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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身的殿下命人送上第二匹马,这是一匹长行战马,天天跟在车后面行得慢,见到主人,不忿的喷着响鼻,马蹄的的打在硬冰雪上,有如打鼓。
韦明德忍不住笑:“它想奔跑。”
人流中有嗤之以鼻声,有个怪声怪调道:“马从马棚里出来,当然都想奔跑。”韦明德反唇相讥,回得极快:“谁说的,病马弱马没志气的马,只知道安逸。”
眼角对许王抬一抬,紧紧抿着嘴唇,带着生气不说话。
许王心知肚明,这少年骂自己没志气。
答应迎娶公主,一部分人对自己更客气,一部分人要看不起自己。守礼欣赏这少年的硬气,却为他在这里说话直硬头疼。
带着气的少年,一不小心说出来什么,殿下是治他的罪,还是装听不见。装听不见也不行,有这么些人在听着。
原本是想和韦家的人多了解,不想这少年脾气如臭石头,只能他撞人,不能人抵他。许王暂时不让第三马过来,眼光无意识的随便看了两眼。
前面有一个院门,院门外,一角锦裳露出,再有半边如玉面颊侧过来,和许王看了一个眼对眼。
纪沉鱼是跟着马来的,她看马是什么居心,不言而喻。
与许王打上照面,纪沉鱼倒没有吓得就此缩头而回,她镇定的在许王面上还扫了一眼,正要回身时,许王招了招手。
以为自己看错的纪沉鱼愣在那里,见许王对添寿说了句什么,添寿手中捧着许王的金线绣云龙披风,是预备殿下出厅会用得上,他把披风捧着过来。
送到纪沉鱼身前:“殿下让侧妃加衣,过去。”
披风长而宽大,部分垂下的丝绦如流水一般。加衣意思何在,纪沉鱼很是明白。雪帽宽大,可以遮住她大半个脸。
走上一步,纪沉鱼心喜。许王的身材只比自己高一个头,胖瘦却不差多少。经过那一夜的吻,许王是肌肉紧绷,外面看上去瘦削的人,和纪沉鱼的苗条身材相似。
要是披上这衣服,再把脚尖踮高,外人只怕会认错。
场中的人目不转睛看着高挑的女子过来,猜测一下这是哪位侧妃。见她走到殿下身边,行礼后站定。殿下和她说了一句什么,就再道:“牵马来,”
纪沉鱼支着耳朵,也想听上一听。
第三匹马生得异相,耳朵小,骨干瘦,又腿极长。有人惊呼:“千里马。”还摇头晃脑的吟道:“相马经上说,耳小,则解人意,这一定是匹善解人意的好马。”
韦明德讥笑:“这是匹没长全的马,怎么成了千里马。”那人声音嘎然止住,脸气得通红,跳脚道:“不是千里马,怎么殿下会牵来?”
许王恰好诧异了:“这是哪里来的马?”
加财忍住笑:“是奴才牵错了。”
韦明德的脸有点儿涨红,他自知和这些人不合,又屡有讽刺,大声对许王道:“殿下,小人虽然不是官员,也不是可以用劣马来戏弄的人。”
添寿碰碰加财,加财用脚尖抵抵添寿,两个小厮一脸的坏笑,其实是用这匹劣马来考验一下少年。
开个玩笑,这有什么?不想少年大怒,认为侮辱他的好眼光。
有个官员和韦家一直不对,也吃够韦公朴坏脾气的苦,开口道:“殿下,这黄口小儿自命伯乐,在殿下面前也大呼小叫,少年狂妄,浪费殿下许多时间。”
许王莞尔,目光移开来,把在场的官员全看一遍,想想听他们对于此事是什么心事,是落井下石,还是有人说情。
韦明德听到黄口小儿四个字,气上添气,大声和官员争执起来:“梁伯清,我少年狂妄,也比你这中年名士好。”梁伯清怒气上涌,顾念一下许王在,干咽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有一个人开了口,声音冷冷,却不是冰雪当头,只是不赞同韦明德的话:“你本是少年,别人也没有说错。再说殿下命你相马,自然是相信你有相马之能。好马也罢,劣马也罢,自然是经相马人过眼才能分出。你能分出来,是你的本分,谈不上侮辱!”
