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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耸耸肩:“通往天堂的道路必须穿过地狱。这是但丁告诉我们的。”
“你真是疯了!”
“疯了?”男子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伤害,“我?我不觉得。你们世界卫生组织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无底深渊,却无动于衷,矢口否认,那才真是疯了。就像鸵鸟在一群土狼围聚过来的时候,把头埋到沙子里,那才是疯了。”
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为世界卫生组织辩护,男子就切换了屏幕上的图片。
“提到土狼,”他指着新图片说,“这就是正在将人类包围的一群土狼……而且它们很快就要合围进攻了。”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这张熟悉的图表。那是世界卫生组织去年公布的曲线图,简单阐明了世界卫生组织认定的对全球卫生健康有最大影响的几个关键环境问题。
除了其他几项,该列表还包括:洁净饮用水的需求、全球表面温度、臭氧损耗、海洋资源消耗、物种灭绝、二氧化碳浓度、森林砍伐以及全球海平面升高。
在过去一百年间,所有这些负面指标全线上扬。然而,在今天,它们更是以令人恐惧的幅度在加速增长。
北半球平均地表温度
人口数
二氧化碳浓度
国民生产总值
热带雨林和林地的消失
物种灭绝
机动车数量
水源使用
纸张消耗
渔业枯竭
臭氧损耗
外资引入
看到这张图表,伊丽莎白产生了深深的无助感。作为一名科学家,她相信数据不会说谎。而这张图表则绘制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画面,而且并非遥远的未来,……而就是近在咫尺的前景。
一生之中,伊丽莎白·辛斯基屡屡被自己不能怀孕生子的阴霾困扰。然而,当看到这张图表时,她顿觉释然,庆幸没有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这就是我要交给孩子的未来吗?
“过去五十年间,”高个男子大声说道,“我们对大自然母亲犯下的罪呈指数增长。”他停了一会儿。“我为人类的灵魂感到担忧。当世界卫生组织公布这张图表的时候,全世界的政治家、权力掮客(指对政治或经济施加强大影响的人,尤指通过其控制的个人与选票来施加影响者。)和环境保护主义者召开了紧急峰会,共同尝试评估出哪些问题是最为严重的,哪些是我们实际上有希望解决的。结果怎样?私下里,他们双手捧脸、痛哭流涕;公开场合,他们信誓旦旦,正在努力寻找解决方案,但这些问题过于复杂。”
“这些问题确实复杂!”
“胡说八道!”男子火冒三丈,“你他妈的太清楚了,这张图反映了最简单的关联——就是基于单一变量的函数!图中每一条曲线的上升都和这个变量的值成正比——而对这个值每个人却都讳莫如深:全球人口数!”
“实际上,我想这有一点过于——”
“过于复杂?其实一点都不!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如果你希望拥有更多的人均洁净饮用水,那地球上就不能有这么多人;如果你希望减少尾气排放,那就不能有这么多人驾车;如果你希望海洋中鱼虾成群,那就不能有这么多人吃鱼!”
他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看着她,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睁眼看看吧!我们正处在人类灭绝的边缘,而我们的领导人们却还坐在会议室里,忙着启动关于研究太阳能、循环利用和混合动力汽车的研究课题?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科学家,你怎么会看不明白?臭氧消耗、水源缺乏和污染都不是疾病——它们只是症状。而病根是人口过剩。除非能正视全球人口问题,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快速扩散的恶性肿瘤上贴一张创可贴。”
“你把人类比作癌症肿瘤?”伊丽莎白反诘道。
“癌症只不过是健康细胞的复制开始失控而已。我知道你觉得我的建议十分可恶,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发现其他的选择更不得体。如果我们再不采取勇敢的行动,那么——”
“勇敢?!”她啐道,“你用‘勇敢’一词并不恰当。也许该换成‘疯狂’!”
