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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上午闲着没事,郭梓沁和贾晓来到光阳市逛八棚街。八棚街是个旧货市场,街长不过一里地,青石街面,有两辆小车那么宽,街两侧的店铺大多仿古,明清时期遗留的老铺店,仅存那么几家,都在街北头。店铺说是经营旧货,其实旧货二字是幌子,暗中买卖金、银、铜、铁、玉、瓷、陶等出土文物才是八棚街的主要营生。这一带地下煤多,古墓也不少;煤遭私挖乱采,古墓也同样遭私掘乱盗,文物走私跟风动,风声紧时,买卖交易就隐蔽一点。郭梓沁以前没来过八棚街,贾晓倒是拉着集团公司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来过几次。在古玩鉴赏上,郭梓沁是个门外汉,真货赝品,他的眼睛拿不准,今天来逛八棚街,无非是想开开眼,找点感觉,估算一下任国田后来给他的那个彩绘陶罐,大概齐能值多少钱。那会儿听任国田的口气,那个古陶罐至少值十几万。
把车放到停车场,贾晓一路上喋喋不休,向郭梓沁卖弄八棚街上哪家珠宝店在前清时期就已经是出了名的老字号,哪家的金货银货走俏,哪家的玉器抢手,要是奔陶器来,最好别去像道阁轩这样的百年老店,店大欺人,骗你宰你没商量,淘宝最好留意摆在街边上的野摊,因为野摊上的一些货,大多来历不明,而且卖主大多不是文物走私贩子,不怎么懂行情,急于将货出手,所以说运气好,外加懂眼,没准就能买到来自古墓里的宝贝。
郭处,你可能听说了,咱韩局,曾经在这八棚街淘弄到了一只铜镜,我听人说是战国时期的,拿到国外去,少说也能卖四五十万。
郭梓沁还没来水庙线时,就在集团公司里听人说过,韩学仁在水庙线上花几千块钱,就淘到了货真价实的宝贝。郭梓沁不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因为他知道韩学仁是学历史出身的,眼光对来自地下的坛坛罐罐,金银铜铁,怎么说也比那些学化学、学物理、学机械、学水利、学医学、学美术、学建筑之类的人有准头,关键是他又好古董,宿舍里到处可见与古玩相关的杂志和书籍,郭梓沁就见过古玩鉴赏、古钱币月刊、考古研究、青铜辞典、华夏古董、古陶瓷彩谱、珍宝典藏等,所以说他对古东西在行,鉴别古玩的功夫,一般人比不了。但是郭梓沁同时也知道,韩学仁平时从不与身边人谈论古玩,也就是说他从不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玩古董,细微处都能显出他老到而谨慎的内功。
刚走进八棚街,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拦下了郭梓沁,手里举着一个报纸包,问郭梓沁要不要剑,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青铜剑。郭梓沁收住步子,中年妇女机警地四下看看,然后打开报纸包,果然就露出了一把绿锈斑斑的短剑,倒像是刚从古墓里弄出来的。郭梓沁问,多钱?中年妇女道,一看大哥就是明白人,大哥你说个价,咱俩碰碰?郭梓沁只是随便问问,怕一说出价来给中年妇女缠住,陷进去不好脱身,就下意识看了贾晓一眼。贾晓感觉到位,过来拿起剑,看看这面,瞧瞧那面,不屑一顾地说,哪批发的?上次我来,你就卖这种剑,瞅瞅我,脸熟不?中年妇女瞅着贾晓。贾晓把剑还给中年妇女,说,我常来,以后有真家伙,你给我留着,这种批量货,你还是卖给那些二百五吧。中年妇女噘了一下嘴,似笑非笑走开了。郭梓沁说,你小子挺能蒙啊。贾晓道,水平一般,全国第三。
走进一家专卖古陶瓷的店铺,郭梓沁的眼神散乱了,目光在这个瓷瓶上停停,在那个陶罐上转转。店铺老板,看上去能有五十开外,体形瘦小,两鬓灰白,戴一副式样老旧的圆框眼镜,穿了一件黑色丝绸短衫,后来见郭梓沁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他这才笑吟吟上前搭腔。做这门营生的人,一般来说,对不知根底的新顾客,大多不先主动搭腔,而是在一旁冷眼观察,待你看过眼馋的东西,目光找到他脸上时,他对你的感觉,差不多也就出来了,你是行家、玩家、访客、看客、官人,或是过路买主,他这时就能断个八九不离十,眼神毒着呢。老板问,先生是喜欢瓷器?还是陶货?郭梓沁一指架上一个人头大小的彩绘陶罐问,那个陶罐是什么时候的产品?