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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天傍晚,时机已然成熟,雪冰等人又集合到了他的临时住处。当着霍相贞的面,雪冰素来非常的守规矩,然而今晚他一言不发的坐了良久,忽然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孙文雄早就在一口一口的咽唾沫,见了雪冰的举动,他效仿着也叼上了香烟。捏着香烟狠狠的吸了一大口,他腔子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略略安稳了些许——事情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如今还是可干可不干,所以越发重逾千斤、大到遮天。
李克臣的性情,本来比这两位都要软弱一点,然而此刻却是气定神闲,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只等霍相贞一声号令。另外还有两名师长以及一名旅长一名团长,因为想得少,所以负担也轻,稳稳当当的等着霍相贞发布作战计划。
霍相贞坐在上首一张硬木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他的军需处长。处长弯着腰,低声向他做着汇报——武器足,弹药足,在安徽呆了小半年,现在他们什么都足。及至处长汇报完毕了,霍相贞抬头面向了满屋子的人,终于开口进入了正题。
他一说话,雪冰和孙文雄立刻掐灭了手中香烟。孙文雄一边听,一边抬头眼巴巴的望着他;雪冰则是低着头,只竖起了两只耳朵。对于霍相贞,他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他总感觉霍老爷子的灵魂也寄居在自己的心中,他和霍老爷子父子两个——虽然只是养父子——这些年一直遥遥的审视着霍相贞,监督着霍相贞。霍相贞成功了,他心安理得;霍相贞失败了,他痛心疾首。这一次反蒋,其实是一步险棋,但是不反不行,不反就得南下,没有办法。
“贺伯高让我们取南京,他从河南打湖北,到时候把鄂皖苏连成一片。”霍相贞对着满屋子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难度很大,他想进武汉,我看难;他那个计划,我们听听就可以了,不必把它当成方针。对于南京,我们也得灵活着打,顾承喜那些兵,到了正经时候只能添乱,所以不许他们进城,等到我们这边有分晓了,再用他们。”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冬季天短,窗外已经黑蒙蒙的有了夜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他已经将弓挽到极致,一旦开弓,便是没有回头箭。
军队已经控制了浦口全城,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他开弓放箭的时候。“啪嗒”一声合了表盖,他把心一横,决定这回干到底!
在霍相贞秘密开会的同时,顾承喜人在浦口城内的一处民居之中,正在偷偷的往一把小手枪里压子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守兵构成的人墙的确是难以逾越,可架不住其中出了内奸,一趟一趟的给他送消息,消息送够了,改送武器。一如既往的早早熄了灯上了床,他没脱外衣,一只手压在枕头下,紧紧握着手枪。
如无意外的话,王参谋长今夜会悄悄潜入城内,带兵过来救他出去——不能再等了,再这么耗下去,军中就真的有人要起外心了。
想要稳定军心,只有把军长弄回来;其它什么措施都是白扯。而王参谋长自认是千里马,如今就要为他的伯乐冒一次险了。
顾承喜屏住呼吸,双目炯炯的望着玻璃窗户。今晚是个月黑风高的天气,没星星没月亮,全仗着门前一盏电灯照明。院子里有人,院子外也有人,要说这守卫工作,也不是天衣无缝,但是再往外再往外,全城都在霍军的掌握之中,这边枪声一响,立刻就能引来无数兵马。所以对于今夜的行动,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没有也得赌命试一试了,顾承喜握枪的右手出了汗,水唧唧的不舒服。顾承喜加上军长,是顾军长;顾承喜减去军长,就狗屁不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点好高骛远的脾气,小林离了他,还能在北平城里开个小小的二荤铺讨生活;而他若是离了兵,他自己想着,似乎只有投河一条路。穷困潦倒的日子他过不了,装孙子的滋味更难受,他尝过一次之后,永生不想再尝了。
欠身借着窗外灯光,他看了看左腕的手表。这表实在是好,那年他戴着它被霍相贞一追杀进了冰河里,表蒙子里都浸了水,然而拆开晾了几天之后,表针还是照常的走,并且一分不差。对他来讲,这块表是件了不得的东西,就因为当初一眼看中了它,他才跌跌撞撞的跑过死人堆,一把握住了霍相贞的手。
从那开始,甜蜜、痛苦、喜悦、辛酸……一切全来了,来了又走了,走了再回来。欲望感情激烈到了这般地步,无论好坏,都成了一场劫难。一个血肉做的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千锤百炼?
