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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一周前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同学尹泰禹之后,沈崇笙做事便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本以为当初答应启明来到东三省,立志帮助人们,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过蝼蚁一般,当时他们都劝说自己到达奉天便好,可沈崇笙却逆了他们的意,执意来到了关东军的司令部所在地——旅顺。
仅这一年光景,沈崇笙便亲眼见证了日本人是如何在旅顺作威作福,利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满口胡言,每一种借口的背后都是为了让日本军队进驻辽东半岛,最后侵占整个东北。
而尹泰禹,他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去年三月份自北平告别了禾林、叶启明之后,来到了旅顺,到现在已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沈崇笙却从来不知道尹泰禹的存在。若是面对那一群人面兽心的关东军,至少沈崇笙心里还能舒坦一点,但是尹泰禹呢?究竟应当怎样面对他,昔日同窗四年的大学同学?亦或是日本关东军师团参谋长……
“老师?”
“老师……”
“嗯?”
沈崇笙突然回过神来,发现教课时竟然也能失神。
“老师,你盯着书本看了好久了……”
沈崇笙有些迷糊地放下课本,此时正好响起了清脆的下课铃。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回家多多温习这些单词,明日我会抽查。”
虽然平时沉默严谨,但老师和同学们却从未觉得沈崇笙刻板严肃,相反,他的淡然,使得大家对他好感倍增,学生们也认为这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沈崇笙曾经留学英国、德国,阅历丰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英国传教士后裔的身份,大家对他的身世都十分好奇。
没多久,学生们便一一告别沈崇笙,陆陆续续走出了课堂,女孩子们各个都身穿蓝色“五四装”——上衣为腰身窄小的大襟衫袄,衣长不过臀,大多都是喇叭形的七分袖,圆弧形的衣摆通常伴有纹理装饰,原本及踝的黑色长裙也逐渐缩至小腿上部,这装束俨然成为了时下流行的学生装扮。
本世纪初,由于学生们受到西方女权运动与席卷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两种思潮的交替影响,使得中国女学生们在服装流行中掀起了一股“文明新装”风,尤其在教会学校率先流行。由于1918年知识界传出的服装要返璞归真,提倡“男子去长衫,女子去裙子”,由此衍生出了所谓的文明新装,简洁而朴素。
沈崇笙等着学生们都走完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书签夹在了课本中,便抱着几本书走了出来。
他昨日收到了禾林的来信,信中问到自己在这边过得如何,百姓的安康等。禾林总是隔三差五地写信给沈崇笙,但碍于身份,每次信封上都会以裴世晟的署名寄出。沈崇笙突然想起那时候坐在车上,裴世晟神情真挚,说话难得没有商人派头:我对禾林的情感,就像崇笙哥你对那块怀表中的人的情感一样……
在这个吃人的年代,原本就不应该存在这般感情,却不止沈崇笙一个人沦陷……罢了,恐怕是再开明的时代,都接受不了这种……
“沈老师,沈老师……”
身后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呼喊。
沈崇笙回过头,这才发现那是新来的女老师季娟,年纪轻轻,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有时顽皮的学生们还会逗趣地喊她一声“姐姐”。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哎呀,沈老师快走,别回办公室了。”
说着季娟便拽着沈崇笙的手向着反方向奔走。
“办公室怎么了吗?”
沈崇笙疑惑地问道。
“日本人正在办公室里拿着你的照片找你呢,我们都说没有你这号人,所以你赶紧离开学校。”
季娟说得有些气喘。
“日本人找我?”
沈崇笙实在不知为何日本人会找上自己,还拿有照片,如果是想找自己的麻烦,凭着他是英国传教士的身份想必也是不会贸然找茬,何况沈崇笙既不属于任何党派,又不是有名的政要人士,日本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呢?
