家小姐低嫁,那也是因为顾大人是圣人跟前红人儿,长子又中了举人,前程不可限量,宝玉有什么?老太太也就是想着,宝玉现今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才想着和妹妹家结亲,低门小户老太太看不上,高门大户人家看不上宝玉,你当老太太真当宝玉是独一无二?老太太是心里明白。”
窦夫人一愣,细细想来,果然有些意思。
贾赦又道:“这些事和咱们不相干,装作不知道罢。老太太想和妹妹家结亲,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那就是外甥女嫁妆,丰厚之极。”
窦夫人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贾赦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里扇子,道:“想一想妹婿家家业,再打听打听妹婿疼外甥女那股子劲儿,这么些年来,外甥女还没出生妹婿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了,我常听人说起,还能想不到这些?外甥女真真是根基门第富贵品貌样样齐全。”
窦夫人回想起偶尔听到消息,觉得贾赦所言极有道理,贾赦贪财好色,屡劝难改,时时刻刻盯着贾母梯己,唯恐贾母只给宝玉,也就这上头他想得比别人清楚明白。
贾赦不嫌天热,说完这话,便往偏房里寻小老婆吃酒赏花去了。
却说贾政到了衙门,点了卯,工部员外郎不过是工部郎中之下次官,虽说是实缺,实则是闲职,贾政又是不惯俗物,终究没什么忙碌之处,不过是和同僚道了好,然后回到自己位置,听候郎中吩咐,帮郎中处理些繁琐之事。
好容易忙完,贾政歇了一口气,一时腹痛,忙起身出去,途中,遇到三位同僚,忙相互问好。那三位本说话,说到得意处脸上露出几丝嘲讽,不想见到了贾政,连忙都呵呵一笑,掩住话题,各自散了。
贾政心中疑惑,意欲询问,却因腹痛难耐,只得忙去解手,待他解了手回来,却见那三位同僚面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来,只得掩下心思。他心神不宁,想到昨日贾敏书信,不禁长吁短叹,做事便有些粗疏,气得郎中火冒三丈,但是想到贾政身后荣国府,轻易得罪不得,只得忍住气,又令旁人整理这些公文事务。
贾政有些羞愧,忙向众人致歉,到晚间下了班,并未如同往日早走,反而停留了些时候方出衙门,只见到前头有两人并排而行,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似乎提到了自己,和先前说话三位同僚一样语气,贾政顿时一怔。
贾政原是极敦厚老实本分之人,行事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深得同僚敬重,怎么今儿却有人说自己闲话?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贾政却觉得并非好话,不禁又羞又气,忽然想到昨日贾敏书信,愈加觉得不痛,果然便听得穿郎中服色人抱怨道:“怎么偏选了他,兢兢业业,却半点儿用处没有,竟还不如下面主事有能为,白占了缺儿。”
听声音,正是贾政上面郎中王瑞,和林如海是同科榜眼。
又听穿侍郎服色人笑道:“你这里抱怨有什么用?谁让他出身好呢,咱们既比不得他出身,只好让他白占着这缺儿罢,横竖你日后别用他,用其他人便是。谁不知道他们家那些事,不过是不敢得罪他们,不好他跟前明说罢了。”
王瑞道:“实是恼怒,原本工部忙碌,掌管天下各处事务,偏生有这么个人,今儿险些误了大事,亏得发现了,不然上面大人们知道了,都是我不是。”
穿侍郎服色人笑道:“咱们别说这些,仔细叫人知道了,反告你状。”
王瑞听了,顿时悚然一惊。
贾政疑心他们说是自己,不觉羞愤异常,浑身颤抖,走两步,正欲细听,忽听王瑞惊叫一声,道:“咱们些回去,我家里还有要紧事呢,险些忘记了。”
说完,二人疾步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内容是中间,所以这次加就不免费了。
打呵欠,十二点才睡,结果半夜外面某猫叫了一夜,没睡好,六点就爬起来了,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