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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相贞白天在打靶场,和个名叫元满的小副官合作玩了一阵子重机枪。玩过了枪,霍相贞又主动和小副官扯了好几句淡。晚饭后霍相贞给安如山写了幅字,字里带着元满的名字。写完字后霍相贞喝醉了,又是元满伺候他进了卧室睡觉。
元满进了卧室不久,霍相贞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被人通过长途电话,尽数报告给了远在北京的马从戎。马从戎静静听着,没有多问。及至挂断了电话,他默然无语的坐在房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完了。”他想:“打替工的来了。”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拧绞着疼,疼得让他恨不能剖开胸膛攥碎了它。拧开一瓶洋酒仰头灌了几口,心疼稍微减了,血管里却又起了火。独自出门坐到了正房前的石头台阶上,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拄着地上的长脖子洋酒瓶。迎着夜风吐出一口酒气,他仰起头看星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他想自己既是牛郎也是织女。机关算尽太聪明,算来算去,却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他不知道在霍相贞的心中,自己到底占了个什么位置。要说霍相贞无情,那他不必把自己一直抬举成公署里的秘书长;要说霍相贞有情,可情又在哪里?他舍生忘死的让霍相贞干了好几年,霍相贞连句好听的私话都没对他说过!
可不是舍生忘死?每回从霍相贞的床上下来,他都像是死了一回。其实死了也好,活活让他干死了,至少可以吓他一跳,至少可以告诉他,自己本来也是个有血有肉有热气的活人!
马从戎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喝得红了脸也红了眼。白摩尼固然可恨,但是人家是白灵机的弟弟,有招人恨的资本;那个元满又是什么东西?霍相贞从来不和下边人扯淡,今天怎么就扯上了?是怪罪了自己,还是厌烦了自己?
抬手遮了眼睛,马从戎缓缓的垂下了头。太难受了,太难受了。霍相贞几年如一日的只睡他一个人,几年如一日的用手臂勒出他一身的青青紫紫,他还以为霍相贞是真爱上了他。躲在手掌下面狠狠的闭了眼睛,他挤出了眼角一滴泪。忽然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他放下手面向了前方。
“不对!”他毫无预兆的换了思路:“大爷在这方面一直是有点儿傻,傻到二十大几了,会说开窍就开窍?除非元满长成了天仙——但是再仙又能仙到哪里去?白摩尼的相貌就算是顶尖儿的了,元满还能比过白摩尼去?”
思及至此,他一挺身起了立。不能坐在家里多愁善感长吁短叹了,趁着自己还是秘书长,趁着自己在霍相贞面前还能说上话,自己得把霍相贞重新哄回来。霍相贞在人生前二十年中,被白灵机管成了感情方面的呆子。所以要说哄,也好哄。
把洋酒瓶子送回房内,马从戎大踏步的走向了院门,一边走一边高喊自己的汽车夫:“小王,开汽车,去府里!”
小王披着褂子出了门房,睡眼惺忪的问道:“三爷,都半夜了,您还去?”
马从戎一瞪眼睛:“我去府里不用挑时候!你给我快点儿!”
马从戎像个鬼似的进了霍府,提着灯笼往深处走。草丛中已经有了稀疏的虫鸣,正好配合了他的心跳。他忽然想起了一款新式马屁,决定将其狠狠的拍出个响儿,让大爷乐一乐。
翌日清晨,霍府后头动了工。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天津安宅之中,安如山把眼睛凑上了玻璃窗,正在往卧室里面窥视。昨晚他把元满留给了大帅,元满是个精神小伙子,相貌中有一点马从戎的意思。他身边不缺少副官,所以很愿意把元满贡献给大帅享用。如果元满得了脸,秘书长也可以少嚣张一点。然而此刻透过了玻璃窗,他发现霍相贞正滚在床上大睡特睡,元满则是守着屋角的一桌一椅打盹儿。二人各睡各的,毫不相干。
安如山并不是靠着拉皮条找前程的人,但是见了此情此景,还是有些失望。大帅常年只宠幸马从戎一个人,他看在眼里,十分的不理解,以及不忿。
霍相贞并不知晓安如山的心事。他在安家吃得饱,睡得香。起床之后,安如山的姨太太还把自己的浴缸让给他洗了个澡。等到霍相贞要走了,安如山忍不住,追着撵着问道:“大帅,大帅,您瞧元满怎么样?我看他挺投您的眼缘,要是用着顺手的话,您就把他带走吧!”
霍相贞听了这话,颇感意外:“我带他走?”
随即他回头望向了元满:“你愿意吗?”
元满又是一个立正,书生气十足的大声答道:“报告大帅,报告师座,谁肯要卑职,卑职就跟谁!”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笑道:“没有节操的东西!”