顾承喜躺了回去,继续凝望窗外。如今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穿着皮鞋的双脚在被窝里动了动,他随时预备着一个箭步蹿出去。
正当此时,街上遥遥的传来了一声枪响。顾承喜眼睛一亮,第一感觉便是王参谋长带兵杀过来了;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对,枪声太远,并不像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试试探探的坐起了身,他向后缩到了阴影之中,一条腿也伸出被窝垂到了床下。鞋底还未踏到地面,他头顶上骤然打了雷。身体猛一哆嗦,他回过了神——房顶架着重机枪,重机枪开火了!
掀开棉被就地一滚,他为了躲避流弹,直接躲到了房屋角落里。仿佛只是在一瞬间的工夫,窗外的枪声响成了片,近处开枪,远处也开枪。顾承喜深知外面危险,所以强压惊慌,静候救援,同时凝神分辨着枪声来源。窗外忽然盛开了一朵金色烟花,顾承喜吓得紧紧一闭眼睛,随即发现房顶上的重机枪哑了火,必定是机枪手被自己的人解决掉了。
高处的重机枪一瘫痪,威胁立刻解除了大半。黄光熄灭之后,窗外隐隐的又亮了红光,正是有人发射了一颗信号弹。与此同时,房门开了,负责守卫的军官慌里慌张的冲进来,抓住顾承喜就要往外冲。顾承喜一言不发,抬手一枪毙了军官,然后快步移到门边,开始遮遮掩掩的向外观看战情。院子里面还有卫兵抵抗,院子外面黑压压的全是尸体,信号弹余光未灭,而一群穿着霍军军装的士兵踏着尸体端着步枪,正在向院子里面冲锋。一只弹药箱歪歪斜斜的扔在门旁,箱盖开着,里面居然还有手榴弹。
顾承喜小心翼翼的弯腰伸手,偷偷拿起一枚手榴弹,随即转身避到门后,他一把拽掉了手榴弹的引线。白烟伴着火花嗤嗤的逸出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暗数:“一!二!三!”
下一秒,他转身站到门口,将手榴弹投向了院内士兵。如他所愿,手榴弹在卫兵头顶爆炸了,院门的防线立刻崩溃,院外的士兵趁机一拥而入,领头一人翘着大胡子,正是王参谋长。见了全须全羽的顾承喜,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激动得又想哭又想笑;而顾承喜也无暇多说,直接带着王参谋长跑向院外,同时扯着嗓子发号施令:“走走走!马上出城!”
话音落下,远方又起了一阵枪声。这让顾承喜疑惑的停了脚步:“参谋长,城里还有哪儿在打仗?”
王参谋长也糊涂着:“不知道是哪部分在开火,反正和咱们没关系!”
顾承喜带着人往城外跑,越跑越觉得形势不对。跑出了没有三条街,他们围住了一队同样乱跑的警察。顾承喜揪住了其中的警官一问,警官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就在半小时前,霍军突然出动,把公安局和保安队的械全缴了!
瞪着眼睛转向王参谋长,顾承喜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大喊道:“霍静恒是要造反哪!”
随即他不可抑制的笑了,笑的时候依然瞪着眼睛:“好,好,他造反,我捣乱!”
一个小时后,顾军各部收到急电,统一得知“军长回来了”。
凌晨时分,顾军紧急集合,一路冲杀进了城中。而在这时,霍军的炮兵团已经在长江沿岸架起重炮,预备掩护士兵渡江。霍相贞得知了顾承喜已经脱逃,但是没想到他这回马枪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本来还打算在天亮之前突袭南京,如今突袭尚未开始,后院却起了火,这让他怎么敢再贸然渡江?
