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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边说边作势要逃跑。
可我哪儿能容他逃跑?这是多少年前在Q大建立的默契。他近在咫尺,虽然发型时髦儿衣着光鲜,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是桐子。
我猛扑上去抓他的脖子,我的手指头一下子就钻进他衣领子里。摸到他热乎乎的皮肤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儿。他却趁机抬手直冲我腋下来了。
好,我就喜欢他反击。他反击了我就有借口进一步入侵。
三两下儿,我已经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手顺着他脖领子肆无忌惮地往衬衫里钻,手指尖儿已经碰到胸脯了,那富有弹性的肌肤正热乎乎地起伏着。
他使劲儿挣扎了两下儿,我们在地毯上又滚了两滚。他身上有股子我从没闻到过的香水儿味儿。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一股子极淡的烟草香味儿。这些气味儿都跟我记忆里的印象不大一样。
Q大的光景毕竟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心里突然一阵空虚。我知道我注定是一土人,这辈子都不会喜欢高级香水儿和高级香烟了。
2
下午五点半我从公司赶回家。一进家门儿,立刻闻到一股子饭菜香。恍惚之间,我竟然觉得挺正常的——以前Andy每天都烧饭的。我突然明白过来,紧赶几步,等我进了厨房,才发现原来是桐子在做晚饭。
他居然也会做晚饭了。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他碰过锅铲儿菜刀的,就连刷碗也数的出来。没想到才几个月时间,他居然也当起大厨来了。
当然他拿菜刀的姿势还有点儿笨,总让人担心最后吃到的不是猪肉而是他的手指头。我说要帮忙儿,他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他那股子倔劲儿又上来了,干脆就倚在门框上看他自个儿忙活,顺便逗他两句。我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白了我一眼继续忙手底下的活儿。
我又说:“我今儿是托了谁的福了?能吃上您做的饭?”
他“呸”了一声儿,声音没落呢,菜已经下了油锅,他眯着眼睛挥舞锅铲儿,那架势有点儿像在斗牛。
我忍住笑说你丫别把锅给捅漏了。
他又“呸”了一声儿说你知道好歹吗?
我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俩月不见你就成了贤内助了。
他扭头白了我一眼,可嘴角儿翘得有点儿怪异,说生气吧,可又透着点儿得意,说郁闷吧,可又透着点儿幸福似的。
我猜这回肯定又是我多心了。嘴角儿哪儿有那么多含义?再说炒锅里油星子正刺刺啦啦地飞溅,他脸部的肌肉有点儿紧张也是正常的。多心容易让自己不痛快。他学会炒菜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酸个啥劲儿啊!
我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儿响。桐子和我一起弯腰浑身摸索,我还没找到手机在哪儿呢,他已经攥着电话说“Hello”了。我这才想起来,我手机早被我关机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锅铲儿,可他还站在原地没挪地方儿,瞪着眼睛俩眉毛也一个劲儿往一块儿凑,刚才脸上的轻松表情就好像给一阵风一下子都吹跑了。我往炉台跟前儿挤了挤,他才往边儿上挪了挪。
我听见他冲着电话说“忙你的吧,别管我。”我假装没听见,手底下继续炒菜,可还没翻两下儿呢,他“啪”地一声儿把手机撂台子上了。
“林老板?”我试探着问。他抱起胳膊咬着嘴唇儿没理我。
我又说:“没事吧?这么大脾气?”
他忽地把眼睛瞪得牛大:“我脾气大?就赖我脾气大?他挂我电话,我还高高兴兴的?”
我问:“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他腮帮子鼓了鼓,像只憋气的青蛙:“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了不起的!”
这让我有点儿吃惊,那位除了微笑没别的表情的林老板,也有趾高气扬的时候?我说:“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他脾气好着呢?”
“切,脾气好就不会随便挂人电话了!”
“就为这个,你就离家出走?”我随口说着,可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失落。
他咬着嘴唇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我:“你是不是真看不起我?”
我成心逗他:“这还用说啊,我鄙视你这么多年了,你今儿才发现?”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他不是早说过,不论谁看不起他,也不能让我看不起他?
我偷偷看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预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一个劲儿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情,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别提了。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就是想散散心的。哎真的,这几天我烦死了,可一到你这儿,我一下子就轻松多了!明天出去玩儿吧,好吗?”
“成啊,去哪儿?”我忙着赞成。
“LasVegas!(拉斯韦加斯)”
他猛地抬头,双眼闪烁着说。这反倒吓了我一跳。LasVegas有五百多英里呢,我心里想的也就是湾区附近的海边儿或小山。可他怎么突然就想起赌城了?我说:“你丫想赌钱了?”