安如山对着元满一使眼色:“大帅要你了,还不谢谢大帅?”
元满很听话,嗷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长成赵广胜。”
赵副官长自从在火车上挨了窝心脚之后,一直惴惴的很不安。如今终于听到大帅又拿自己打趣了,他如蒙大赦般的舒了一口气,又后知后觉的陪笑了一声。
元满跟着赵副官长上了汽车,从此算是换了主子。霍相贞虽然看他傻得有趣,但是并没把他往心里放。回到寓所闲了小半天,他下午摆开阵势,专心致志的给自己沏了一壶好茶,也无需人陪,关了门一杯接一杯,品得津津有味。正是心旷神怡之际,赵副官长忽然敲门进来了,做贼似的轻声说道:“报告大帅,华北商社的青柳先生来了。”
霍相贞一皱眉头:“青柳?肯定又是要跟我啰嗦开矿的事!去告诉他,我不见客!”
赵副官长没听明白,意意思思的后退了一步:“那……卑职就说大帅刚出门了?”
霍相贞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上一顿:“出什么门!我在家,就是不见,听懂了没有?”
赵副官长成了惊弓之鸟,从喉咙里“叽”的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就往外跑。霍相贞的好兴致被他彻底打消。盯着赵副官长张皇失措的背影,他恨不能抬手一枪,把这个混蛋副官长也一并打消。马从戎一走,身边竟是连个能听懂话的人都没有了,霍相贞真不知道毛病到底是出在了谁的身上。
赵副官长出门打发了日本来客,然后慌里慌张的上楼复命。进门之时,他见霍相贞面前的茶具已经撤掉了,霍相贞本人则是换了一身运动衣,正坐在椅子上穿网球鞋。抬头见他进了门,霍相贞又下了命令:“去问问家里人,有没有会打网球的!”
赵副官长把大帅的话放到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自己是真领会了,才愣愣怔怔的做了个向后转,拍着翅膀又飞了。飞到楼下问了一圈,副官们全都不会这一项西洋运动,唯有元满犹犹豫豫的开了口:“我……我打过一次,不知道算不算会。”
赵副官长决心今天一定要为大帅做成一件事,听了这话,他不由分说的抓住了元满:“算你会了,快跟我走!”
元满被他一路拉扯到了后花园里。花园很小,但是中间的一片空地中央拦了网子,倒也可以冒充网球场。元满握着球拍和霍相贞对战了几个回合,技术全无,然而力道很猛,也不懂得退让,是拼了命的真跑真打。霍相贞轻而易举的赢了他一局,他怀疑自己打得不好,会辜负大帅的期望,于是着了急。举起球拍迎球一挥,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拍子抡出去,网球正中了霍相贞的脑袋。霍相贞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几乎眼冒金星;赵副官长旁观至此,急得抬手一指元满:“你要死啊?”
霍相贞当即对着赵副官长一挥手:“闭嘴,下去!”
赵副官长悻悻的退下,怀疑自己是拍马屁又拍上了马蹄子。元满则是握着球拍跑到了网前,惶惶然的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大帅,卑职不是故意的……卑职罪该万死。”
霍相贞对着他也一挥手:“你不要学赵广胜那一套。既然打了,就给我认认真真的打。如果你也想在我面前练花拳绣腿,那就趁早滚蛋!”
元满张了嘴,露出了一点傻相:“卑职没想练。”
霍相贞手托网球摆好了架势:“那就给我往后退,我要发球了!”
元满因为够老实够天真,所以得了霍相贞的青睐。霍相贞天天带着他打网球,打得两个人全晒黑了一层。网球场周遭草木葱茏,开花的开花,生叶的生叶。一丛金灿灿的迎春花旁摆了白色的桌子椅子,桌边还竖了一把高大的遮阳伞。赵副官长守着个柚木冰箱坐在一旁,冰箱里总镇着凉汽水。
元满渐渐的不怕霍相贞了,一盘终了,他也敢于和霍相贞一同坐下喝瓶汽水。而霍相贞白天打球,身体疲劳,晚上倒也睡得安然。直过了小半个月,他才渐渐的又不安稳了。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一身的力气没处使,恨不能跑出去和谁打一架。
这个时候,他就不由得想起了马从戎——只能想马从戎,想白摩尼就有点不像话。翻来覆去的折腾到了天亮,他一掀被子下了床,吩咐赵副官长收拾行装,立刻回家!