难道是……
沈崇笙挣脱了女老师季娟的手,没有理会她的劝告,径直走进了办公室,果不其然,尹泰禹此时此刻正悠哉地坐在沈崇笙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后边站了一排日本兵,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被吓得畏畏缩缩躲在房间的一角,看见沈崇笙走进来,个个都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
沈崇笙板着脸走近尹泰禹,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将课本放在桌上的声音有些响。
“麻烦让一下,这是我的座位。”
正在把玩钢笔的人转头看到沈崇笙,立即站了起来。
“崇笙,你来了……”
“这里是约翰教会学校,受英国驻华领事馆庇护,希望关东军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沈崇笙冷漠地看着尹泰禹,毫不客气地与他撇清了关系,并搬出了英国领事馆这尊“佛像”。
尹泰禹脸色有些僵硬,他自知沈崇笙这是明摆着在公共场合让他难堪。
“让她们都出去。”尹泰禹看着角落中那些还沉浸在惊吓中的人们,心里有些憋闷。
日本兵接到指示,便开始气势汹汹地推搡着众人,这一举动让沈崇笙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望着尹泰禹,紧紧握住了拳。
而尹泰禹却丝毫不在意下属的粗暴行为,他冷漠地靠着墙壁看着那些人被赶出房间。
“我们……”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不等尹泰禹说完,沈崇笙便打断了尹泰禹的话。
“听说你常常在这里授课,所以过来……”
“你调查我?”
沈崇笙又一次打断了他。
“我……”
尹泰禹确实在遇见他后的第二天就让五十岚樱介调查了沈崇笙的情况。在他的质问下,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请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会妨碍学校教学。”
沈崇笙刚才还有些气愤,一想到对方是日军参谋长,而自己只是一介知识分子,没身份没地位,又有什么资格冲别人发火呢?便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抱歉,今天是我做的不周到。”
尹泰禹不是没有看见沈崇笙的失落,今天确实是他没有考虑周全,沈崇笙怎么能让人看见和日本人混迹在一起呢……
“崇笙,我只想和你以老同学的身份做朋友。”
“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滚出中国,我们大抵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你可以放下这些有的没的……”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为了一己私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遭受迫害,却视若无睹,成为那令人唾弃的卖国贼?很抱歉,我做不到。”
尹泰禹有些哑然,他虽明白沈崇笙对于日本关东军早已是万般愤恨,但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变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事实。
“崇笙……对不起。”
沈崇笙并没有理会他,将头瞥向一边。
尹泰禹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慢慢拿出了两张叠得十分整齐的纸质票据。
“今天城北新开了一家戏院,我想带你去看看。”
明明话已至此,难听至极,可尹泰禹依旧没有受挫,耐着性子温柔地同他讲话。沈崇笙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在蔓延,让他十分压抑。
“还记得你那时候说过,中国的戏曲很古老,是通过很多艺术形式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的优秀宝藏。来中国有段日子了,还从未领教过,所以想和你去看看……”
那是沈崇笙刚认识尹泰禹的时候,有一次教授让学生们说一说各自的故乡,当沈崇笙站起身时,班里的外国学生无一例外都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盯着他。是啊,由于清朝的闭关锁国,导致了中国沦为了帝国主义肆意瓜分的肥肉,那些经过岁月的洗礼才遗留下来的无价宝藏,或是被列强洗劫一空,或是被砸得粉碎,一步错,步步错的链式反应,让中国签售了种种不平等条约,巨额赔款,让出国土,这都成为了外国人的笑料。
尹泰禹只记得那时,沈崇笙淡淡地道出了那番令人刮目相看的话:
“我的祖国可能在所有人看来懦弱的令人可笑,因为清朝失败的统治,才让某些打着善良口号的帝国主义有机可乘,中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呢,它地大物博,它文化精深,它财富满贯,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们,聪明、勤劳,他们自食其力……
在西方,有影院,而在中国,有承载了多种表演艺术从而流传至今的古老的综合舞台艺术——戏曲。这里有美丽的丝绸,有绝世的古画,有浪漫的诗藻,也有精美的陶瓷……
还有上亿颗不甘的心,和千千万万像我这样学习新思潮的学生,等待新中国的崛起。”
当沈崇笙说完后,全班同学以及老教授都目瞪口呆,大多人心里或许会嗤之以鼻,或许会觉得他大言不惭,但尹泰禹却赏心悦目地鼓起了掌,在偌大的教室中回荡着那仅有的支持。
即使自己最后也沦为了侵占中国领土的一员,尹泰禹却始终尊重这个国家,尊重沈崇笙。
沈崇笙听了尹泰禹的话,也不不禁回想起那年,刚刚考进慕尼黑大学时十八岁的自己,那时五四运动还未爆发,学生们救国的热潮却犹如江面的波涛,来势汹汹,儿时受到的启蒙更是让他充满了爱国情怀,立志解救中国。
可那都是多年之前的往事了,沈崇笙对上尹泰禹深邃的眼眸,十一年已逝,自己还是一腔热血始终如一,而眼前的人,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默默支持着自己的人,尹泰禹已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终是和那些人一样无情地践踏了中国,也践踏了沈崇笙的心……
沈崇笙不解,更不知尹泰禹为何有意让他回想起这些事。他想要从那人的眼里看到答案,但尹泰禹的眼神真挚而又坚定,仿佛还是如同大学时那般。
沈崇笙错开了视线,不再深究,只当是尹泰禹的无意之举,偶然念及当年的事罢,沈崇笙看了看他手中攥得紧紧的票据,叹了口气。
“什么戏?”