听了这话,贾晓眉头一皱,飞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在提醒他,产品这个词用的不是地方。老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罐子,往柜台上一伏,和气地说,这个说不好,先生可以自己鉴别一下。拿来我看看。郭梓沁说。老板就把罐子捧下来,轻轻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抱起罐子,瞅瞅罐口,倒过来瞧瞧罐底,再把手试着伸进罐子里,乱摸了一气,问,卖多少钱?老板不动声色地说,要三万六。郭梓沁放下罐子,冲着老板莫明其妙地笑笑。老板眨了一下眼,也冲郭梓沁莫明其妙地笑笑。这时进来一男一女,贾晓就趁机对老板说,我们先去转转,回头再来。说罢就把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彩绘陶罐的郭梓沁,拉出了店铺。
郭梓沁问,你说那个罐子,能是真的吗?贾晓说,我说郭处,你也不想想,真家伙,谁敢摆在明眼处,你可真能开国际玩笑。郭梓沁咂着嘴说,假的卖三万六,那真的还不得卖突然收住话,乜斜了贾晓一眼。贾晓耸耸肩膀,没觉出郭梓沁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来到街的另一侧,郭梓沁抬头一看,这家店铺叫宝云斋,正想进去,身边的贾晓一声韩局,让他脚底下生了根。
韩学仁头戴白色棒球帽,上身的蓝地碎花t恤短袖衫,掖在米黄色休闲纯棉裤里,脚上穿着棕色网眼皮凉鞋,正从街对面慢悠悠走过来,看着很有些绅士风度。郭梓沁抢上几步,在街心跟韩学仁打了招呼。韩学仁笑着问,郭处长,你也有逛八棚街的雅兴?郭梓沁说,我这是瞎转,韩局长。韩学仁问,淘到什么宝贝了吗?郭梓沁脑子一转,话就往韩学仁的长处上撞来,说,想给夫人淘弄个玉镯,可又担心买了假货,韩局长,正好碰上您了,您费心给选一个吧。韩学仁点点头,说,郭处长,常年在外的男人,难得能有你这样一份惦念夫人的心情。不过郭处长,我还得问你一下,你是打算送夫人一个感觉呢?还是别的什么?送个小物件玩玩,百十块钱就解决了,想表示一下别的意思嘛,恐怕得花上几千块钱了,甚至是几万啊。郭梓沁一笑,巧妙应答,韩局长,该花的钱,我是省不下的,再说给老婆花几千块钱,那还不是应该的嘛。我这一出来,她一个人在家守空房,里里外外也不容易啊。韩学仁说,没看出来呀,郭处长居然这么会哄老婆。郭梓沁笑道,韩局长。韩学仁往街那边嘹了一眼说,那就去老德斋碰碰运气吧。
11
去老德斋的路上,郭梓沁谦虚地向韩学仁讨教玩古玩的要领,韩学仁不好回避,就抽象地说,所谓淘宝,其实是在指买者的眼力、知识、智慧和耐性。郭梓沁并没有找到入门的感觉,但他依旧频频点头。
韩学仁双脚一迈进老德斋的门槛,那个手握折叠扇,五官紧凑的中年老板就笑着迎出柜台,招呼打得老熟,郭梓沁就明白了,原来韩学仁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开口就要给韩学仁泡功夫茶,韩学仁说,今天没时间了,你给拿一只戴过的玉镯。郭梓沁心里拧了一下,琢磨着韩学仁干嘛要戴过的玉镯?老板不动声色地看看郭梓沁和贾晓,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注意了一下老板那双手,五指修长,透出几分女人气来。老板打开油纸包,一只乌亮的鸡血红玉镯呈现出来。贾晓格外兴奋,凑到近前观看,眼睛都快贴到了玉镯上。韩学仁从裤兜里掏出一双白手套,甩了甩。就在韩学仁不紧不慢地往手上戴白手套时,老板又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半截白蜡,白蜡坐在一个生着绿铜锈的蜡台上。老板见韩学仁戴好了手套,就划着火柴,把白蜡点着了。郭梓沁觉得店铺里的气氛,刹那间被老板和韩学仁这些无声而且眼生的举动搞得神秘兮兮,他连大气都出不来了。韩学仁拿起玉镯,先是嗅了嗅,然后把玉镯送到白蜡上方。郭梓沁拐过目光一看,玉镯离那柱火苗,也就有一拳的间距。韩学仁晃着玉镯,眼神也跟着摇动,偶尔会停下来,在某一细节处,不惜多耗费一些专注的眼力。
