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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恒虽没听过回忆录,但从名字上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料想是楚昭的手笔,莫名几分不愉:“好好好,子安,你想得真远,比我卢某强多了。”
“哎,卢相不必如此说。当日是你举荐我进南书房,这份恩德,子安永不忘怀。只是,属下有一句话想给你说,又怕……”
“怕什么,我卢九渊自来是个痛快人,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属下便直说了。郭全郭大人前几天写奏折时错用了字,又把自己儿子的考评错改了一档,您知道吗?”
“啊,郭夫子老了,这点小错算不了什么!”卢恒并不以为然,他身为世家子,虽有不爱工作的毛病,却有一个好处,便是对待别人工作上的失误也极宽和,加之为人有任侠之风,并不轻视寒门子弟,所以人缘倒好。
“属下倒觉得郭老是故意搞错的。想拿这个小错去躲大灾,让皇上看出来,他老了,糊涂了,不中用了。这样,他就可以退出南书房,免得往后真的出了大错,就不可挽回了。崔相之势,势不可挡啊。”
完美的臣子是活不长的,所以你卢恒不也日日做出一副纨绔样,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现在连郭全都开始给自己留退路,只是不知崔景深那般的聪明人,为何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听了这话,卢恒不由陷入了沉思,半晌方期期艾艾地问:“这么说,郭全作为寒门领袖,是在表达不满?”
方子安看他一眼,心想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因言道:“不知卢相想过没有,当今圣上乃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圣明君主。且不说他的文治武功,单说学问就非同一般。书画、天文、音律、数术甚至是打铁,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纵然诗词上略逊一些,但是天子以实干为务,文章是写的极好,而且还通北夷南蛮数种语言,能计算黄白之道。卢相在诗词歌赋上的造诣极高,而且我知道您也是学富五车,无书不读,假如咱们撇开了君臣关系,单就学问一项,你比得过圣上吗?”
方子安这话问得很尖刻,但却句句在理。卢恒虽然有些傲气,但是对楚昭这个发小还是打心眼里叹服的,他为人潇洒有风姿,因此便点头同意:“嗯,卢某若与圣上比学问,却也相差甚远,别的就更不必说了。”
“对!就是因为主上学问渊博,所以才有取贤用能的眼光。而崔相,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人,会看不出你我所想吗?诚然崔相因变革一事得罪了不少人,人人都将其视作陛下的一把刀,但我却觉得陛下是全心支持他爱护他的。君臣之间并无龃龉。”
卢恒这回是真的疑惑了:“可是陛下十分畏惧崔相。”
方子安脸色有些阴晦:“陛下手握兵权,何须畏惧崔景深?不过是爱之所以敬之畏之。正是看到这一点,郭相才会主动退位让贤,将当朝第一人的身份让与崔相,也是将士林领袖的身份让出。那些认为陛下会舍弃崔相的人,真是太过天真。不是崔相想要变法,而是陛下决心要变。”
卢恒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这几年,虽然崔景深因为本来就是世家子弟,主持改革工作还算顺利,但是暗地里也结了不少仇家,渐渐有些两面不讨好的意思。幸亏自己约束着家人,没有成为改革的绊脚石。他看着面前的方子安,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心中暗暗纳罕,面上却极郑重谦逊地说道:“子安虽年轻,却见识高远,远胜为兄。”
崔景深这几年领导科举制改革,做出不少成绩,已经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在朝堂上威势很重,在世家中更是舍我其谁的新任领袖。但是这人有个问题,就是用人重才不重德,这也是他叫后世诟病的地方。
崔景深曾经说过:“芝兰当路,不得不锄,知我罪我,其在斯乎!”(《史记·清和崔世家·崔景深》)
这个“芝兰当路,不得不锄”是什么意思呢?