这个声音,是许王身边低垂雪帽的侧妃而发。
官员们安静下来,纷纷道:“是,侧妃说得有理。”
许王莞尔一笑,目光温和地对上韦明德。仿佛有一种能安抚人的力量,韦明德慢慢冷静,想一想,自己也没有意思,嗫嚅着想说什么,没有说什么。
纪沉鱼打心里心疼他,有如她说武其安少年情怀,可以原谅一样,人在少年,大多是如此。只知道我行我在,不管碰伤,冲撞,别人作如何想?
因为心疼,才当着这许多人开口说话。不要说什么我有通天彻地能,自己身边先弄不好,谈什么英雄抱负?
将相和是为什么有这一出,还不就是英雄负气。当了英雄,未必就一切完美,何况身边的俗人。他们为吃为穿,十年寒窗苦,难道第一步起,就萤窗映雪为黎民?
可笑死了!
有大抱负者,不过那么几个,还要中途不会动摇,一直坚定。
因为她心疼这个少年,不必摆出来世人皆浊我独清,屈原就是太清,才跳了河,留下一个端午佳节。
文臣武将都这样,天下还有明君吗?
你认为你行,不一定是破荆棘而证明,而是要与世俗周旋,要在世人中保持清醒,口舌之利,不是用在此处。
见雄纠纠小斗鸡一样的韦明德蔫了不少,纪沉鱼怜惜地道:“少年狂妄,是为心中必有抱负,青云有路,也须指引。殿下在此,你何不珍惜?人在泥中,不怪别人相轻。”
许王似笑非笑,我这内帏中,不想出了一个伯乐。
韦明德则湿了眼眶,为这一句“少年狂妄,是心中必有抱负”这个倔强的少年,洒下几滴子泪水。
他看不起这些人,包括给自己差事机会的简同捷,认为他们全是一帮子应声虫。他看不起许王殿下,为他卖身耿耿于怀,不能放下。
好男儿,理当拔剑而起,剑指南天。而今天,他听到“你是马夫,相马是你的本分,你是伯乐,相马也是你的本分,你自命有抱负,总需要一个人指引。”
这是祖父、父亲、师傅,不能给他的。他们不是没有教过上进,而他们自己都认为官场*,国君无能,全天下都是黑的,只有韦家一方天空缩在角落里独清。他们如何能让少年明白,你要抱负,就必向上。
向上,也有黑暗,你却可以清明。
泪水,滴在雪地上,也像打在韦明德的心上。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举袖子擦一擦泪水,对许王大声道:“殿下,再牵马来。”
许王只看着他,韦明德对旁边那曳地宫装偷看了一眼,讪讪拱手欠身,这回有讲礼貌得多:“小人不才,才相了三匹并没有相错,如殿下不弃,愿再相马。”
“添寿,”许王这才懒懒开口,手随意而起,搭在了纪沉鱼的肩头上。偷看这种东西,你还是省省吧。
纪沉鱼瞬间觉得自己化身为太监,而美貌如花的许王殿下成了老太后,这么一搭爪子,只怕还想要人说一声“喳!”
