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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野马王一路是如何的默默纠结,直到这一日正午时分,眼看着人困马乏,饶是这些军士体力好,也有些支撑不住。
韩起策马往前跑了一段路,见山道前方有座山神庙,正好可供休息,便骑马飞奔回来,言简意赅道:“前方休息。”
一行人来到庙中,将马系好,一开始野马王不许这群矮子马靠近它,不过经过这一路风雨同行,野马王已经认可矮子马还算有点实力。四匹滇马和她待在一起,也不会遭遇飞马连环踢了。
四个军士开始喂马造饭。
韩起知道自己在庙中,属下难以放松,就自行走到屋外去,一个军士起身想要护卫在旁,却被韩起摆手阻止了。
如今大楚地界上的确不太平,太师道的教徒暗中煽动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此外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匪徒流窜。可是以韩起的武艺值,如果他打不过的人,有没有侍卫跟着送死都是一样的。所以那军士也没有敢坚持,默默坐了回去。
韩起顺着山间的小路拾级而上,不一时来到一条小溪边。
溪水清澈见底,水中青荇游鱼历历在目。韩起想到最近楚昭忽然对各种石头泥土感兴趣,便蹲下身,想要在水中给楚昭找几块小石头带回去玩赏。
一将手放在水中,就有傻乎乎的小鱼靠过来,毫不怕人的亲吻着韩起的手指头,阳光透过茂盛的树荫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韩起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楚昭,不由露出微笑,冷厉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就在这时,韩起忽然听到一丝轻笑:“韩将军现在青云直上,人生得意,想来已经记不得父母之仇,族人之恨了。”
韩起的笑容一凝,他感到一股极强的气机锁定了自己,不由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暗中那位高手见状笑了:“赛也亲王果然天赋卓绝,想当初你爹是犬戎第一勇士,若不是楚人奸猾,使用计策暗中谋害他,使可汗父子反目成仇,也不会让小王子和王妃流落到楚人军队里为奴为妓。”
韩起眼中红芒闪过,冷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爹是犬戎贵族,他玩弄我娘又将她抛弃,我母子最后方才流落军中为军奴。”
“呵呵呵,是这样的吗?汉人就是这样骗得草原上的狼给他们做狗的吗?”
笑声未落,韩起忽然看到对面的溪水边,大青石上多出来一个人。
“铁叔?怎么是你?”韩起双眉微挑,斜异的眸子里透出惊诧之色。
对面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中等身材,坐在那里自有一番岳峙渊渟的气度。
见韩起还认得他,被称呼做铁叔的男人点点头:“我的本名叫做济尔哈朗,你或许没有听过,但是我的另外一个名字,相信墨门矩子一定知道,就是铁术。”
韩起倏然抬头。济尔哈朗名不见经传,可是铁术确实威震大漠,甚至在大楚武林也如雷贯耳——此人三十年前曾经凭着一己之力,独战西域高手,帮助当时可汗的大儿子伯雷亲王以千人铁骑连克西域十五国。至此,北疆几乎全部沦入犬戎之手。之后铁术与鬼谷子在葭萌关血战一场,双双负伤而归。鬼谷子陨落在大楚的朝堂阴谋中,铁术却回到犬戎,被尊为国师。然而这么些年此人并无动静,墨门的情报人员便怀疑此人在当年一战中修为受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看来墨门的情报有误,这位铁术非但没有因为当年的一战陨落,反而修为更加精进,以韩起的能力,居然看不清对方的修为。
铁术继续道:“你也根本不叫什么韩起,你的本命叫做赛也,是可汗的孙子!你爹就是当年百战百胜,威摄北域的伯雷亲王,如今看来,好在赛也王子并没有忘记我。当初我孤身潜入大楚军队中,想要设法救出侧妃和小王子,可惜族中有事情,我不过离开一个月时间,王妃便遭遇了不幸。小王爷还记得王妃是死在何人手中的吗?”