后世左派史学家多认为这句话代表崔景深内心对世家的憎恶和嘲讽,因为时人多以芝兰玉树指代长相华美出生高贵的世家子。当然,这个说法有其特殊的政治背景,而崔景深作为一个改革者也在那个时代被塑造成一个几乎完美的纸片人。
但是之前和之后的大部分史学家还是认为“芝兰”仅指优秀人才,崔景深也并没有什么阶级解放意识。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古代权臣最愿意做的事情——夺权。
虽然是“芝兰”,只要你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我还是要不客气地把你给清除掉的。
为什么呢?因为你挡在了崔景深靠近自己梦想的道路上。崔景深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这也使他不只在当时,甚至在历史上都留下了恶名。后人对他褒贬不一。
书生轻议垄中人,垄中笑尔书生气。
崔景深对名声并不在乎,只要能达成改革的目的,该下手时他绝对狠得下心来。
比如说有个大儒叫陈旬,是当时著名的思想家,陈参的老师。但由于崔景深认为他宣扬异端邪说,干扰了推行元嘉新政过程中的思想统一,崔景深就指使地方官员秘密把陈旬给害死了。
这件事情直接导致陈参虽然也加入了新党,却与崔景深不和。也让一贯亲近崔景深的斜桥世家对其极端又铁血的作风颇有微词。但正是这样的高压手腕,让科举制在极短的时间内取代了九品中正制。
虽然变法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是,崔景深继续这么搞下去,作为一个改革家,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比商鞅,吴起好到哪里去。
同为世家的这一代的领袖之一,又同殿为臣,卢恒这些年其实与崔景深并没有什么私交,也不喜欢崔景深越来越极端的做法和揽权的行为,此时被方子安一提醒,方才恍然大悟。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历来变法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当然,这个概率倒也不是百分之百。说不定崔景深便是那少数幸运儿呢。因为方子安一席话,反倒安抚了世家中因改革而起的一小股蠢蠢欲动的暗流。
甘露殿内,崔景深考校了喻王世子的功课之后,就让他在殿外继续学习,然后自己走进殿中,仔细询问了陛下这几日的饮食,对面的小太监浑身都在发抖:“回……回崔大人,现……现在已经取消了给陛下的第二道宵夜。”
崔景深听完,点点头,又问了几句陛下都吃些什么,听到殿内传来响动,这才起身进去。
留下一个小太监愣在那里半天不敢动弹:呜呜呜,陛下好可怜,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连顿饱饭都不给吃。陛下对我有大恩,就算是被奸相折磨死,我也不会说你昨晚吃了三顿的!
不知道背后不着调的小太监在脑补什么,崔景深已经走进殿中。楚昭正伸开手要苏溪给穿衣服,顺便抓紧时间睡几分钟。
集权带来的是繁重的工作量,楚昭每晚都看奏折看到三更,若不是有系统在,还有崔景深帮忙,累也累死了。
崔景深等苏溪给陛下穿好衣服之后,便走上去。楚昭一见他就完全清醒了,赶忙在榻上正襟危坐,申明:“折子我都批完了,功课也做了,没有偷懒。”
崔景深今日却不是要教训他礼仪或者督促他用功的,坐在那里,气势很足地说:“微臣想要罢黜一个人,希望陛下恩准。”
楚昭就问:“不知道老师要罢黜的是谁?”
崔景深垂眸敛去眼中神情,道:“张庭。”
楚昭有些诧异:“就是那个有名的大清官张庭?为什么?”