添寿去牵马,纪沉鱼悄悄的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把许王的手从肩头上躲开,步子轻轻,头也不回的去了。
身后,有两道眼光。许王对于纪沉鱼这种态度已经习惯,从那天吻过了以后,纪沉鱼就差脸上写着我从没有和你亲近过,成天肃然端庄,不苟言笑。
逼得急了,就是一通话:“国君临行前说过,要以公主为尊。”那顶在头上的公主,恰好是个挡箭牌。
许王殿下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的自知之明,是殿下身份高贵,殿下不是常人,只有别人投怀送抱的,殿下一般,几乎,大部分时候,不兜揽别人。
两个人就僵着,直到今天,殿下亲近这么一下,爪子刚放上去,佳人就走了。比喝她斥她:“回房。”走得还要快。
许王在心里想,这是什么招数?欲擒故纵,嗯,差不多。一转眼,见韦明德又偷偷地,小心的,偷看上了。
瞪了他一眼,许王心想,真是少年狂妄,谁的女人,你都不会想想。
然他,很会相马。接下来的几匹马,也说得分毫不差。许王起了爱才之意,却不表露出来,冷淡地道:“也罢了,不过如此,可以在这里用饭。”
韦明德恭恭敬敬,狂态收起,应道:“是。”
简同捷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他在心里,对纪氏侧妃少了轻视。这个女子,恰到好处的点出韦明德的心结,有过人的心性和敏锐。
他走上两步,还要去安排座次。
韦明德的位子自然在外末,他无官无职,顶的是个马夫,或者是马医的名,有个座,已经让不少人不服气。
先前讽刺他的人,原本是韦家的世交,叫高方庆,这世交,在祖父韦公朴那一代中止,原因人人知道。
韦明德长大后,在学里也好,路上也好,遇到高方庄,都不是客气过去。高方庆挤在士绅队伍里,位置也在最后。
他怒不可遏,几次对韦明德恶狠狠看来,认为他和自己平座,自己丢了身份。韦明德平时是个极易被撩拨的人,今天从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对着饭,吃得极斯文,生怕丢身份的那一种。
隔壁,有一句话过来:“自命名士的,自命马夫子的人,被一个女人几句话,就吓成夹尾巴狗了?”
高方庆还有帮腔的,怪声怪调的:“不是夹尾巴狗,是没有尾巴摇,就只能夹着腚,其实是怕人看出来他没有尾巴。”
韦明德的手有了颤抖,他正夹着一块鱼肉,鱼皮本来就滑,几下子没有夹住,高方庆又出言相讽:“许久没吃过鱼肉了吧?来,我今天吃得饱,你全吃了吧?”
挟起桌上的一大块鱼,*的递过了来。鱼肉是没有吃过的,却不少蔑视。韦明德眼睛血一般的要红起来,嘴唇轻动,喃喃道:“人在泥中,怎能怪别人相轻。”
世人重皮相重衣装重出身,又不是才有之。
几个同来的人嗤笑,一个端起面前的一方肉,一个端起自己面前的酒送来,都笑得前仰后合:“难得吃一回酒席,我们让你。”
鱼往下滴着汁液,肉上,还有几个残粒,那酒,被人喝过,酒杯之上有菜汁,也莫明的有他的一点儿的胡须,看上去狼藉得很。
他们离许王远的,都不在厅里,大厅门外。这些人全是平时看不惯韦家,倒了台的,还硬骨头什么。
面上的笑,就千般模样,万种风情。不是月下轻笛宛转,那玉儿步出楼台的风情,而是笑得咧着大黄牙,口水都控制不了的耻笑。
来哦,这里有好吃的,我们看你开荤,就是这种意思。
他们同时也警惕着,对各自的家人使一个眼色。这小子力气足,拳头硬,和人一言不合,就打得起来,侮辱他的同时,还要防备他。
高方庆心中冷笑,再打一架吧,才在许王殿下算露脸,得把你压下去!
他知道许王是军中的将军,将军多是爱马人!
北风吹来一片雪花,迷茫的打在众人身上。清冷中,韦明德的脸色慢慢缓和,他伸出来自己的碗。
所有人都愣住,贴近大门坐人看热闹,也停筷忘了用饭。叫花子才这样,伸出自己的碗。
这碗,先接住高方庆的鱼,那肉的主人手一松,肉丢了进去。余下的人明白过来,那酒主人一仰手,把酒倒在鱼和肉上。
青菜、饭,争先恐后倒过来,看盘上一盘是柿子,一盘是干果,也丢进来。
大家嘻笑:“吃吧吃吧。”
那碗并不大,菜的汤汁溢出来,有的直接打在韦明德手上,韦明德手中青筋爆起,额角也爆起青筋,他忍着,强自按捺着,在众人的眼光中,收回自己的碗,还有自己沾着菜叶的手。
先一低头“吸溜”把手上菜叶吃了。
旁边人哄笑拍手:“好啊,看他饿得很了,家里一定许久揭不开锅。吃啊,吃完了不够,外面多的是雪,足够你塞肚子的。”
就有人跟风。
少年不声不响,只有手上的青筋颤抖着,他一口一口,先是慢慢的咀嚼,似乎嘴里有无穷苦水,再吃得飞快,面上是雨过天霁,他有了笑容,大口大口吃得飞快。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过人的好。风卷残云般吃完,韦明德对他们微微一笑,笑得有若佛祖才出涅磬,伸出自己的碗:“你们还有吗?”