作战计划立刻有了改变,幸好他本来就存了个“灵活着打”的准备,前路受阻,还有通达的后路。参谋处顶替了副官处,随着霍相贞站到了长江岸边。
迎着浩浩的江风,霍相贞往远了望,心中深恨着江对岸的南京政府。直取南京,他没那个力量,但是让他因此悄然退却,他却也是不甘心的。若是顾军还在掌握之中,他或许会冒险打这一仗;但是顾军已然失了控,他就不能强行进攻了。
进攻不成,也要吓它一吓,横竖已经翻了脸,没了顾虑。抬手解下大氅向后一扔,他走到一门重炮之后,俯身把眼睛凑上了瞄准具,他摇动射界,把炮口对准了对岸的南京城。
随即将一枚炮弹填进炮膛,他直起身,同时将炮栓上的绳子缓缓缠到了手上。抬脚蹬住了近前的一块大石头,他眼望前方,同时对着身旁的炮兵团长说道:“传令下去,炮轰南京!”
话音落下,他狠狠一拽手上绳子。只听一声轰鸣,炮弹破膛而出,火流星一般划过江上夜空,在对岸炸成了一团火云。
巨响未歇,浦口一带天摇地动、万炮齐发。霍相贞站在了最前线,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疼,但是也痛快,像是终于报了一点仇。
一场炮轰过后,南京城陷入极大混乱。而霍相贞赶在天亮之前,带着炮兵团撤离了江边。顾军毕竟是被顾承喜临时召集起来的,散沙一般不成体系,人数上也根本不是霍军的对手。所以霍相贞带着大队人马登上火车,很从容的离开浦口返回安徽,顺路又把顾军的临时军火库抢了个一干二净。
顾承喜本来也没打算和霍相贞硬碰硬,象征性的打到天亮,他收了兵,开始筹划着向南京政府邀功请赏。
如此又过几日,安徽传来消息,说是霍相贞在蚌埠组织了新的省政府,怀宁那个旧政府,被他取消掉了。
虽然做出了如此的举动,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安徽总像不是他的地方,他经营归经营,但是没有做天长地久的打算。他的军队从蚌埠开始,沿着铁路线往西北方向驻扎,一部分队伍已经进了河南,再深入一点,就要进入连毅的地盘了。
霍相贞打定了主意,安徽这个地方,能守就守,守不住就丢了它,直接进河南。横竖迟早都是要北上,早一点晚一点,没有关系。
145、雪中桃花
顾承喜花了一个礼拜的工夫,把顾军重新攥进了自己手中。在他身陷囹圄之时,部下将领也有几个不老实的,他放在心里,姑且不和他们算账。那一夜在浦口,他率兵和霍军“鏖战彻夜”,算是立了一大功,从南京政府那里,他是又得枪又得饷,当然,不能白得,军令如山,他调头往安徽走,须得去打霍相贞。
他怀着恨,同时也藏了心眼,不肯使出全力战斗。霍相贞现在号称拥有十万大军,即便不是真的十万,也不会相差太多。而他的兵像傻狍子似的被霍相贞耍了小半年,临了又被霍相贞抢了个底朝天,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拿什么去和霍相贞打?
所以把兵驻扎在了苏皖交界处,他决定静观其变,等候时机。
在蛰伏期间,顾承喜把自己的军队又从上到下清理了一番,王参谋长是有大功的,自然要重赏;其余人没在这期间闹反叛,也得轻赏。当初被霍相贞卸在徐州的警卫团长,罪不可赦,则是被他毙了。团长一毙,团长往下的大小军官们也全换了人。顾承喜要把裴海生派到警卫团里当个连长,裴海生听了,当即盯着他问道:“军座,为什么?”
顾承喜倚着床头坐在床边,抬头看了裴海生一眼,在他遭受软禁的这一段期间里,裴海生也不知是遭了多大的罪,瘦成了一副苍白高大的骨头架子。就冲着他这一脸半死不活的病容,顾承喜也承认他是真爱自己,本来就是个玩的事情,没想到,还把他玩出感情了。
“当连长不比当副官好?”他垂了头,漫不经心的开始骂:“不知好歹,贱种!”
裴海生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酸溜溜的怒意:“军座是不是腻歪我了?”