你看行吗?韩学仁侧过头,低声问郭梓沁。郭梓沁瞅着玉镯,愣怔地说,行行。贾晓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韩学仁把玉镯放回原处,冲老板说,包好吧。老板包好玉镯,瞧着韩学仁,韩学仁也盯着老板,老板就笑,韩学仁也笑,临了老板先开了口,就不磨牙了,四千。韩学仁把摘下来的白手套掖进裤兜,说,值,不过三千你也不赔。老板说,货不欺嘴,嘴不压货,三千八。韩学仁道,回头客,不走绕弯路,三千二,大家都不吃亏。老板叹口气,笑道,行家一开口,卖主心里抖,先生你封口三千二,我再说三千六,那四百银票,也只能是在我这嘴上印了。韩学仁把钱包掏出来,正在走神的郭梓沁,顿时一激灵,接着紧忙从裤后兜里掏出钱包,拽出一把百元票子,数出三千二递绐老板。老板接了钱,也不清点,当腰折一下,就塞进了上衣口袋。
从老德斋出来,郭梓沁掂着手里的油纸包说,也不说给个盒子什么的?韩学仁拍拍他的肩膀说,郭处长,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这八棚街上的假货才注重外包装。郭梓沁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又问,韩局长,你说这戴过的和没戴过的有什么区别?韩学仁停顿片刻说,郭处长,你刚买的这只玉镯,要是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什么的戴过,你说你会是什么感觉吧,啊郭处长?郭梓沁回味着韩学仁的话,就明白了戴过的和没戴过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了。韩学仁问郭梓沁,刚才那个青铜蜡台,你猜猜值多钱?郭梓沁回想了一下说,看不出来。韩学仁背着手,感慨万端地说,五十万你能买到手,你郭处长这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郭梓沁一脸惊愕。贾晓脚底绊了一下。韩学仁笑笑,显然是来了兴致,问,还需要买什么,郭处长?郭梓沁说,不买别的了,韩局长。韩学仁看了一下手表问,下来你们去哪里?郭梓沁说,没什么事了,准备回县上。韩学仁说,那好,你们先走吧,我市里还有事要办。郭梓沁说,韩局长,你也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谢谢你呀?意思是想请韩学仁吃午饭。韩学仁意味深长地说,攒着吧,等日后回北京,你再谢我吧,但愿那时你还能有请我的心情。说着就停下来。郭梓沁一见韩学仁不挪步了,心里就有了数,知趣地说,那就等回北京后再好好请您。韩局长,那我们先走了。韩学仁搓了一把脸,掏出墨镜戴上。
走出八棚街,贾晓挠着头问,郭处,你说就那么一个小蜡台,真能值那么多钱?还有韩局,他刚才拿烛光照什么呐?郭梓沁心情突然不爽,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贾晓心里噎了一下,搞不明白一直好好的郭梓沁,这是怎么了?就换了口气,不无讨好地说,郭处,你对我嫂子真是够意思,上次我在八棚街,花一百三十块钱给我媳妇买了一对玉镯我还心疼得不行呢,你这一只,就花了三十二张老头票啊,乖乖。郭梓沁可能感觉到了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不大得体,就借题发挥说,不心疼,不心疼我哪来的气?现在的女人,口味越来越高不说,也他妈的难伺候了。贾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来到停车场,贾晓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道,哎,怎么不见韩局的车呀?郭梓沁打开车门,还不等抬腿往上迈,手里的油纸包也不知怎么的就掉到了水泥地上,摔出来的动静虽说不大,但郭梓沁还是从地上弹起的声音里,猜出那只有可能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戴过的鸡血红玉镯,肯定是碎掉了。
而这时的贾晓,还在琢磨韩学仁的车停在了哪里,就没意识到郭梓沁手里的油纸包掉到了地上,不然他肯定要大惊小怪,跳下车去看个究竟。拿三十二张老头票去打水漂,贾晓玩不起这个潇洒。郭梓沁看一眼地上渐渐挣开的油纸包,脸色并不心疼,像清理垃圾物那样,用脚尖一捅,就把油纸包拨到了车轱辘下。其实这个玉镯的作用,也仅仅是郭梓沁面对韩学仁投其所好的道具,专门让韩学仁在自己身上施展一下能耐,收获一份爽朗的心情。投资三千挂零,就给韩学仁一个人演了一出戏,这种奉承效果,会比直接送给韩学仁万把块钱还那个,郭梓沁认为划算,成本嘛,说起来不高也不低。高了,有虚张声势之嫌,不真实;低了,也容易让人想到挂羊头卖狗肉,还是不真实!