韩起记得这个人,小时候他是个军奴,又有一双红眼睛,若不是这位大叔保护教导,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了。闻言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道:“知道,是一个姓李的大官,李家父子已经死了。我以后还会灭他们满门。”
中年男人似乎对韩起凶残的做法十分赞赏,但他还是寒着脸,训斥道:“对待敌人,就是要灭其满门斩草除根,可惜赛也王子你找错了报仇的对象。”
见韩起的眼神如刀般扫了过来,铁叔不慌不忙道:“这些年来,小王爷相貌大变,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只是双眼的颜色仍然如故,当初便有萨满说你是‘神子’,受到长生天的眷顾,不仅天纵奇才,而且能够遇难成祥,注定要君临天下。如今看来,那萨满虽然被可汗毒杀,但说的都是真的。谁会想到,赛也即使一无所有,也能够靠着自身努力,成为大楚的将军,并且深得太子楚昭器重,掌握着大楚最为精锐的军队。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好了,铁叔你到底要说什么?”韩起心里杀机暗起,此人虽然在幼年时对自己和母亲多有照顾,可是韩起并不认为他安着什么好心。再者说,韩起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为了维持现状,韩起并不吝惜杀了这个满口胡言的神经病。虽然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一大截,但是韩起最精通的其实是以弱胜强的暗杀技巧。
“我要说的,就是当年以残忍手法虐杀王妃的,不是李家的人,而是在军中监军的太子,楚旭。而害死你爹的,就是谢晋那老贼和楚悼那个贱人!无论是父族还是母族,你和楚昭,和大楚皇族都有血海深仇!”铁术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金石裂开,发出嗡嗡之声,在韩起的耳畔回荡。
韩起闻言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语,他本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慑服的,只是这个消息太过震撼,而且又牵涉到楚昭,由不得韩起不谨慎对待。
铁术继续冷冷地吐出残忍的真相:“我和伯雷亲王统一北域后,便带领犬戎大军挥师南下,大楚王朝危在旦夕。这时候,庆正帝用谢晋老匹夫的离间计,派遣嫡子楚悼作为质子深入草原。这个楚悼是个奸滑无比的妖人,他很快就蒙蔽了可汗和几位王子,和谢铭互相配合,用金钱美色结交犬戎重臣,终于引动可汗以及朝中权贵对功高盖世的大儿子产生猜忌。那时候,因为从一统草原到一统北域,几乎都应该归功给伯雷亲王,所以在犬戎内部,也产生了一些呼声,认为年老的狼王应该主动让贤。为了自己的性命和权势,加上喻王的谗言,当时的可汗伯颜铁木尔听信谗言,便将伯雷从战场上叫回来。伯雷亲王性情冷淡,不苟言笑,虽然有非凡的军事才能,但是却没有半点阴谋诡计的天赋。”
说到这里,铁术一直平稳的声音里出现了波澜:“眼见着要取得胜利,却被可汗叫了回去。亲王心里觉得委屈,却忘记了中原人的一句老话,天家无亲情。可汗本就对他存疑,他还板着脸去见父亲,而且只是按常理朝拜,却不肯谢罪,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可汗让人唤他回来,伯雷亲王却仍然不理,连头也不回。之后又出了许多事情,可汗终于下诏废去伯雷天王皇太子之位。谁知道就在诏书下达的当天夜里,伯雷亲王就自杀了,还杀死了自己的妻儿和府中下人。幸好侧王妃抱着小王子逃脱一劫。对于亲王以自杀表达不满的方式,可汗震怒,剥夺了伯雷亲王所有的功勋,而且不允许他的尸体归入祖先之地。我追查了这些多年,终于得到确实的情报,知道这一切都是当年的皇二子,如今的左贤王和喻王做的。喻王狠毒,一群刺客将伯雷杀死,连同他的正妃以及男女二十六人,被杀得干干净净,对外却让手下做了三重伪装,侮辱犬戎第一勇者的名声。这也是为何当年我不敢带你们母子回去的缘故。”
若是一般人,听到自己与心爱的人居然还有国仇家恨,恐怕心里都会惶惑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才好,进退失当,说不准又是一出经典悲剧。可韩起并不是一般人,高智商反社会人格注定此人所有的想法都是围绕着自己产生的,思维方式从根本上就和别人不同。
此时韩起不仅没有被仇恨冲晕头脑,还在心里想着:不管老爹是谁,我都不认识,既然没有受过半点恩惠,便没道理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去复劳什子的仇。谢家、喻王和皇帝,其实杀了也没什么。但是他们却是阿昭在世的唯一亲戚。我若是杀了他们,想来阿昭必定生气,说不准就不再搭理我,也不让我抱他……在韩起看来,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见韩起依旧一言不发,对面的中年人终于怒了:“王子若是不信我的话,也可以去查查我说的是真是假。王妃的死,亲王的死,全都是奸猾狠毒的楚人所为。起初塞也你不知仇人是谁,投靠谢家也没错,可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若是你的体内还流着一滴草原狼族的血,就不该放过大楚皇族以及谢家。”顿了顿,铁术冷笑道:“我知道了,莫非是因为那个叫楚昭的大楚皇族,所以你下不了手?”
