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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他想明白,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你买不买?后边排队呢。”挤上来飞快地扫视一眼玻璃柜里的东西,嘴里叫道:“老板老板,鸡脖两个鸭脖两个鸡爪子六个。”
袁一诺这才回过头来,一边唠叨:“什么破球,我说没有小罗就是不行吧。”掏出个透明塑料袋刷刷刷几下拿出顾客要的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共三十五。”顾客早准备好零钱,扔到柜台角落里的钱匣子里,拎起东西走了。紧接着后面又上来一位,又是刷刷刷几下,又是扔的正好的零钱,又上来一位……五个人前后用时不到一分钟,小伙子看直了眼。袁一诺叼着烟卷皱眉,俊朗的脸在缭绕的烟雾后若隐若现:“我说你买不?”
“啊,买,买。”小伙子反应过来,再一看玻璃柜,就剩下一根鸡脖子孤孤单单躺在那里,“啊?都卖光啦?”
“再磨叽,再磨叽连这个都没啦。”袁一诺麻利地把最后一样卤味包进塑料袋,“一共两块五。”
后面又来人问了:“老板,卤味还有没?”
“没了,都卖了了,明天再来吧。”袁一诺随手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小伙子一瞧,得了赶紧付款吧,掏钱,拿货,转身走人。
袁一诺把油腻腻的木匣子端起来,哗啦啦倒在桌子上,几个钢镚一路蹦跳滚下地,他也懒得看,把一百五十的大票捋好,一五一十数明白,揣到裤袋里。剩下的零钱用塑料袋一兜,冲着旁边人嚷嚷:“行了行了啊,闭店了闭店了。”
“还差五分钟,马上这一场就结束了,就差五分钟。1:1呀老袁。”
“几比几我都不管,我现在要闭店,赶紧赶紧走。”袁一诺一点不客气,拎着扫帚往外赶人,“麻溜快点地。”
几个人边笑边骂:“你个妻管严,就着急回家给媳妇做饭,差这五分钟啊你,至于吗?”
袁一诺挑起一边眉毛,这个动作给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几分邪气:“我还就至于了,怎么地吧?你不给你媳妇做饭?你个老瘸子。”
“好好好,咱走咱走。哎,卤味呢?给我留没?”
“留着呢。”袁一诺从角落里拎出四五个塑料袋,一模一样的袋子上连个标记都没有,他却记得清爽,一个一个塞给几位,“你的一斤鸡翅,老瘸子你五个鸡脖六只鸭掌,郑哥一只烧鸡,赵老弟半只鸭子……付钱付钱,概不赊账。”
不用他说都懂规矩,几个人一招手,各自拎着卤味摇摇摆摆地走了。
袁一诺闭了电视,把小店里的烟头废纸略略收拾收拾打扫干净。拉下滑门锁好,拖拉着人字拖,食指摇着钥匙圈,晃晃悠悠到对面“小本”杂货店,把一袋子毛票钢镚哗啦扔到柜台上:“本子,换整钱。”
本子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一只耳朵眼里塞着耳机,满脑袋黄头发随着音乐一颤一颤,跟得了癫痫似的:“多少钱?”声音大得像炸雷。
“你数吧,爱给多少给多少!”论嗓门谁能比得过袁一诺?那是部队里训练出来的,尽管没人知道袁一诺在部队里当什么兵种。当然这些都是老街人们后来才听说的,因为有个转业回来的兵认出袁一诺了,据说以前还在一个班,但袁一诺表现好,被上头给提拔了。可被提拔的怎么还比没被提拔的更先转业回家?这义务兵可说不明白,就问袁一诺。袁一诺挑眉毛眯眼睛:“我靠,你记错了吧?”
别说袁一诺否认,估计整个老街的人也不会信,袁一诺,当过兵?拉倒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吊儿郎当一副痞子的德行。可那个兵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好吧,就算当过吧,那也是劣兵,没看早早地就被部队给开除了?