顾承喜扑哧一笑,又看了他一眼:“对,当初喜欢你,是因为你像霍静恒;现在烦你,也因为你像霍静恒。你要真是霍静恒的话,我兴许还有兴趣再玩玩你,权当报仇雪恨、寻个开心,可你又不是。”
说完这话,他欠身去拉对方的手:“海生,别跟我犯倔,我这是提拔你呢!连长干好了,我立马升你做营长。”
裴海生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扭头就走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此过了几日,情况又有发展。贺伯高果然带兵攻进了湖北,然后他就陷在湖北,被中央军打得野狗一样。霍相贞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馋,如今见了他这倒霉模样,感觉很不值得自己出兵相救。眼看江苏一带的中央军也要打过来了,他毫不留恋的掉头北上,直接进了河南。也没和谁商量,他自作主张的占据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大片土地,总指挥部则是设在了商丘。之所以选择商丘,也是因为商丘紧靠山东,一旦有了机会,他还得往山东去。
率领着麾下十万大军,霍相贞人在商丘,从先前的犹疑不决变成了踌躇满志。有实力,就有底气,此时此刻,全中国从南到北,谁敢轻易动他?
甚至紧挨着他的连毅都转了态度。连毅从安阳给他发来电报,说是要近日要从安阳去趟周口,顺路经过商丘,愿意和他见一见面。
霍相贞自从见识了顾承喜的种种行为之后,渐渐感觉连毅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了。连毅手里也能有个五万来人,河南河北全有他的地盘,不是一股小势力。正襟危坐的面对了桌上电文,霍相贞管着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像是开了旅馆,分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连毅和白摩尼相邻住着,他拉拉扯扯的管束着自己,不让自己往白摩尼那边跑,然而墙壁太薄了,薄得像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忽然抬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他强行逼迫自己回过了神。
灵机刚没的时候,他见了什么都能拐到灵机身上去;现在他故态重萌,只是灵机变成了摩尼。很冷静的坐住了,他颇有经验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过个十年八年,就能忘干净了。”
这么一想,仿佛得了某种保证似的,他心里清净了一些,继续去想连毅。安德烈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先是检查了屋中的洋炉子,见炉子烧得很旺,便又围着霍相贞绕了一圈。霍相贞心事重重,一直不理他;于是他紧贴着椅子靠背站了片刻,最后悄悄的溜出去了。
他一走,霍相贞也定了主意。连毅要来,就让他来;横竖双方如今是站到了同一阵营,有话尽可以敞开了谈。
一封回电发出去,不出三天的工夫,连毅就从安阳出发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连毅的专列到达了商丘火车站。霍相贞虽是百般的看不上他,但是他既然来了,自己作为东道主,就没有无故失礼的道理。带着副官卫士提前上了月台,他裹着一袭黑大氅,大氅带了一圈毛茸茸的海獭领子,和他头上的海獭帽子配了套。领子帽子全是马从戎派人从天津给他送过来的,怕他冬天冻着。他围着领子戴着帽子,心里一点也不领马从戎的情,并且嫌这帽子戴着太热,不过因为没人告诉他嫌热可以不戴,所以他还是继续戴了下去。
安德烈从后方撑开了一把黑色洋伞,为他遮雪。黑伞很快变成了白色,白得蓬松厚重,像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火车拉着汽笛驶入车站了,霍相贞低头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人是静的,心是动的,因为连毅有连毅的厉害,单凭着你五万我十万的兵力,他们分不出胜负。
火车喷着雪白的蒸汽,一路刹得腾云驾雾。正中一节车厢与众不同,车窗里面垂着纱帘亮着电灯,显然是长官座车。及至列车彻底停稳当了。中央车厢车门一开,两名卫士灵活的先跳下来,兵分左右的侍立到了两边;随即连毅昂首挺胸的露了面。抬手将军帽往头上一扣,他笑模笑样的下了火车:“静恒,哈哈,好久不见!最近干得不错嘛,我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霍相贞大踏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因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尊他一声锋老,所以略一犹豫,还是按照老规矩问候道:“连军长,路上辛苦了。”
话音落下,忽然又有第三个人轻声开了口:“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