12
今天是周末,四仙镇一年一度民间演出节拉开序幕的日子。几天前,肖明川就听刘海涛说起了这个民间演出节。
在四仙镇西南角上,有一个叫大河坡的地方,宽宽敞敞的一块平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每到这个季节,一些来自周边地区耍蛇训猴的人,变魔术玩杂耍的人,武术表演的人,吞针吐火的人,缩骨穿童衣的人,演唱地方戏曲的人,翻跟头走钢丝绳的人,身怀祖传气功绝技的人,捏面人糖人的人,玩口技的人,还有兜售瓜果梨桃、烟酒罐头、针头线脑、鞋帽衣裤、乡土特产、地方小吃、日杂用品、手工制品、小饰品、化妆品等小商小贩就会聚到大河坡,实力不俗的人,踩住一块适合摆场子的地皮,乐乐呵呵扎下大帐篷,寒酸的主儿,就随便找个地方支起简易篷子,在此玩耍个把星期,临了揣上几个零用钱回家,所图无非是民间聚集这一传统式热闹,挣钱多少是次要。后来不知是在哪一年,政府管这事了,说是要规范化管理,其实是为了征收一些税,贴补一下镇财政,于是就打出了一块招牌,叫四仙镇民间演出节,欢迎各地文艺演出团体和民间艺人来四仙镇献艺。也正是从这以后,民间自娱自乐的景象就不多见了,人们都开始冲着钱,卖力气吆喝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草台班子和拼凑组合之类的,一年比一年多,往往是人没几个,扛来的招牌倒是蛮大,谁知真假呢,像某某杂技团,某某文工团,某某歌舞演出队,某某姐妹花组合,某某相声小品演艺公司,某某戏曲研究会,某某马戏团,某某轻音乐团,某某动物表演队,某某特技演出组等,五花八门,演出内容,大多粗俗低下,尤其是生猛狂歌、劲爆艳舞一路,哪顾品味和水准,一律在堵得严严实实的大帐篷里表演,年轻的姑娘们,着装本来就暴露,还要边跳边脱,脱得身上剩下两点一点时,主持人就会跑到台上来,神采飞扬,起劲扇情,鼓动台下的人,胆子再扩大一点,性情再开放一点,要求再直接一点,十块八块的来上一点,年轻美貌的姑娘们,就会再给你们多露一点,感官享受百分百,视觉大餐在眼前!当一些呼吸急促的观众,被刺激得不晓得心疼辛苦钱的时候,就狂热地往台上甩个十块八块,二十块三十块,姑娘们见了钱,还真就回报,取下两点一点给你看,这样一场演出,不过二十分钟,然后清场再来。
刘海涛端着一盆洗出来的衣服,懒洋洋来到院子里,刚往晾衣绳子上挂了两件,就听见一阵锣鼓声由远而近,便停下手里的活,来到院门口张望。尘土中,他看见一辆皮卡开过来,车上打了一条横幅,写的是北三北市喜剧团。皮卡后面,跟着一辆面包和一辆如今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北京吉普。刘海涛咧嘴一笑,嘟哝道,又来了一个团,热闹。海涛,等你晾完衣服,咱们去大河坡看看。肖明川在刘海涛背后说。刘海涛回头说,你早晨吃饭时,还说不去看呢,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肖明川道,那时我担心今天有事,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了,没什么事了就去看看,省得你心里痒痒。刘海涛又开始晾衣服了,同时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跳裸舞的,你去看,能合适吗,肖处?肖明川道,我去看耍猴的,你看什么我管不着。刘海涛脸色一变,立刻正经起来,说,肖处,看耍猴,那你就不必去了,我弄几下给你看看不就行了。肖明川忍住笑说,少罗嗦,快点晾,晾完了咱们走。