“辛斯基博士,”男子的语气平静得有些诡异,“我叫你来这里,要是因为我希望你——世界卫生组织中的最睿智、开明的声音——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与我共同探寻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伊丽莎白瞪视着他,感觉难以置信:“你以为世界卫生组织会与你同流合污……去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是的,我觉得完全可行,”他说,“你们世界卫生组织很多人都是医生。当医生碰到一个下肢长了坏疽的病人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切除病人的腿,以保住他的命。有时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完全是两码事儿。”
“不。本质相同。只是规模和影响有差别而已。”
伊丽莎白听够了他的混账逻辑。她霍然起身:“我还要赶飞机。”
高个男子朝她迈出一步,气势汹汹地挡住出口:“预先警告。不管你合不合作,我凭借一己之力都能轻而易举地实现这个想法。”
“我也预先警告,”她毫不示弱,“我视你的行为为恐怖威胁,并将采取应对措施。”说着她掏出手机。
男子哈哈大笑:“你准备告发我,就因为我提出了一些假设?不幸的是,你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打这个电话。这个房间有电子屏蔽。你的手机是不会有信号的。”
我根本不需要信号,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疯子。伊丽莎白举起手机,趁他没有反应过来,抓拍了一张他面部的照片。手机闪光灯闪烁在他绿色的眼眸里,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他有些面熟。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她说,“你错在不该把我叫过来。在到达机场之前,我就会知道你是谁,并会将你作为潜在的生物恐怖主义分子,列入世界卫生组织、疾病防治中心和传染病控制中心的检测名单。我们会派人日日夜夜盯着你。如果你打算购买相关原料,我们会了如指掌。如果你搭建了实验室,我们也会一清二楚。总之,你会无所遁形。”
男子闻言陷入紧张而长久的沉默,似乎准备扑过来夺走她的手机。但最终,他放松下来,走到一旁侧身让开,带着诡异的微笑:“看起来我们这支舞才刚刚开始。”
33
瓦萨里长廊是在一五六四年由乔治奥·瓦萨里设计的。瓦萨里受命于当时美第奇家族的统治者,柯西莫一世大公,他希望有一条安全通道,连接他的寝宫碧提宫与位于阿尔诺河对岸维奇奥宫里的办公之所。
与梵蒂冈城里著名的梵蒂冈通道类似,瓦萨里长廊是一条典型的秘密通道。它始于波波利花园东端,跨越维奇奥桥,绕过乌菲兹美术馆,止于旧宫正中,全长足有一公里。
直至今日,瓦萨里长廊仍然在发挥着安全避难所的作用,只不过服务对象不再是美第奇家族的贵族们,而是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由于其空间大、且隐蔽安全,这条长廊成为无数件珍稀画作的收藏之所——走廊正好经过举世闻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那里放不下的作品都转移了过来。
若干年前,兰登参加了一个私人豪华旅行团,曾走过这条长廊。那天下午,他无数次驻足欣赏长廊两边所悬挂的让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珍品——包括世界上最珍贵的名家自画像收藏。他还几次止步,隔着走廊上偶尔出现的观景大窗向外张望,这些庞大的窗户能让长廊内的人估摸出自己在这条架高走道里的位置。
然而,今天早晨,兰登和西恩娜却是一路狂奔着穿过了走廊,只想把身后的追捕者甩得越远越好。兰登不知道那名五花大绑的保安要多久才会被人发现。望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兰登感觉它正引领着他俩一步步逼近所搜寻的答案。