他上午出了天津的门,下午到了北京的家。一进府门,马从戎便迎了上来,脸上不红不白的,是个天下太平的和气模样:“大爷回来了?这回在天津可是住得长久。大爷黑了,听说这两天天津比北京热?”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恶狠狠,刀子似的刮了他一层皮。马从戎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一笑。他知道大爷为什么狠——十来天没见面了,大爷攒着火气,想要勒死自己呢。
“大爷回来的正好。”马从戎跟着他往里走:“我给大爷预备了个惊喜。大爷见了,准保高兴。”
霍相贞起了好奇心:“惊喜?”
马从戎扫了元满一眼——副官队里只有他一张生面孔,几乎刺目。看过之后,他心里有了数。元满如今也够黑的,在马从戎的眼中,简直有点不干不净的意思。如果元满当真上了大爷的床,大爷方才不至于要吃人似的看自己。
26、喜悦
天气热了,霍相贞照例是要搬到小楼后方的院落里居住。搬家本来是桩麻烦事情,然而马从戎早已替他收拾出了屋子院子,日常所需的什物也尽数运进房内摆放妥当了。霍相贞看了满院的花草,十分满意。进入书房坐了,他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了看风景,一边看一边点了点头。
马从戎轻手利脚的进了门,给他端了一杯茶。霍相贞想起了先头的话,于是追问道:“你到底给我预备了什么惊喜?”
马从戎低着头微笑:“大爷先喝茶。我给大爷预备了热水,旅途劳顿,洗个澡肯定舒服。”
霍相贞不给他好脸色:“你还和我卖起关子了!”
将手中的一杯茶一饮而尽了,霍相贞脱了外套,穿过院子进了卧室。卧室开着小门,连着浴室。浴室本来平常无奇,然而此刻霍相贞推门一进,却是愣在了门口。原来先前阴暗的浴室如今电灯通亮,水汽蒸腾。浴室中央的旧浴缸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大理石池子,足可以容纳两三个人同浴。池中已经蓄了清清澈澈的大半池热水,池子边沿也足有一米来宽,能让人自自在在的或坐或卧。而浴室的墙壁全贴了白瓷砖,并且左右两面墙壁还嵌了大玻璃镜。
马从戎在他身后开了口:“大爷,怎么样?是不是比前头楼里的池子更好?这叫做路易十四式,去年总统府里修了一个,咱们家里现在也有了一个。全北京城,就这么两份。”
霍相贞最爱泡澡,如今见了这间豪华明亮的浴室,不禁欣欣然的露了笑模样。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走进浴室,他蹲在池子边向下伸手撩了撩水。而马从戎关了房门,然后无声无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缓缓弯腰伸了双手,他猛然发力,一下子把霍相贞推进了池中。
霍相贞身上本来只剩一丝半缕,所以倒是不怕落水。翻江倒海的一翻身露了头,他似笑似怒的盯着蹲在岸边的马从戎:“胡闹什么?”
马从戎不言语,单是望着他微笑,笑着笑着,又垂下眼帘低了头。
霍相贞将他审视了片刻,末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骤然出手,不由分说的把他也拽进了水中。马从戎一身衣裳整整齐齐的,如今瞬间成了落汤鸡。挣扎着从水中伸出了头,他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布帛破裂声。霍相贞真是急了,三下五除二的使了蛮力,硬是把他撕扯成了一丝不挂。他很认命的向后靠上了霍相贞的胸膛,腰间一紧气息一断,他心满意足而又惊心动魄的,终于又被霍相贞勒住了。
双手向前扶住了池子边沿,他闭紧双眼咬紧牙关,忍住了撕心裂肺的一痛。今天没有做好准备,一切都是即兴发挥,所以也许会因此受伤。钝刀子割肉的长痛持续了一阵子,他慢慢的瘫软在了水中。霍相贞的呼吸扑在他的耳根,热辣辣的带着力度。霍相贞从来不亲吻他,也不抚摸他,他忽然怀疑大爷可能是真不懂。
挣扎着抬起了一只手,他向后试探着摸了摸霍相贞的脸。霍相贞一甩头,声音低而嘶哑的呵斥他:“别乱动!”
马从戎把手垂到了水中,听了他的话,真不动了。
傍晚时分,霍相贞神清气爽的出了浴室。换了一身单薄衣裤,他坐在书房里给白摩尼打了电话。
白摩尼正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混日子,忽然听他回了北京,乐得在电话里就叫了起来。马从戎穿着一身柔软长袍站在院中,一张脸像是被热水浸褪了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单手扶着抄手游廊的栏杆,他听见房内的霍相贞笑道:“小弟,大哥家里开新澡堂子了,你要不要过来洗澡?”
马从戎咬住了嘴唇,没有血色,他生生咬出了自己的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是元满,就是摩尼。累死他了。指甲抠住了朱红栏杆,他颤抖着闭了眼睛,有心杀贼,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