到了大河坡,肖明川震撼了,他没想到场面会如此壮观,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两侧,散落着爆竹碎屑,看来这里刚刚举行过什么仪式,很可能是由镇里相关领导出席的民间演出节开幕式。再往远处放眼,黑压压的人头像是漂浮在海上,见不到人身子。尖顶帐篷,圆顶帐篷,移动板房,车厢式露营房随处可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找人声,嬉笑声,广播喇叭的促销声,摇滚音乐流行歌曲等交汇在一起,大河坡了一个声音的海洋,混杂中透出粗犷的激情。
刘海涛惊呼道,嚯,肖处,是不是比老北京的天桥还热闹呀?肖明川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注意力全在脚下了,刘海涛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人流厚实,空气不流通,肖明川感觉身上热热乎乎,后背上还发粘,就没了东看看西瞅瞅的兴趣,插斜路往外边拐去。一路上,不时有商贩招呼他买电动剃须刀、性爱教学光盘、仿真快乐宝、仕女房术贴、古钱币、神奇麻将、夜光酒杯什么的,一开始他还能冲那些叫卖的人,摇摇头或是摆摆手,后来干脆就不理睬了。磕磕碰碰来到一家马戏团的宣传海报前,肖明川左右一找刘海涛,没影儿了,就踮起脚后跟,在一片攒动的人头上巡视。人山人海,哪里找得到一个人?肖明川笑笑,独自往前走去。
后来肖明川觉得有风过往,身上也凉快了,眼光四下一扫,这才意识到此处是个卖菜的地方,人没有演出场地那边多,就停下来歇口气。正琢磨着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迈步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了,掏出来一看是失踪的刘海涛打来的,就接了。两人刚对上话,肖明川就觉得刘海涛的声音不对劲,手机里有,手机外也有,就问,你在哪?听你声音刘海涛笑道,转身,肖处。肖明川就转过了身子,闯进他眼里来的人,不只是刘海涛一个人,还有詹弥和护士小吕。此时这三人脸上,都悬挂着愉悦的笑容。
肖明川走过去,脸上一热说,这么巧?刘海涛收住脸上的笑说,无巧不成书,我刚才跟詹院长她们也是巧遇。肖明川看着詹弥和小吕,不大自然地说,詹院长,小吕,你们也来转转?詹弥落落大方地说,刚才听海涛说,你们走散了。小吕红着脸,叫了一声肖协调。刘海涛搓着手对小吕说,老妹子,送礼的人来了,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小吕就忸怩起来,低下头说,刘哥,看你——刘海涛斜扫了一眼肖明川,一脸正色说,这有什么,跟领导说话,就得直来直去,拐弯抹角不行。肖明川尽管不知道刘海涛在搞什么名堂,但他从小吕的脸色上,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会儿自己与小吕的什么事有关联,就问刘海涛,你又在捉什么迷藏?