“有!”欺负人的时候,大多喜欢群起攻之,这是人的劣根性。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伸过筷子来凑趣,瞬间周围冷了场。
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亲自挟着一片肉过来,笑得大板牙全露着:“给,你去要饭,一定比别人生意好。”
韦明德对他微微的笑,不说话也不动。他的笑容中隐然有点儿别的味道,这个人还在催促:“伸碗啊,快点,不伸大爷不给你了!”
大家全低下头不看,这个人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一角绯红色衣角,在北风中不住飘动。这里穿绯红色衣衫的人,只有一个。
他吓得一转身,见许王负手而立,严肃地盯着这里。
大厅内的官员们全都离席,有目瞠口呆的,有认出来自己人也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收拾的,还有人直接往后退,怕一会儿殿下处置起来,不说话吧相交们会说自己不帮忙,以后这里官难当。要说话吧,他又怕殿下把他也怪罪了。直接来一个,我站最后,我挤不上去,我帮不上忙。
先给自己找一个托词。
“殿殿下!”一个人结巴着跪下,所有人都跪下。许王没有说他们,直接对韦明德道:“跟我来。”
韦明德走得小心翼翼,身边跪的全是人。刚才这些人生怕欺负自己不够多人,现在越过他们走,也实在困难。
前面跪着两个人,挤在一处,要下脚只能踩着他们过。韦明德提鞋轻踢一下,很是客气有礼:“请让一让。”
那两个人抬起头,有一个是高方庆。韦明德从衣服认出来是高方庆,但他装出来诧异、不信和得罪:“高兄,真是对不住,小弟这里给你赔礼了,您看,这可怎么办”
许王步子停了一停,还没有回头。高方庆一急,扳住韦明德的腿就把他推出去:“快走吧你。”韦明德踉跄着出去,后面那鞋尖打在高方庄脑袋上,高方庄咬一咬牙。
韦明德因此坐到许王指的一处,和简同捷同席。简同捷大脑门儿上已经冒了一出子又一出子的汗,低声说了一句:“你呀,还真是命大。”
宴请殿下,外面群殴。这是失仪的大罪!
饭后,许王一一会见官员们,没有休息。近晚上的时候,他要自己用晚饭,回到临时住的房中,添寿过来,送上数大卷案宗。
这上面,全是韦家的事情。
许王翻了一翻,问添寿:“和韦家一同被发回原藉的两位大人,离此竟然不远?”添寿在许王会官员的时候,已经查问过此事,回答起来对答如流:“正是,韦家离此一百多里,前大司马陆参,大司空平章,和他们相隔几十里路,他们是同乡。”
“那此地应该出勇士,怎么会只有这三个人?”许王若有所思。案宗的一角被风吹动时,他怔忡过来,对添寿道:“你出去暗访一下,勇士之乡,应该不少勇士才对。”
添寿走出来,去找加财交待过,自己好放心出去。才到隔壁,就见门上映出来两个影子,还有争执声出来。
“不可以这样,我们且等一等。”这是韦明德的声音。添寿想起来,是殿下要单独见他,让他从席散一直在这里。
还有一个似尖非尖,听上去如利哨之音,都分辨不出来是不是女人的声音:“我们发过誓,你难道不记得你祖父誓言!此等昏愦之主,此等无能皇子,要他们何用?明德弟,我们揭竿而起,岂不快活!”
添寿悄悄移进房门,同时对着暗处的护卫打了一下手势。护卫们翻身掠来,虽然身轻如燕,也吹动檐下铁马,发出了轻轻的一声。
窗户响了一下,有人穿窗而去,添寿不再迟疑,推门而入,北风随他而入,卷起千堆心思。韦明德好好坐在那里,一惊而起:“怎么了?”
添寿把房里房外仔细看了一遍,不动声色的回道:“没什么,怕你饿了,要我取点儿什么来吗?”
