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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谈到他的小说玉米时说,每个人心中有个鬼,那就是我要比你强。这想法可不是成龙式的励志,而是一种小人物的戾气,千方百计踩压和他(她)状况相近或者更差的,由此获得一种心理平衡,一种消极的优越感。
这一点在红楼梦也多有体现。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晴雯等人对小红的攻讦更是过分,但她们到底还算是大观园里“有脸的”最为突出的一场小人物的战争发生在小厨房负责人柳家的和迎春的丫鬟司棋之间。
宝玉和姐妹们搬入大观园后,还是在贾母那儿吃饭,凤姐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设个小厨房——话犹未止,已被一直想为凤姐树威信的贾母接过去,树为凤姐的民心工程,毛泽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这一段可为佐证。
小厨房在大观园里安营扎寨之后,仍是不得消停。大观园里的伙食实行配给制,各屋的公子小姐们都有一定的伙食标准,由厨房自行配置,在营养口味上应有一定的考虑。然而众口究竟难调,少不了有人想要自个点菜,这就算超标了。
真正的特权阶级如宝钗、探春不会让厨房负责人柳家嫂子为难,有回她们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就先送了五百钱过去,算是自费。柳家的倒笑了,说,两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这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还预备得起。又要送回去,探春们却不收,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这就算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了。
这一番话,除了体现探春们的大方、体贴之外,还展现了大观园主人公的自信与责任感,她们不需要用特权来证明自己,看不上那点小名堂,反而给自己制定严格的行为标准,通过更高尺度来检验自己的价值与身份。现实眼下也是如此,大人物上往往不会占小便宜,倒是些小人物,哪怕当个门卫,也要将这点权力用足,做成十分文章。
问题就出在底下人身上,所谓修养素质都是主子小姐弄出的花样,大丫鬟如袭人或者也以主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剩下的如晴雯等就不想那么多了,谁能占到便宜算谁的本事,算谁真的有面子。
能混到大观园食堂经理的位子上,柳家嫂子自然深谙看人下菜之道。晴雯叫个小丫头来告知要吃芦蒿,柳家的忙不迭地问要鸡炒还是肉炒,小丫头说荤的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不搁油才好,柳家的赶紧自我检讨说发了昏,洗手炒了“狗颠**”地送了去。芳官到厨房里看见蝉儿帮人买的热糕,她先就要尝一块,蝉儿不给,柳家的忙将自己的端给她,芳官为了气那一位,就拿柳家的糕一块一块砸雀儿玩。
说来蝉儿也是探春的人,竟然被芳官这样轻贱,一来因为芳官的主子宝玉既是正出,又是男孩,天生就比探春高半头,二则蝉儿是干杂活的粗使丫头,芳官却是宝玉房里的新贵。这等级虽然没有成文,不像袭人的身份已得特批,享受加了括号的通房丫头待遇,但在大观园里混的人,孰重孰轻,一望即知,也算大观园里的潜规则了,人间本无世外桃源。
这且放下,只说晴雯提出超标要求,让柳家的又添麻烦又赔钱,芳官虽是针对蝉儿,却拿她柳家的人情不当回事,柳家的心中就没有不满吗?不过不敢发作罢了,她毕竟求着芳官把她女儿弄到宝玉房里,作为奴才,她太知道跟对主子的重要性,在宝玉房里待遇好机会多,她从晴雯芳官们的嚣张上看到了女儿的未来。
等到司棋也差了人来要炖鸡蛋,柳家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仆因主贵,迎春既是庶出,又不像探春那般求上进,沉默寡言的性情也不投贾母这个热闹人的缘,是大观园里的边缘人物。跟着不得势的迎春,司棋这个“副小姐”还不如宝玉屋里的二等丫鬟,偏偏她也来弄这个特权。
她差莲花来要鸡蛋,又好笑又辛酸,莲花理直气壮地来到厨房里,张口就说,司棋姐姐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不但提出要求,还加以强调,好像她天真得不懂自己原不属于特权阶层,又有点强做声势,试图蒙混过关的意思。以前我做记者时去政府部门采访,有时忘了带证件办不成出入证,就昂首挺胸,混若无事地朝里走,莲花的口吻一如我那个小小伎俩。
然而,她被柳家的拦了下来,柳家的一双“富贵眼睛”把她从特权阶层里筛选了出来,打回原形。非但如此,柳家的还借机大发不敢对晴雯们吐露的怨气:我劝他们,细米白面,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倒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我倒别侍侯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
莲花还要辩驳,要你们进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却不知,人家是为了头层人物的方便,而司棋莲花在柳家的心中,起码排到三层以后了。至于莲花又扯出晴雯要芦蒿的事,更戳到柳家的痛处,索性就将一笔账细细算来,一则她瞧不起这个小丫头——她一天到晚陪笑脸,好容易有个瞧不起别人的机会,什么话都敢说,二来也是气急败坏,全凑到了一块。
莲花犯了柳家的忌,柳家的又何尝不是犯了司棋的忌?宝玉的丫鬟三天两头能得到赏赐,司棋却几乎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那些喜庆喧哗的场面上,很少看见她的身影,没有人带她玩的。这腔怨气,跟别人不敢发作,连一个厨房里管事的都这样欺负她,怎能不使她勃然大怒,拼死一争?
两个小人物,两个同样被人践踏却又彼此看不起的人,遂起纷争,司棋带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厨房,要将“箱柜里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她如此用强,如此豁得出去,看上去是占了上风,其实也把自己给掏空了,换成袭人,哪怕是晴雯,都不会这样亲力亲为地报复,连芳官的对手还是赵姨娘,而司棋,就没这个档次了,她的用强是孤注一掷的。
结果是两败俱伤,柳家的落了场晦气,司棋不但没吃成鸡蛋,还输了身段,用亦舒的话叫,姿态难看,赢了也是输了。当然,生活还在进行,接下来柳家的被诬陷拘留,司棋暗中欢喜;她的婶娘贿赂当权者,填了柳家的缺,急慌慌地走马上任,不过半日柳家的又被宽厚的平儿放还,司棋的婶娘赔了夫人又折兵,成了一个笑话,司棋也气了个仰倒。至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司棋情事败露,被驱逐出去,柳家的大概也乐不起来,据王夫人说,她的女儿五儿已经死掉,若是不死,真的进了宝玉的屋,只会落得晴雯芳官一样的命运。
两个小人物的斗争,没有输赢,偶尔占一丝上风,却更有阴影在前,不能畅快一笑。她们都活在有力者的践踏下,命如蝼蚁,朝不保夕,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仍要互争长短,彼此打压,刻意地瞧不起对方,给自己找一点可怜的心理平衡,一场场闹剧因此而上演。只是,一缕悲凉从心中溢出,作为看客的我,却也笑不出来,这样的战争永远不会完,会一代一代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