他叹了口气说:“算了太远了。”
“不远!呵呵,这有啥,咱明儿一早儿就走,你丫可别睡懒觉!”我笑着答应,手底下把锅铲儿快翻了几下儿,好像闻见糊味儿了。
3
吃了晚饭,我们看了会儿电视。看了部不知哪年拍的惊险电影儿,没什么情节,也不觉得有多惊险,大概是因为被广告分割得支离破碎。我本想跟他聊点儿什么,可他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电视。广告也不放过。电视果然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能填补许多无聊和尴尬的时间。
到了睡觉的钟点儿,桐子主动要求睡客厅里。这我哪儿能同意?我连推带搡地把他轰进卧室里,自己占领客厅的沙发。他从卧室门口儿露了个头儿,冲着我做鬼脸儿,我说你丫甭假惺惺的。他吐了吐舌头,乖乖儿地到厕所里刷牙洗脸去了。
我关了灯,爬上沙发,闭上眼睛。沙发上好象还残留着某种气息,既陌生又熟悉。
那气息仿佛生了触角,悄悄地却又难以抵挡地钻进我鼻孔儿里,穿过气管儿,支气管儿,一直钻进心窝儿里,惹得心里痒痒的,像生了一窝小虫子。
我赶紧睁开眼睛,却看见房顶的霓虹,是从窗帘缝儿里透进来的。我再闭上眼,却突然听见卧室的门响,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给别人听见。
屋里屋外都没开灯,桐子变作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弓着背,像只小心翼翼的猫,发出唏唏簌簌的声音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突然紧张起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生怕让他听见我的呼吸或是心跳。不承认不行,桐子就是桐子,有他在夜里突然出现,不论是沙发上的气味儿,还是房顶上的霓虹,都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我一直闭着眼,可我知道他在沙发边儿上停了停。我差点儿没把自己背过气去。可他毕竟还是离开了。接着,我听见凉台拉门滑动的声音,一共两声儿,他该是悄悄地躲到凉台上去了。
我一动不动,闭上眼继续睡觉,可哪儿睡得着呢?本来就比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还迟疑的瞌睡虫儿,这下儿彻底无影无踪了。我轻轻地坐起身,扭头朝凉台上看。窗帘儿拉开着,月光下,桐子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背对着我,双肘撑在凉台的护栏上,扭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他手指间夹着个红点儿,静止着静止着,突然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到嘴边儿,亮了亮,然后又是一个弧线,优雅地回到起初的位置,停稳了,又一动不动了。
我本以为他身上的烟味儿也是从林老板那儿来的。
可他以前是绝对不抽烟的。记得在Q大的时候,宿舍里六个人,有四位“大烟枪”。我虽然不上瘾,却时不时地也跟着凑凑热闹。唯独他,谁抽烟就当谁是阶级敌人。那人要是我,他要么勒令我掐灭烟头儿,要么干脆把我轰出屋子;如果还有别人,他就铁青着脸背着书包往外跑,不论多晚也不管刮风下雨。所以凡是在我们宿舍出没的家伙都知道,只要郝桐在,谁也别抽烟。说起来我倒要感谢他,要不是因为他,我一准儿也成了一杆“大烟枪”了。
可现在他自己居然也在抽烟。看着他抽烟的架势,竟一点儿不像个新手了。
突然之间,他弯下腰,肩膀颠了两颠。我猜他是在咳嗽。我一下子来了气:肺炎好彻底了吗?学什么不好,又跟着学这种臭毛病?跟个农民暴发户?
我不由得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近拉门。他正侧着脸对着楼下发呆,像尊雕塑似的,完全没注意到我。
可我却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
皎洁的月光,洒了些在他额头和发梢上。他面前的夜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生命力。只有他手尖儿的红点儿才勉强的给这整幅画面带来些生气。
他突然对着月亮缓缓地抬起头来。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脸上有两条亮闪闪的道子,好像蜗牛爬过的痕迹。
难道他流泪了?
我突然有股子冲动。我想拉开门冲出去。
可我又很害怕打扰了他,打扰了这一幅完整得似乎并没我容身之地的画面。
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地拉开门。
他猛地回头看我,好像见到了夜晚游荡的幽灵。但只半秒钟,他的目光平静下来。他没用手去抹眼泪,只是对着月亮吐出些渺渺的烟雾来。
“睡不着?”我轻声问。
他没吭声儿,只把头轻轻垂下,看着自己夹着烟的手指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用手指很潇洒地一弹,那烟头的红点儿就仿佛一朵微型的礼花在黑暗中爆裂开来,化作几个更微小的红点儿,向着楼下优美地四散而去。
我又说:“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他点点头,然后说:“无所谓了。反正我总要找个地方,静静心。”他悠悠地抬起头,仰望天上的月亮,“总得好好想想,我倒底在干什么。”
“想明白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
“为什么要想?”我又问。
他并没立即回答,只沉默着又点燃了一根烟。过了许久,他轻声说:“我弟弟说,我爸临走的时候,叫过我的名字……”
我说:“不想回国看看?”
他又摇摇头。
“为什么?”
“反正也晚了,再说,我也不想见她。”
“不想见谁?你妈?”
他点点头,狠狠抽了口烟,随即从鼻孔里涌出许多烟雾来。
我说:“也许,她现在很需要你。”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她恨我。从我生下来就恨我。”他嘴角儿弯了弯,“多可笑,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又说:“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原谅你了。”
“不可能。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再说,”他顿了顿,又狠命地抽了口烟,“谁知道方莹都跟她说了什么?”
我吃惊道:“方莹去了重庆?”
他冷笑了一声儿说:“是啊,你以为呢。我弟弟都告诉我了。”
我还真没想到方莹去了重庆。看来她这趟回国,未必只是为了散心的。可她怎么介绍自己呢?桐子的同学?还是女朋友?还是前女朋友?我倒不相信她能把桐子的现状说出去。可她大老远地跑了去,到底又能得到些什么呢?能帮着桐子尽孝心,还是舍不得割断跟桐子最后的一点儿关系?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都他妈的扯淡!”
桐子小声儿骂了一句。
我们同时抬起头。月亮又行进了一大截子,快躲到棕榈树的大叶子后面去了。
他突然看着我。他说:“我要是不回去了,你说会怎么样?”
“不回哪儿?”我突然忐忑起来。
桐子努努嘴:“姓林的那儿。”
我原本忐忑的心干脆狂跳起来。我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可没等我开口,他又冷冷一笑说:“那我就该回国了。”
我很想说:不用回国,住在我这里就成。可我嗓子口儿好像堵着块橡皮,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