“有劳小哥,不过我中午吃得过饱,饿一顿也好。”韦明德难为情的回答他。添寿没有说什么,带上门出去,去回许王。
韦明德走到窗前装着看雪,对着渐上的疏月,才松了一口气。夜空乌云如怪鸟异兽,诡异万端,他在心里暗祝,早些离去吧。殿下与我们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许王叫见。对他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去拜访韦大人,你带路。”就挥手命退,韦明德等到出来,才明白过来许王殿下说了什么。
夜色天边,似有一星飞腾而起。虽然微弱,白光已经现出。韦明德嘴唇抖动着,脑子里嗡地一下,闪现的全是祖父几十年的嗟叹,数十年的叹息。
由明到暗,由夜到明。
他晕晕的跟着加财去自己的住处,睡下来,才由不真实而转为真实。把被子一揭,盘腿坐起,面上露出认真。
将有几天和殿下相处,路上说些什么,才勾起殿下对安陵开仗,才能让殿下相信,安陵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不战自弱。
无意中,又有一道流红飞黄的身影过来,那位侧妃,她是哪一位?
许王房中人不少,三个小厮全在,除了添寿。还有十几个人,是他的贴身护卫,随着他军中来去,忠心耿耿。
书案上,展开的是地图。许王手点出一道路线,先对自己的护卫队长宗异邦道:“你明天带着车队,按原先的路线走。路上按我说的,再一一查访。”
宗异邦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脸上横肉不少,要是站在热闹大街上,人人会以为他是个地痞。
副队长是杜幽求,见殿下眼光看来,挺一挺胸脯,许王道:“你带十个人,跟我和侧妃一起走。”
两个队长都愣住:“侧妃?”
“纪侧妃跟我同行,陈侧妃在马车上。这是个饵,千万给我护好了。半路上死人,可不吉利。”许王想想纪沉鱼要不带上,陈氏就束手束脚。一个气势过人,一个只知道心里阴险,明显差了许多。
再阴重的阴谋,不及雷霆一击。那天晚上,病得那样还气势汹汹,不拿簪子扎人,就拿簪子要扎自己。
他忍不住一笑,再把手点在地图上,细细地交待着。
一切都说完,外面鼓打二更。让人散了,许王出门左转,过了一处小桥,一排房子透出灯光处,是两位侧妃的房间。
染雪打开门,她知道许王是往这里来。纪沉鱼还没有睡,离花正细心为她按摩肩膀。按得呲牙咧嘴,因为没有别人,所以喊出来:“哎呀,哦痛啊”许王再次想起她受伤的原因,那不小带着分量的香炉,他知道她心中嫉恨,没有想到她会下手杀人。
当然杀了一个纪沉鱼,也不能动她分毫。纪沉鱼不是王侯之女,她的命在宫闱中,不值一文。当然,这是建立在许王不追究的情况下。
那个人,拿稳许王不会追究。
换了当时当然是,可是现在,许王不再是以前的心情。纪沉鱼无处不表现的顽强生命力,让许王真的动了心。
这动心,还只是春风吹皱春水,并不是夸父狂追日头。但是,已经是动心。陈氏在表面上,总是表现出她对纪沉鱼的忍让,对于许王偏心纪沉鱼,一副大度守分模样。而其实,白天纪沉鱼对韦明德说的话:“人在泥中,怎么怪别人相轻?”
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才是真正的能忍的人。
对离花使个眼色,离花无声无息离开。许王接上手,揉按着手下的肩头。这几天,渐恢复小巧,以前的圆润也在手心中一握。
“殿下?”纪沉鱼感觉得出来,离花功夫也很好,不过她为求快求早好,痛处按个不停。肩膀痛身上痛去按摩的人会知道,正规按摩,是把痛点推开。
而许王,手指弹跳得极快,不会对着一个点一直的推、按、点。这种舒服,只有许王手下才有。
“不是我,还能是谁?”许王取笑她:“叫得我在房外都听到。”纪沉鱼伤风也好了不少,头脑清醒得多,气呼呼:“我也不想叫,这要问殿下,我怎么会受伤。”
后脑勺上被拍一下,许王笑骂:“病好了是不是,这事以后休提。”纪沉鱼才不会不提,狡黠的想到一句话:“我只为您的公主想一想,以后性命交关。”
肩膀上被重捏了一下,纪沉鱼怪叫一声,脸埋在枕上,似老实又似赌气,不再说话。快要入睡时,许王轻声喊她:“鱼儿,明天我们去别处逛逛如何?”