去寻找,你会发现……死亡之眼……以及谁正在追杀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人侦察机的呜咽声已被远远抛到身后。他们往隧道里走得越深,兰登就越是感叹这个建筑史上的壮举在当时是何其野心勃勃、异想天开。几乎整条瓦萨里长廊都被架高,从城市的上空穿过;它仿佛一条粗壮的巨蟒,在这座城市的宫殿教堂之间逶迤而行,从碧提宫开始,跨过阿尔诺河,钻入佛罗伦萨老城的腹地。石灰水刷白的狭窄通道仿佛一直向前延伸,只是偶尔向左或者向右转个弯,以绕过阻挡的建筑物,但大方向始终朝向东边……跨过阿尔诺河。
前方走廊里突然回荡起阵阵嘈杂声,西恩娜赶紧刹住脚步。兰登也随即停下来,并冷静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示意她走到附近的一扇观景窗旁。
游客们从他俩身下走过。
兰登和西恩娜挪到窗边,向外张望,发现他俩正位于维奇奥桥的上方——这座中世纪的石桥是通往老城的步行通道。在他俩正下方,今天的第一拨游客正在逛桥上那些店铺,其中有些商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初。如今桥上的商铺大多是做黄金和珠宝生意的,但最初并非如此。这里原先是佛罗伦萨最大的露天肉类市场,但被随意丢弃的肉类垃圾腐烂变质后,发出的恶臭飘到了上方的瓦萨里长廊里,让大公敏锐的嗅觉大感不适。于是在一五九三年,大公下令将桥上所有的肉铺统统迁走。
兰登又想起,佛罗伦萨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一次犯罪也发生在这座桥上。在一二一六年,一个名叫庞戴尔蒙特的年轻贵族拒绝了家族给他安排的婚姻,坚持追求真爱;就是因为这个决定,他在维奇奥桥上被残忍地杀害。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遇害被认为是“佛罗伦萨最血腥的谋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导致了两大政治派系的分裂,贵尔弗派系和吉伯林派系自此开始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无情对峙。正是两派之间接连不断的政治斗争,使但丁受到牵连并被从佛罗伦萨流放。在他的《神曲》中,诗人用悲怆的诗行让这一事件永垂史册:哦,庞戴尔蒙特,你由于听从他人的挑唆,竟逃避所订的婚约,这真是大错特错!
直到今天,在谋杀发生地的附近,还能看到三块铭牌,每一块分别引用了但丁《神曲·天堂篇》第十六诗章中的一行。位于维奇奥桥桥头的那块,上面的文字让人胆战心惊:但是,这是命中注定,佛罗伦萨要在它最后的和平日子里,向那看守桥头的残缺石像献祭牲品。
兰登的目光从桥上移开,落在它所横跨过的浑浊河水上。再往东去,维奇奥宫孤零零的塔尖在向他发出召唤。
尽管兰登和西恩娜刚走到阿尔诺河中央,但他非常肯定他俩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三十英尺之下,在维奇奥桥的鹅卵石路面上,瓦任莎焦急地扫视查看着迎面而来的游客,绝没有料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她仅存的救赎希望刚从她头顶上方经过。
34
静静停泊在海中的“门达西乌姆号”船舱深处,协调员诺尔顿独自一人坐在隔间里,试图专注于工作,却无法集中精神。他始终惴惴不安,又回头看了那段视频,而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研究这段九分钟长的独白,说话的人介乎天才与疯子之间。
诺尔顿从头开始快进播放,寻找可能错过的线索。他快进跳过水下的铭牌……跳过装着黄棕色不明液体的漂浮袋……找到长鼻阴影出现的时间点——丑陋畸形的影子投射在滴水的洞壁上……被柔和的红光照亮。
诺尔顿仔细听他含混不清的话语,尝试破译他雕琢繁复的语句。在他的话讲到大约一半的时候,墙上的阴影赫然放大,语气也加强了。
但丁笔下的地狱并非虚构……它是预言!
