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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颔首:“正是。”
闻守绎沉思了片刻,答道:“臣与宋将军接触不深,记得臣刚入仕不久,宋将军便已被先帝派往西北边关驻守,这一去,便是十数年。多年来,西北边关捷报不断,宋将军功不可没……”
他话未说完,成帝已抬手打断了他:“丞相,你说的这些,都是台面上的话,谁都知道。”他说着,声音略沉,“朕要听的,是你的心里话。”
闻守绎脑中忽然闪过今早赏画时看到的那幅韶宁和的涂鸦作品,心中微微一凛,忽然觉得,韶宁和赶在此前以画隐喻,时间上巧合得有些过分。
但此刻面对成帝问话,容不得他分心,当下他迅速判断形势、猜度圣意,略一斟酌后,含蓄地道:“宋将军立功无数,对我大曜来说,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功臣,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抬眸打量成帝神色变化。
果见成帝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急切问道:“但是如何?”
闻守绎缓缓道:“以臣愚见,对于宋将军这样的功臣,皇上应多多爱惜才是。”
成帝眉梢微挑:“怎么个爱惜法?”
闻守绎却没有明白说出来,而是突然转了个话题:“皇上可曾听说过,大曜四国时期蒋壑的故事?”
成帝凝眉想了想,说道:“朕读史书时,似乎曾经看到过这个人物。蒋壑原是四国时期鐾霁国的一员大将,为鐾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不仅得到了鐾霁君主的无上荣宠,也得到了鐾霁百姓的一致拥戴。
“然而蒋壑却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辜负君主对他的信任,意图谋反、夺权篡位。最终他兵败丧命,晚节不保,落得千古骂名的下场。”
闻守绎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皇上所说,确是史书中的官方记载。但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成帝皱了皱眉:“还有其二?”
“事实上,当初蒋壑错误的根源,在于功高震主而不自知,当他的权势与威望皆盖过当朝君主之时,他便已经骑虎难下。其实最初蒋壑并无篡位之心,但身边挑唆言论听得多了,他也便渐渐生出了谋反之意。”
“丞相的意思是……激流勇退?”
“在蒋壑这一方面,激流勇退,不失为自保之法。但臣认为,给予蒋壑如此殊荣,并放任其野心不断膨胀、不知收敛的那个人——即当时的鐾霁国君——才是这一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能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及时改变他对蒋壑的放纵姿态,并适当收回他赋予蒋壑的权力,或许蒋壑此人的命运,又会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成帝听到此处,回身靠在椅背上,锁着双眉陷入了沉思。
闻守绎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于是坐在位子上静静品茶,没有出言打扰。
半晌之后,成帝喃喃道:“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闻守绎道:“皇上明白了什么,可否说给臣听听?”
“身为国君,对于臣子的爱护,不仅仅体现在宠信与恩赐,还体现在适度的放权与控制上。一旦臣子获得了超出其本分的权力与地位,其野心就会不断膨胀,直至失控,最终反噬其身。”
闻守绎微笑颔首:“皇上圣明。”
成帝脸上渐渐浮现出豁然开朗的神色,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闻守绎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闻守绎慌忙起身:“皇上这是何故?”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多谢恩师提点,学生受教了。”
闻守绎回到丞相府,才刚落轿,便对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厮道:“去韶宁和韶议郎府上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话要问。”
此时鸣鹤正跟在闻守绎身后,听闻此言,不由一怔,面色错愕地望着闻守绎的背影,几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前方的闻守绎察觉他没有跟上,奇怪地回身看他:“鸣鹤,呆在那儿做什么呢?”
“属下……”鸣鹤眼神飘忽了一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担忧咽了回去:“没什么。”
闻守绎在书房里等了约摸一个时辰,手中一直拿着韶宁和的那幅画,盯着画面上的人物,蹙眉沉思。
忽听门外小厮通报:“大人,韶议郎带到。”
“让他进来。”
话音稍落,便听“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了,韶宁和刚走进来,身后小厮便很利索地将门关上了。
房内静得有些过分,闻守绎姿势不变地侧身倚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托腮,神色慵懒地看着画,却不曾抬头看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行过礼后,便只能在一旁安静站着,不敢再出声打扰。
片刻之后,闻守绎才淡淡开了口:“宁和,这画……是你画的?”
韶宁和垂眸道:“是,微臣不才,水平有限,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闻守绎扯了扯嘴角:“见笑谈不上,惊喜倒是不少。想不到,你还懂得以画作喻。”
韶宁和低着头,没有回答,他总觉得此时的闻守绎,脾气有些捉摸不定,不知究竟是喜是怒,因此还是谨慎应对为好。
闻守绎又问:“你这画中的将军,画的是谁?”