对此袁一诺从不发表意见,一笑就过去了。他的态度一向是,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跟我有半点毛关系?在老街,袁一诺是绝非常人的另类。表现一:不管赚多少钱,从不扩大经营范围,我就卖卤味,我就不装修,我就破烂着,你爱买不买。可他做的确实好吃,还干净,当天没卖了的卤味一定扔掉,绝不含糊——当然,他也没扔过几回,因为做得太少,这就是表现二:不管生意多红火,不管多少人来买,我就这些,天天这些,卖了拉倒,卖不了我就扔掉。你来晚了?那就没得买。所以他店门口总是站大排,晚一步都买不着,尤其是夏天;表现三:早上九点一定开张,晚上五点一定闭店,绝对守时,从不晚一分钟。尤其是晚上这个点,不管卖完没卖完,不管外面等了多少人,一律关门大吉。原因是,他要回家给媳妇做饭,媳妇六点半准时回家,进门就得吃饭。这就又牵扯他的表现四——他的媳妇是个男的。
这个消息是袁一诺和他媳妇搬到老街来第三个月,被邻居张婶发现的,她一发现就把这消息慌慌张张地告诉了楼下赵婶,赵婶又告诉李婶,李婶又告诉宋婶,宋婶又告诉……于是,没出一天,整个老街都知道了。
袁一诺还在老地方继续卖他的卤味,那时他的生意惨淡得很——老街坊对冷不防塞入的外来人口,总是抱着莫名的敌意——这个消息一出来,更是没人买,每天的卤味全都贡献给了流浪狗。大家或背后或当面,对他指指点点,侧目横视。
袁一诺了解到大家为什么瞅着他的眼神不对了,但他像不知道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来就看电视,中午自己下面条,准时五点关门,倒掉卤味,上市场买菜。卖菜的都不爱搭理他,觉得他恶心,故意卖给他不好的,打蔫的,要不就说没有。
袁一诺也不在意、也不着恼,叼着烟卷再去下一家。
事情的转变是在袁一诺来老街后的第四个月,冬天,干冷干冷的,眼瞅着要下雪,没到五点就黑天了,大家都急着收摊。瘦猴带着他的兄弟们来了。
瘦猴一点也不瘦,他是从老街长大的,从小就瘦,都叫他瘦猴,谁成想长大以后又黑又胖又壮,像个铁塔。瘦猴没别的本事,就爱打架斗殴,于是加入了老街人口中的黑社会。其实中国没有黑社会,真没有,没人敢,至少不敢叫这个名字,但性质差不多,都要交保护费,都会说我罩着你,当然这都是小打小闹,往大了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见到的了。
瘦猴就罩着老街,于是他也要求上交保护费。
他走到袁一诺的摊前时,谁也没想到会发生什么。毕竟袁一诺在这里都好几个月了,虽然生意不怎么样,每个月的钱还是照交的。
但这次,出事了,后来所有人都认为瘦猴活该。老百姓有老百姓朴素的价值观,你撩闲你挑衅你再挨打挨揍,你就是活该。
瘦猴说:“听说你媳妇是个男的?”
袁一诺没说话,他眯着眼睛拿块抹布擦玻璃柜。
“男的和男的怎么弄啊?”瘦猴嘻嘻笑,一脸坏样,“你弄他?”
袁一诺还不说话,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嘴边的香烟给掐住了,扔到地上了。他这个动作很慢,慢得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瘦猴没发现危险即将要降临,他反倒把脑袋往袁一诺那边凑了凑,贼忒忒地问:“你是不是就弄他后面哪,啊?哈哈——”他刚乐出两个哈,第三个哈还在嗓子眼里,袁一诺一把就掐住了瘦猴的脖子。
4、做饭...
瘦猴现在又黑又粗又壮,瘦猴的脖子也是又黑又粗又壮,矮墩墩的像根大树桩。老街的人后来就赞叹,你说袁一诺的手怎么就那么好使,一下子就能掐住瘦猴那么粗的脖子;你说袁一诺的眼神怎么就那么好使,一下子就能找到瘦猴那么短的脖子?
不管怎么着吧,反正袁一诺是把瘦猴的脖子给掐住了,不但掐住了,还就这么把瘦猴给举起来了。瘦猴啊,别看名字挺瘦的,其实他又黑又粗又壮,足有二百来斤。袁一诺就这么一只手,把二百来斤的瘦猴给举起来了,举得双脚都离地了,全身重量都卡在了脖子上。瘦猴被勒得直翻白眼,双手在袁一诺胳膊上使劲扣,连扣带扯。袁一诺的胳膊青筋暴露,肌肉贲张,坚硬得仿佛铁铸的。袁一诺在瘦猴的耳边说:“别惹我,我脾气不好,记住没?”
瘦猴吐着舌头,他想点头,他真想,但他脖子太短,都被袁一诺掐在手里呢,没余份。
幸好袁一诺从他眼泪汪汪的目光中,看出他没说出口的迫切,于是松手了。瘦猴弓着腰咳嗽整整五分钟,才脸红脖子粗地喘上这口气,带着手下人一溜烟跑个无影无踪。
瘦猴不甘心,就把老大叫来了,听说还不是一般的老大,是个顶级老大。这个老大斯斯文文的,笑眯眯的,戴副眼睛,看上去不像混的,倒像个学者。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就坐在袁一诺油腻腻的桌子旁边油腻腻的椅子上,看着袁一诺。
袁一诺不说话,双手抱胸斜倚在墙边,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像武侠小说里要决斗的绝世高手,含情脉脉而又刀光剑影。
没人出声,奇怪的是在这种场合里,没人敢出声,连外头肆虐的北风似乎都小了些。
两人足足对视了半个小时,一点不夸张,足有半个小时。老大站起来了,他上前笑眯眯地拍拍袁一诺的肩膀,说:“行,我叫裴潇,有事来离夜找我。”转身扬长而去。
那天以后,袁一诺继续卖他的卤味,瘦猴继续收他的保护费,但每次到袁一诺这里,都会点头哈腰地行礼:“袁哥,忙呢?您忙您忙。”袁一诺照样把钱放到柜台上,一分不少,瘦猴不敢收就硬塞给他。
后来,瘦猴带着几个兄弟来袁一诺这里买卤味回家喝酒;再后来,留在袁一诺这里喝酒,当然五点必须得走;再后来,兄弟们说这卤味真好吃,亲戚要,多买点;再后来,对面的“小本”杂货店老板本子,走过来说:“我买点鸡脖。”再后来,大家都买了……
听说他媳妇是个男的。男的就男的呗,犯法吗?碍别人事吗?