尹泰禹见他来了兴致,嘴角微微上扬,简洁地介绍了一下:“据说有著名的《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崇笙,你想看哪部?”
沈崇笙冥想了一阵,轻轻念道:“可有《长生殿》?”
尹泰禹依旧是打发了随从,只命一个司机开着别克老爷车,晃晃悠悠到了那家戏院。
他临下车时,脱去了身上的军装外套,里面的灰格西装衬得他十分挺拔。而沈崇笙由于从学校出来,着装打扮并没有尹泰禹这般正式,一款清灰色的长衫袄却也显得十分脱俗,明眼便能看出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上一场戏刚落幕,有些宾客赶着去看别的戏,有的却不肯散席,打算看完《长生殿》这最后一出。
“崇笙为何要选《长生殿》,听说今天很多人都冲着《牡丹亭》而来的。”尹泰禹有些不解。
沈崇笙选了个正中央的位置,安定地坐了下来。
“你可知《长生殿》的故事?”
尹泰禹未曾看过《长生殿》,却略有耳闻。
“听说讲述的是一代皇帝和其妃子的浪漫爱情故事。”
沈崇笙笑了笑,“清代初期,许多人都会从自己的作品中影射前朝灭亡的原因,孔尚任的《桃花扇》以及洪?N的《长生殿》便是如此。
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爱屋及乌,将其哥哥封为右相,又对杨贵妃的三个姐妹暧昧不清。由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终日游乐,不理政事,错信奸臣,导致奸臣造反,唐玄宗逃离长安,不得不处死杨贵妃和她哥哥。后唐玄宗回到长安,日夜思念杨贵妃,闻铃肠断,甚至派人去海外寻找蓬莱仙山,最后感动天神,让他们在月宫团聚。”
“想必也是一对苦命鸳鸯,若是生在和平年代,作为寻常百姓,大概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尹泰禹听了沈崇笙的话感慨道。
沈崇笙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游走于戏台下的小厮瞧见二人气质非同寻常,急忙端着茶水壶给沈崇笙和尹泰禹上了茶。
“两位先生来得真巧,这是今儿《长生殿》最后一出戏《重圆》,打明儿开始又是重新一轮了……”
“夜色已深,就请同行。”
“明月在何许?挥手上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师,天路迢遥,怎生飞渡?”
“上皇,不必忧心。待贫道将手中拂子,掷作仙桥,引到月宫便了。”
……
戏台上的老生咿呀婉转地唱道着,尹泰禹看得十分投入,而沈崇笙却在微弱的灯火之中安静地凝望着他如刀削一般让人生畏的英俊侧颜,神情复杂,包含心事。
“离却玉山仙院,行彩蟾月殿,盼着紫宸面。三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久。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共,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昆曲落幕,人们小声细语着,都在歌颂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感天动地,有情人在天宫终成眷属,无非已是最好的结局。
出来梨园时,天上又开始下起了小雪,沈崇笙拒绝了尹泰禹送他回家的要求,只是临走前,他望着那泰然处之、宠辱不惊的男人,喃喃道:
“你觉得儿女情长和国家大义,哪个更为重要?”
尹泰禹身躯一震,凝视着沈崇笙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他选择《长生殿》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