“去哪里?”纪沉鱼一听来了精神。睡意犹在,半懒半倦的侧过面庞,眼波卷而如垂丝海棠花中的丝蕊,妩媚中勾住人心。
许王含笑一丝不落收在眼中,故意卖关子:“去哪里好呢,你有要玩的地方吗?”纪沉鱼心想,有,你放我一个人去玩,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一心二用中,她还是机敏:“殿下自然带路去。”许王大乐:“好,我为你当向导。”纪沉鱼趁他喜欢,要求道:“我骑马去。”
“你会吗?”许王促狭反问。纪沉鱼不服气上来:“殿下你头一回骑马,没有摔过?”许王对她的肩头看看,他已经收手,坐在床尾,倚着雕红漆床栏,把烛光尽收身子周遭,神采飞扬,如坐烛光里。
纪沉鱼贪看几眼,她完全用去画家看蒙娜丽莎,书法家看兰亭序的眼光来看。美是美了,不是自己的。
再一次要求:“我自己骑马。”心中一动,强硬地道:“不然我不去了。”许王没有说话,眸子幽深把少女面上如霞光流转的心事看在心中,慢吞吞道:“你不想和我一起?”
差一点儿,纪沉鱼要说是。她故作深思:“殿下你出去几天?”许王道:“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也许就这么一直到边境,”他笑意加深:“去接我的公主,让你顶头上。都说公主性子不好,没事对你一天三顿鞭子,你那时候,就知道殿下我好了。”
“殿下,这一天三顿鞭子,不会抽你身上吧。”纪沉鱼不客气地回了话,许王脸色变一变,骂道:“不说好话的丫头!”
纪沉鱼得意洋洋,手捧着腮:“嗯,安陵国打仗厉害,公主一定也会武,是个什么鞭子呢,打殿下,不痛不痒的可不行,要是公主进了宫,也被人砸上一下,回来气当然是先出在殿下身上”
许王抬腿走了,没良心,亏着给你按了半天。
他出来很生气,韦明德对自己的鄙视又在眼前,黑暗中,似乎全是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眼珠子,蠢蠢动着,只有一个意思,殿下,你卖身求荣,有兵不战,殿下,身子是好卖的吗?
可他没有办法,除了,自己执政,自己当家!
不然,这小小的妾室也敢笑话自己:“打殿下的那鞭子,一定是粗又重的”守礼不能再想,带气回去,气得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车队照常行驶。到官道上无人处,许王中间下了车,去了华服只着一身半旧衣服,敲敲纪沉鱼的车门,一张笑逐颜开的笑脸迎出来:“我准备好了。”
纪沉鱼想想,跟着殿下出去一回也不错,权当是自己以后独力行走的实习。她一直在等着。
许王轻舒手臂,把纪沉鱼拎出来,染雪背着包袱也下来,她是直接跳到马上。
在许王马上的纪沉鱼惊为观止:“天呐,英雄。”立即一脸祟拜。并且低声嘀咕:“女子都有骑马,还和什么亲?”