所以说,老百姓的价值观,是十分朴素的。
本子把袁一诺扔过来的零钱一分一分数清爽,递给对方几张红彤彤的票子,说:“一共是三百五十一块二,我就先给你三百,其余的记账。”
“行了。”袁一诺把钱随便往兜里一揣,溜溜达达去市场买菜。
卖菜的都认识他了:“来买菜呀?今天吃点啥?”“这鱼新鲜着呢,给你媳妇弄回去一条?”
袁一诺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打屁,其实要买什么昨天就掂量好了,一样一样买齐,又添置两斤皮薄肉厚甜水足的久保桃,走进家门正好五点半。
换上衣服,系好围裙,进厨房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做饭。排骨剁成小块,用水焯了,下锅油炒,加糖加醋加点干辣椒,酸甜微辣色泽红亮;炸好土豆块,跟青茄子、率甜椒一起炒,加盐加鸡精,一盘地三鲜;青笋去皮,细细地切成丝,用水稍稍一烫,点上辣椒油、麻油、盐,略一拌,清爽的开胃小菜就有了;新鲜牡蛎洗净,水开下锅,再放入红萝卜丝和细粉丝,出锅加盐和香菜末,再加几滴香油,味美鲜香,盛到白色青花的大瓷碗里,煞是好看。媳妇不好伺候,讲究着呢,不但要菜好,还得配上好餐具。
袁一诺把做好的菜一样一样放到餐桌上,电饭锅叮地一声,米饭也熟了,一切齐全。抬眼看看表,还有五分钟六点半,刚刚好。
袁一诺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哼着没调子的曲儿,摘下围裙扔到一边,扒光了衣服进浴室里冲去一身油烟味。
向嘉丞停好车,拎着挎包走进家门。他俩这是个一百八十米的房子,面积不小,但位置稍偏,在S城二环以外,当年并不算贵。向嘉丞看中这里的面积了,虽然两人用不着住这么大的房子,但可以辟出一大间来做制衣工作室。向嘉丞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这个工作室对他和袁一诺来说,都非常重要。
向嘉丞脱下鞋子放好,听到屋里传出哗啦啦的冲水声,和袁一诺荒腔走板的唱歌声,不禁微笑。挂上外衣时,瞥到墙上的挂历,上面墨绿色的日期分外醒目,今天星期二。虽然早就知道,但向嘉丞仍额外多看一眼,心头有些发热。
袁一诺穿着大睡衣,胡乱擦干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问道:“今天怎么样?”
“还行,不算太累。出去接了几个顾客。”向嘉丞没把遇到左天的事情告诉袁一诺,一来袁一诺根本没听说过左天,二来向嘉丞也没觉得左天有什么特别的。要说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可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袁一诺别的都好,就是醋劲太大,要是真都一一向他说明,那自己一个星期都下不了床。向嘉丞小算盘打得叮当的,夫夫之间,该瞒着点的也得瞒着,水至清则无鱼嘛。
“以后让那些人都到你店里去量尺寸,干什么非得叫你过去?折腾来折腾去的,忒烦人。”袁一诺说。
那些都是新主顾,档次高,为人挑剔,要的量也大,向嘉丞轻易得罪不起。但这些他都不跟袁一诺说,只笑道:“好,听你的。”
两人一起坐下吃饭,向嘉丞挑食挑得厉害,按袁一诺的话来说,这就是从小养成的臭毛病,不自觉地就把青椒和洋葱往一旁扒拉。袁一诺一点不惯着,一样一样给他夹到碗里,菜得吃,肉也得吃,袁一诺眼睛贼着呢,差一点都不行。他夹到向嘉丞碗里,向嘉丞就得吃掉。袁一诺在这方面很霸道,他觉得对的事情你必须听他的,没含糊。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向嘉丞早习惯了。
两人吃完饭,一起到厨房洗碗。袁一诺问:“今天星期二?”
明知故问,但向嘉丞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星期二。”
袁一诺把擦干的碗放到架子上,转过头来斜睨着向嘉丞,似笑非笑:“于是……又有什么花样?”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亮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