“宋翊。”韶宁和声音低沉,却毫不含糊。
闻守绎眯起眼看了看他:“说说你的想法。”
韶宁和略抬了抬头,匆匆看了闻守绎一眼,又垂下眸去:“微臣想法,尽在画中,说出来,便是大不敬。”
“你倒是言行谨慎。”闻守绎漫笑一声,“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有此等远见,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远见谈不上,只不过近日微臣在坊间听到一些关于宋翊将军的言论,百姓拥戴是好,但拥戴过了头,便是一种隐患。微臣心系大曜社稷,无奈人微言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半晌,问道:“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向我暗示?”
“微臣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提拔,才能在繁京谋得一官半职,此番恩情,微臣不敢忘。”韶宁和低着头,言辞恳切,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闻守绎却不为所动,淡淡笑道:“宁和,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来京半年,一直韬光隐晦得很好,如今突然有此动作……说吧,你想求什么?”
韶宁和知道蒙混不过,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闻守绎:“为官者,总或多或少有些野心。微臣之前听从丞相大人劝告,一直韬光隐晦至今,但韬晦是为了日后更好地出人头地,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也就无所谓韬光隐晦了,您说是不是呢,丞相大人?”
第六十五章
却说就在韶宁和去了丞相府的当儿,宅子里万木一边干家务,一边和身边闲闲晒太阳的伶舟抱怨上了。
“你说,咱家少爷最近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唔?”伶舟仰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数着一朵朵飘摇而过的云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居然大清早的让我出去买浴盐!”万木一提起这事儿就不淡定了,“家里又不是没有浴盐了,还小半缸呢,他居然连早饭也不按时吃,让我先去买浴盐!”
“唔。”伶舟默默地想,韶宁和这支开人的借口确实不怎么高明,也就万木这种脑袋里一根筋的人,至今尚未看出蹊跷来。
“而且啊,”万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对伶舟道,“你知道么,少爷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傻笑。”
“有么?”伶舟诧异地看向万木,他怎么没发现?
“当然有,而且都是一个人躲在书房的时候犯这毛病,有一次我进去打扫,发现他连书都拿反了。”
伶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拿的什么书?”
“嗯……好像是……道……道德什么的。”
“道德经?”
“对对,就是道德经,这几个字我认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他拿反了。”万木说得十分笃定,“这本书少爷小时候就倒背如流了,现在居然又找出来看,而且还是反着看……啧啧,我真怀疑,少爷的脑子有点……”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傻了吧?”
“嗯,很有可能。”伶舟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万木找到了同盟,越发来劲,干脆把手中的活也丢在一边不管了,凑到伶舟面前,低声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带少爷去看看大夫?”
“有大夫治脑子的?”伶舟依然问得一本正经。
“当然有,我上次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听一个摊主说,他家闺女从小有些疯癫的毛病,后来去看了某个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就渐渐神智清明起来了。这说明那大夫医术很高明啊!可惜我那会没注意听,忘了是哪位大夫了……要不,我今天再去找那摊主打听打听?”
“别介,”伶舟拦住了他,“我觉得吧,这事儿还得再斟酌斟酌。”
“为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啊,”伶舟一脸严肃,“咱家少爷好歹是位议郎,动的就是脑子。如果我们带着他找大夫治脑子,这万一传了出去,不是害我们家少爷丢饭碗么?”
“这倒也是。”万木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可怎么办呢?”
“你放心,”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办法治好少爷。”
万木大喜:“什么办法?”
伶舟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是一种神秘土方,但是不能为外人道,一泄露就不灵验了。”
万木望着伶舟,肃然起敬:“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需要。”伶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点,在我与少爷独处时,希望你能避嫌。”
“避嫌?”万木不太明白。
“就是……我会对少爷施法,但是不能有第三者观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万木抓了抓后脑勺,虽然觉得伶舟的土方子忌讳太多,但既然说了是土方子,想必自有它神妙之处,就好比江湖上各帮各派,师傅在向弟子传授武学的时候,总是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是一样的道理。
想通这一层之后,他便也不再纠结了。只见他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握住伶舟的手,一脸虔诚地道:“伶舟,咱少爷的前途,可就拜托你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伶舟连连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
韶宁和一脚踏入宅院,便望见伶舟与万木双手相握,深情对望的场面。
他步子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你们在做什么?”
万木扭头见是韶宁和回来了,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冲伶舟递去一个“你知我知”的眼色,便回去继续干活了。
伶舟微微汗颜,万木那个眼色递得太明显了好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
果然,韶宁和将伶舟拉入书房,劈头便问:“你刚才跟万木在搞什么?”
伶舟笑嘻嘻地看着他:“吃醋啦?”
韶宁和嗤了一声:“我会吃万木的醋?”
伶舟一想也对,如果说他和万木有私情,先不说韶宁和会不会信,首先他自己的审美眼光就很说不过去。
见瞒不过对方,伶舟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将之前他与万木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韶宁和听罢,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伶舟道:“你们……你们……”
“别生气啊,”伶舟笑道,“虽然折损了你大少爷的颜面,但至少今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瞒着万木了,我这是一劳永逸啊。”
他说着,凑上前去,不无调侃地问:“宁和,你老实说,你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道德经》,还偷偷发呆傻笑,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呐?”
“咳。”韶宁和正色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