崔景深好歹解释了一句:“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所以微臣希望陛下以后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楚昭哦了一声,低头玩手指,半晌不吱声。不吱声就是不乐意。
崔景深看皇帝陛下纤长优雅的手指搅在一起,玉白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毛孔,被朝阳染上一层红晕,乖乖的坐在榻上,一肚子意见不敢说话的样子,心头不由一软,虽然手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弄死一个张庭根本无需楚昭同意,他却还是耐着性子劝谏:“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
楚昭心里叹气,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元嘉元年九月,一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之后,十六岁的楚昭登上了皇位。然而当时天下百废待举,国库空虚,甚至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国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也禁不起一场内斗,所以楚昭采取了怀柔的政策。并且大肆任用清廉值高的官吏,同时普及马铃薯等高产作物,发展军队屯田制度,四年的休养生息后,国家终于走上了正轨,财政收支平衡且略有盈余,国库也渐渐充实起来。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刚登基的时候人才不多,国家又穷,所以楚昭很是任用了一些清廉接近满值,但是文武都不行的“清官”。这些清官名声都太好,对楚昭也忠心,但是有些却因为见识粗陋目光短浅开始阻挠新政,敌视崔景深。并且这群自以为是的清流还喜欢抱团,擅长引导舆论,很容易引发党争。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崔景深才会迫郭全这个清流魁首致仕,郭全也明白这一点,颇为配合。不过西风的老大退了一步,这边东风便要乘胜追击,似乎也不是想要和平的架势。
见楚昭半晌还是不说话,崔景深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楚昭偷偷看过去,就发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崔相爷脸黑得像锅底。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为了掩饰情绪,崔景深踱到窗前,看了看远处微云抹空的长天,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陛下却要微臣清巨室。郭全能够平安致仕,而微臣只愿死在任上……”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
这话其实逾矩了,倒像是在凭借功劳威胁似的。虽然现在对付世家(巨室)的确只能靠崔景深,但是这样赤裸裸的说出来,总叫人心里不舒服。更何况楚昭还是皇帝。
苏溪低着头在旁边伺候,心里有些好笑,看来权利动人心,当年谪仙般的晴湖公子如今也不过是个争权夺利的权臣而已。只怕下场不会太好。
崔景深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自问无愧于天地,别人的看法也不重要,甚至那些所谓“清官”最在乎的名声他也无所谓,但是他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楚昭的怀疑,一丝一毫也忍受不了。只是面对楚昭,他的冷静理智全都没有了作用。忍不住要去一次次试探面前的帝王。
伴君如伴虎。偏偏有人要把老虎抱在怀中,一次次去给老虎理胡须。
马丹,老虎也很困扰好吗?
幸好楚昭不是一般的老……皇帝,他倒没有误会这段话,见老师这回又开始撒娇,一大把年纪的,--楚昭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就走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崔景深的腰。
“师父,我只有你了。你想罢黜谁就罢黜谁罢。我只是担心接下来该用谁去接任而已。而且张庭名声这样好,我怕你又被人骂。”
崔景深本来不过示弱之计而已,听闻此言身体却微微一震,然而他没有转身,只是握住楚昭环在他腰间的手。
每当他犹豫不决,满心愤懑的时候,这个人一句话就能让他升起继续前行的动力,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他如何不知道天下人背后如何议论崔景深,然而看似他权倾朝野,其实只要身后这个人一句话,就能将他从天堂打落地狱。
吸收着从崔景深身上传过来的巨大愿力,感到系统能量渐渐充满,楚昭不由更紧地抱住崔景深,却发现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很瘦了,虽然因为骨架大,穿上衣服并不显眼,但是抱住的时候,却被支离的骨头膈得很疼。
这回是真的有点心疼。
“苏溪,传旨,在甘露殿赐宴崔相。”
“诺。”
想了想,楚昭补充了一句:“客儿读书也饿了吧,叫他过来一同吃饭。”
这个客儿就是他最小的弟弟,母亲似乎是寄居徐家的一个表亲,以前虽然得喻王宠爱,其实不过是为了压制徐妃,所以自然对楚昭没什么威胁。后来大哥做了皇帝,其他几个哥哥死的死,贬的贬,喻王世子的爵位倒落在这个不起眼的庶子身上。不过也要减等继承,日后只是郡王而已。
皇室血脉十分宝贵,楚昭自己事实上无所出,膝下就一个四岁的小娃。因担心在这样毫无竞争的环境下,把下一任帝国继承人养废了,楚昭就把几个兄弟和他们的儿子都接到身边来养。一面是放在身边更放心,一面也显出皇帝的宽厚仁慈。
这几个孩子都配置了优秀的教育资源。其中楚客已经有十五岁,长得十分清秀俊雅,而且似有什么不足之症,看着叫人心生怜惜,是一年前由徐戕从陇西护送来的。
朝食很快摆了一桌子。楚客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也已经知道一些事情了。很是沉默寡言,只吃自己面前的菜。
间或一抬头,楚客看到大哥自己没吃多少,却一直忙前忙后给崔相挟菜舀汤,小意殷情,似乎对方吃上一口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不吃又温柔的哄劝,君臣完全颠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