许王用马鞭子在她头上敲一下,低声骂道:“闭嘴。”
几个人迅速离开车队,一旁树林里,添寿加财带着韦明德在这里。马多了一匹,纪沉鱼挣扎着要下来:“我骑自己的。”
韦明德失神地看着她,柳叶细眉,芙蓉面庞,侧妃生得十分美貌。
许王拎下纪沉鱼,有些幸灾乐祸:“去吧,能干人。”纪沉鱼哼了一声,整整衣服,对着那马走去。
大家一起看着她,见直奔马屁股后面过来,还没有到时,自己停止,嘴里嘀咕一声:“这里不能走,会踢人。”
绕了一大圈子,再到马头上,手心里亮出一把子五颜六色的。蜜饯。
许王放声笑起来,韦明德想笑,又忍住,指点道:“马爱吃糖,蜜饯倒没有喂过。”纪沉鱼殷勤地送上蜜饯:“我吃药的时候,把糖吃完了。”许王接上话:“是啊,你还真是浪费。”
一记白眼过来,纪沉鱼手心里一热,那马舔了一口,纪沉鱼欢喜起来:“看,它也吃的。”
折腾一会儿,上了马。有许王在侧,韦明德指点,半个时辰后,纪沉鱼能跑快马。快起来时,北风如刀刮在面上,纪沉鱼不觉得苦,迎风而去,有自由,还有甜。
也十分知趣,肩头疼得很时,乖乖坐到染雪马上,抱紧她的身子。
雪景怡人,许王还要试试韦明德,对小厮们道:“玩上几手取取乐。”添寿闻言,手一松,人倒栽葱般往马下摔去。
有一声尖叫,是纪沉鱼。尖叫还没有完,添寿横过身子,笔直挂在马鞍一侧,再身子一缩,入了马腹中,才看不到他时,从另一边钻出来,单手倒立在马背上。
加财则在马鞍上站直身了,一脚往前一脚往后,口中唿哨不断,在雪地中飞出去很远。他凭唿哨来控制马,一声短声,马扬蹄忽的站住。马上的加财头发衣衫全被风吹得鼓鼓的,有如天神。
韦明德笑看着,没有说话。在加财重新坐到马上时,他悠扬的吹起来口哨,这曲子很是动听,又有几分怪异。
慢慢的,许王觉得座下马不听使唤,只往韦明德那里去。他用力勒马缰,心中骇然。加财和添寿也用力勒马,原地打着转儿,同时骂道:“哪里去!”
少年的面色渐转血红,每一声口哨吹出来是轻松的,他额头上却冒出汗水,似乎用足了全身的力。
“忽的的,”官道上飞奔而来十几匹马,马上的人又是鞭又是踢,也无济于事。就破口大骂:“死马,瘟马,你要把老子们带到哪里去?”
又骂这吹口哨的人:“鸟人,老子见到你,一刀宰了。”有一个人则是放声大喊:“快来抓偷马的贼啊,大白天里偷马的贼!”
风中忽然多了清脆的玉音,冲破口哨声。许王守礼不知哪里摸出一把围棋子儿,随手一抛上了半空,再抛出去一把,先来的棋子儿落下,后来的棋子儿相撞上来,再次撞上半空,发出玉击鸣音。
口哨声被冲淡不少,那些马各自回头。韦明德大汗淋漓,好似受伤,住了口哨后,就伏在马上不住喘息。
纪沉鱼担心的看着,对许王求助:“帮他一把。”许王哼了一声:“少年孟浪,自伤身体。”那哪里是口哨,分明是血脉吹出来的。
殿下有些犯难,万一见到韦老将军,他一生为征战安陵受到磨难,要是也这般拧着,那如何是好。
看看天色:“我们要快走才好,韦明德,你能坚持吗?”韦明德身子瞬间恢复成标枪状,大声道:“我能!”
许王瞄瞄他,旁边还能注视到纪氏的眼光。女人嘛,肯定会认为自己心狠。这不是心狠,战场上等着突围,难道还婆婆妈妈?
他一抖马缰,喝道:“走。”经过染雪身边,闪电般把纪沉鱼拎回自己马上,低喝一声:“坐稳了,”双腿一夹,急驰而去。
这一手骑术也是少有,韦明德的轻视之心更是荡然无存,他的伤并不要紧,不过是伤了力气,紧紧跟随上去。
纪沉鱼是侧坐的,她只能依靠许王的胸前。有一物在眼前动来动去,是衣襟上挂的一个玉饰。这个玉饰,纪沉鱼十分熟悉。在纪家要撞墙时,殿下来救,一头撞到这玉饰上面,疼了好几天不说,脸上那印子第二天才下去。
为了这东西不在奔驰中不住打在脸上,纪沉鱼用手按住它,手贴在许王胸前。许王心中一跳,隔着厚衣,也可以感到那手心的柔软和温度。他一只手把纪沉鱼往怀里塞了塞,用自己披风把她裹紧,柔声道:“睡吧。”
纪沉鱼还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