刘海涛歪着脑袋,挤眉弄眼地看看小吕,然后直起身子,粗声大气道,哪能呢,肖处。提了提拎在左手上的塑料袋,接着说,那会儿听詹院长讲,今天是小吕的生日,于是我就请求小吕同志,给我一次请客的机会,小吕同志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情感评估后,就给了我面子,并邀请你和詹院长亲自陪同。后来詹院长说这几天街上人多,饭店生意好,卫生上恐怕是个问题,主张去她府上包饺子吃。詹院长的这个慎重决定很英明,很健康,我就坚决照办了。这不,菜和肉什么的,我都买了,现在就看你肖处准备送小吕同志什么礼物了。詹弥和小吕都给刘海涛说笑了,小吕更是笑着笑着,就用手捂住了嘴。原来是这么回事,肖明川心里有底了,微笑着对小吕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后来在去给小吕买生日礼物的路上,肖明川傍着刘海涛,有意放慢脚步,等詹弥和小吕走到前头去了,就悄声问刘海涛,生日礼物买什么合适,刘海涛大大咧咧地说,几十块钱的东西就行了,可是肖明川还是拿不定主意,非让他说出一两样具体的东西来。刘海涛想想说,要不送她一双鞋?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双旅游鞋,样子挺好看的,也不贵,八十多块钱。肖明川犹豫着说,多少钱没关系,问题是得要问她号码,要不你帮我问一问她穿多大号鞋?刘海涛脱口而出,三七。肖明川步子一顿,拽了一下刘海涛,脸上有疑云走动。刘海涛自知失言,嘿嘿笑几声,含糊道,三七是我蒙的肖处,要不就送点别的什么。肖明川口气不容商量地说,不,就送旅游鞋,三七的!刘海涛往前一指道,她们等咱们呢肖处,快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好心情的刘海涛,最终没能给小吕过成生日,在去詹弥家的路上,詹弥接到了卫生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刚送来了一个年轻的女病人,症状像是食物中毒,让她赶紧回卫生院看看。刘海涛虽说很扫兴,但也只能调转车头往卫生院去了。其实呢,肖明川心里也遗憾,只是他不动声色罢了。
13
集团公司安全生产巡察小组一行十余人来到车西,下榻在天星宫大饭店。晚上,项目经理部唐总经理在饭店的莲花厅宴请了巡察小组全体成员,肖明川和郭梓沁也给喊来陪吃陪喝。宴席散伙后,巡察小组的人不必出饭店,就地可以唱歌听歌,洗浴桑拿,足疗按摩,打保龄搓麻将,当然了,不想娱乐不想享受的人可以出去走走,而一些身子骨差劲的人,这时回房间睡觉也不错。总之,这一夜的花销,全部由项目经理部来承担。
唐总经理和韩学仁陪着巡察小组长和副小组长去了酒吧,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商量。转来转去的肖明川,稀里糊涂就转到了一楼大堂。他寻个空沙发,一屁股坐进去,泛着酒晕的脸上有些失意。本来呢,他打算跟从北京来的家里人聊聊天,听听北京方面这阵子有什么新鲜事,哪知晚宴一收场,家里人就都散没影了,好不容易碰上小组里仅有的两位女士,可是一搭话就没戏了,两位女士要去洗桑拿,其中一个爱说爱逗的中年女人找乐说,没事就来一起桑拿吧肖处长。肖明川不敢再多嘴,红着脸溜走了。坐了不长时间,肖明川的目光在楼梯那儿一顿,正看见郭梓沁陪着办公厅后勤处王处长走下来。肖明川虽说跟王处长都是正处级干部,但他这个处长的含金量,怎么说都没法跟人家王处长比,王处长掌管着集团公司局级以上领导的吃喝拉撒睡,官不大,操持的事可是不小,得一绰号叫小管家。
肖明川站起来,不等他俩走到身前,就主动打招呼,转转啊王处长?王处长说,肖处长,一个人呆在这里想什么好事呐?郭梓沁插话。不会是看见了同志们,就想家了吧肖处?肖明川笑道,想有什么用?王处长笑着说,石油人四海为家。脸色不怎么纯净。这时郭梓沁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怎么纯正。王处长说,要不一块出去遛遛?肖明川眼力再不济,这会儿也不会去凑这二人的热闹,连忙摆着手说,不了不了,酒喝多了,头有点疼,你们去转吧王处长。郭梓沁看着王处长说,肖处既然不舒服,那咱们就别打扰肖处了。肖处,那我们走了。望着郭梓沁与王处长走出旋转门,肖明川脸上的失落已经很浓了,像是刚刚受了那二人的夹板气。擦边球、小管家。他在心里叫着。后来由于心里空得慌,肖明川就摸出手机,埋头翻看存储的短信息。看过几条后,他的心情有所好转,偶尔还嘿嘿乐几声。当看到詹弥前几天发来的一条半荤半素的段子,他心里一阵泛热,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身上居然冒汗了,前胸和后背粘粘乎乎。是不是有十几天没洗澡了?他这样想。把手机收好后,肖明川就不在大堂里呆坐了,去了饭店的洗浴城。