猥琐的苦难。磨人的灾祸。就是明日之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以抑制,就会像瘟疫、癌症一般肆虐……一代又一代,人口数量急速递增,直到曾让我们体面高尚、和谐共处的舒适生活环境消失殆尽……让我们内心的恶魔原形毕露……为了养儿育女而争到你死我活。
这就是但丁的九层地狱。
这就是等待我们的明天。
未来汹涌而至,在马尔萨斯无可辩驳的数学原理助推之下,我们在地狱第一层之上摇摇欲坠……很快就会以我们从未想象过的速度坠落。
诺尔顿按下暂停键。马尔萨斯的数学原理?他上网搜索了一下,很快找到相关信息:原来有一位十九世纪的著名英国数学家和人口学家名叫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他以预言地球终将因人口过剩不堪重负而崩溃著称。
在马尔萨斯的生平介绍中有一段危言耸听的节选引起了诺尔顿的警觉,来自于他的代表作《人口论》:人口增殖力,远远超出土地生产人类生活资料的能力,因此必须有这种或者那种形式的非正常死亡提早发生。人类的恶行是减少人口积极有效的执行者。它们是破坏大军的先驱;还往往能独自完成可怕的毁灭。但是,在这场灭绝之战中,如果它们未能成功,流行病盛行的季节、传染病、瘟疫和恶疾,会排着恐怖的方阵铺天盖地杀来,掠走成千上万的生命。假如这种扫荡还不够彻底,还有不可避免的大范围饥荒紧随其后,只要致命一击,就能让世界人口和食物供给恢复平衡。
读到这段文字,诺尔顿的心狂跳不止,不禁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那个长鼻阴影的静止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抑制,就会像癌症一般。
抑制。诺尔顿可不喜欢这种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才再次播放视频。
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述说。
袖手旁观就是在迎接但丁笔下的地狱到来……拥挤不堪,忍饥挨饿,身陷罪恶的泥沼。
于是我勇敢地挺身而出,采取行动。
有的人畏缩不前,但一切救赎都得付出代价。
终有一天,世人会领悟我献祭的美妙。
因为我是你们的救赎。
我是幽灵。
我是通往后人类时代的大门。
35
维奇奥宫就像一枚巨型国际象棋棋子,矗立在领主广场的东南角。它的正面四四方方、美观坚固,朴实无华的正方形城垛与整座建筑相得益彰。
维奇奥宫只有一座与众不同的高塔,自正方形堡垒正中向上耸立,在天空的映衬下切割出格外醒目的轮廓,已经成为佛罗伦萨独一无二的标识。
作为曾经的意大利共和国的治所,宫殿前立有一组阳刚之气十足的雕塑,足以震慑刚刚抵达的游客。阿曼纳第所作肌肉发达的海神赤身裸立于四匹海马之上,象征着佛罗伦萨对海洋的统治。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受追捧的男性裸体——的复制品傲然站在宫殿入口。除了大卫,还有《赫拉克勒斯与卡科斯》——另外两个巨型裸体男像——再加上海神喷泉四周装饰的一群青铜萨梯神,暴露的男性生殖器多达十几个,迎接着每一位前往宫殿的参观者。
通常情况下,兰登的参观路线都是从领主广场的这个位置开始;尽管这里的男性阳物有点多,领主广场却一直是兰登最喜爱的欧洲广场之一。如果没有在里瓦尔咖啡馆(位于领主广场的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甜品店。)啜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再去广场一侧号称户外雕塑博物馆的兰奇敞廊看看美第奇雄狮,到领主广场的行程就不算完整。
但是今天,兰登和他的同伴打算从瓦萨里长廊进入维奇奥宫,就像当年的美第奇大公们那样——经过著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顺着长廊绕过桥梁、道路、民居,直接进入旧宫中心。到现在为止,他们尚未听到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但兰登仍然急迫地想要走出长廊。
这下我们终于到了,兰登观察着面前那扇厚重的木门,通往旧宫的入口。
这扇门尽管闭锁装置异常牢固,却还配有一根横向推杆,可以作为紧急出口使用,同时防止另一侧的人没有钥匙卡就进入瓦萨里长廊。兰登将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倾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他双手握住推杆,轻轻拉动。
门锁咔嚓响了一声。
木门咯吱咯吱地开出一道几英寸的缝,兰登窥探外面的世界。是一间狭小的凹室,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兰登松了口气,他举步穿过木门,并示意西恩娜跟上来。
我们进来了。
站在维奇奥宫某处一间安静的凹室里,兰登稍作等候,便开始试着确定方位。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与凹室垂直。左边,阵阵欢快的交谈声沿着走廊从远处飘来。维奇奥宫,与美国的国会大厦一样,既是政府办公室,又是旅游景点。在这个时间点,他们所听到的说话声极有可能是市政府工作人员发出的,他们正在办公室之间进进出出,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兰登与西恩娜一点点挪到走廊边,从拐角处往前看。果不其然,走廊尽头有一个天井,十来位政府雇员围站在那里,赶在上班之前,一边品尝着早晨的意式浓缩咖啡,一边与同事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