多日未洗的身子泡了,蒸了,淋了,然后去那边搓澡。躺在搓澡床上。他刚跟搓澡师傅搭上话,临床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人,突然歪过头来叫了一声,哟,明川。肖明川侧头一看,原来是张主任,就是质监局那个当初因没能来水庙线挂职锻炼而大骂领导的张主任。那会儿肖明川在晚宴上听说,张主任是在集团公司张罗这个巡察小组期间重返原位的。肖明川说,张主任。张主任坐起来,抹了抹肚皮上的水珠说,才来,我都完事了。肖明川脱口道,你胖了张主任。张主任说,哎,我这是坐冷板凳时,坐出来的一身闲肉。一听对方的口气,肖明川就觉得这一句欠思考的话,捅到了张主任的伤疤上,于是就用安慰人的口气往回抹了一把,说,能上能下,能退能进,你张主任操练的是综合素质,有本事的人,哪个不是折腾出来的?张主任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从哪跌倒从哪爬起,说别的都是忽悠啊肖处长。肖明川说,你不会是一日遭蛇咬,就十年怕井绳了吧张主任?张主任说,死里逃生,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肖处长,还是说说你在这里的感受吧,你可是北京方面关注的后备局级干部啊。肖明川唉了一声说,东跑西颠,没黑没白,见佛烧香,逢人磕头,饥一顿饱一顿,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张主任。张主任道,这么说肖处长活得很充实,看来挂职锻炼的收获确实不小啊!肖明川忽然觉得,重返工作岗位的张主任,似乎比挨收拾前的那个张主任谨慎多了,至少让自己感觉到他在嘴上和表面上比过去谦和了,闪、躲、绕的功夫也出来了。
都说你和梓沁在这里干得有声有色啊肖处长。张主任下了床,把钥匙牌套到手腕上,回过头接着说,你搓吧,我去休息厅等你。肖明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时,搓澡师傅就那么一直在边上候着,于是说,好好张主任,我这就完。
从浴室出来,换了衣服,肖明川来到休息厅。这儿肖处长。肖明川顺着招呼声走过去,把手机放到小桌子上,坐在了张主任右手边的床上。张主任说,喝茶吧明川,给你倒上了。喝了茶,躺倒,两人身子对侧着说起来。没什么主题,北京车西,老婆孩子,汽车房子,贪官暗娼,中东局势,月球开发,巡察小组水庙线,话题散碎,间或来几句泡人的玩笑话。后来肖明川坐起来抽烟,张主任起身喝茶。肖明川问,这次你们整条线都要巡察吗?张主任道,好像不是。肖明川说,哪天能转到我那里?到时我请你们去老窑篷吃地方风味小吃。张主任对地方风味小吃有胃口,就让肖明川介绍了几样,于是四仙镇老窑篷的扒羊蹄、炖牛头、油辣牛尾、羊杂汤等风味小吃的香气,就从肖明川开锅似的嘴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听得张主任的嘴角,时不时就嚅动几下。不过这地方风昧小吃,吃进嘴能饱人肚子,听多了,耳朵也会觉得撑,过了半天耳瘾的张主任,喝下几口茶后另寻话题开口,明川,不知你听说了没有,集团公司打算在西部某一地设一个派驻机构,可能叫联络站,也可能叫办事处什么的,代表集团公司在西部地面上行使协调、督察、项目监管等管理职能,新市场开发和对外联络也在这里边。
这倒是个新鲜话题,过去肖明川还真没听人说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肖明川心里有数,在西部几省区广袤的土地上,集团公司下属的局级或准局级产、供、储、运、销单位,少说也有十几家,除了这十几家从事主业的核心单位,还有更多家与油田关联生存的非主业单位,再就是还有流动作业的施工单位,这样看来,在西部设个派驻机构也是有必要的,一家人内讧和相互扯皮拆台的事:肖明川来到水庙线后听到了也看到了,内耗的成本,就是集团公司倒霉,国家减肥。肖明川说,好地方啊,张主任,你还不想办法挪动挪动?张主任没有接话茬。肖明川笑笑,长出了一口气,把两只手垫到头底下,右腿架在左腿上,刚要再开口,就听到了张主任的鼾声。肖明川扭过身子,脑袋离开枕头,目光在张主任脸上转了半天,感觉张主任确实是睡着了,便在心里嘀咕,怎么说断电就断电了,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不会是梦话吧?嘴闲了,脑子却静不下来,肖明川拿来手机,把铃声调成振动,然后把詹弥发来的那个段子,转发到了刘海涛的手机上。工夫不大,刘海涛就给他回了一个顶级黄段子,看完后他左右瞟了几眼,心里一通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