见韩起气机微乱,铁术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讽刺啊。哈哈哈哈,亲王昔年为了犬戎,不惜舍身,没想到如今他的爱子却甘愿做大楚太子脚下的一条狗。你难道忘记了,王妃即使身在险境,依然不忘记保持公主的骄傲吗?”
韩起知道母亲活着的时候,总喜欢说自己的是公主,韩起是王子。对于此,韩起只当她说胡话,从来不当真。看来母亲的疯话倒也未必全都是疯话了。
缓和一下情绪,铁术柔声哄劝道:“其实王子若是喜欢那位小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可以将其捉了来囚禁在府中,岂不比现在偷偷摸摸做人男宠来得强?那位楚太子的确惊采绝艳,我见犹怜,连我那逆徒见过他一面后,也念念不忘。”
原来当日的刺客是他派来的!韩起蓦地抬头,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人。杀意如有实质,一片树叶在两人中间缓缓飘落,落地时却成了两半。
铁术却仿佛浑不在意,朝着韩起迈出一步:“既然亲王顾念旧情,那么谢晋等人也不必你亲自动手,赛也需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我回草原去,等待继承可汗的汗位而已。若是亲王舍不得那位太子也无妨,待我大军铁骑踏平中原,自然会将他献给亲王您,由长生天亲自给你二人主持盟誓,此后便是比夫妻还要亲近的契兄弟了。”
铁术涉水而来,巨大的压力压迫着韩起,韩起紧咬牙关,即使鲜血已经溢出嘴角,却依然不肯后退半步。
铁术见状微微一笑:“赛也若是不肯随我离去,铁叔我的确不敢对黄金家族的子孙动手,可是对于韩起却不必留情,难免一个疏忽,将韩起的身世泄露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那楚太子可会心慈手软?听说就连他的父亲兄弟,若是与他为敌,他都毫不手软,更何况你一个有着异族血统的下属?他纵然不舍得杀你,只怕大楚也容不得你。你在大楚无权无势,身份和楚太子本来就不相等,若是再不能得到权势,只怕真的会沦为他后宫中的男宠之一。只怕到时候你生不如死,倒不如此时随我离去为好。到我犬戎部落牧马中原之日,你不仅可以独占楚太子,还能得到权势,甚至连可汗之位,也极有可能是你的。”
此人说话十分厉害,先是以旧情动人,然后威逼,最后放了一个韩起绝对会咬的香饵。饶是韩起心志坚定,异于常人,也觉得有点发愣。
放在正常人身上,这时候一定已经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脑中乱成一团,行尸走肉六神无主。韩起只是有点发愣,面上依旧一派冷静,连铁术都不由升起敬畏之感,即使他武功在韩起之上,也不敢过于逼迫对方。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下属的声音道:“将军,已经可以用饭了。”
就在这一瞬间,站在韩起身边的铁术便不知去向。韩起木然道:“头前带路。”他浑身气息半点不放松,依旧随时准备着发动攻击。
那军士随他数年,知道韩起素来如此。虽然今日和他在一起,也觉膝盖格外发软,但还是强忍着给跪的冲动,哆哆嗦嗦在前面带路。
等到韩起的背影消失,铁术的身形缓缓出现在一株松树后面,目光沉郁而欣慰,他方才居然没有找到一丝破绽。即使能够制服赛也,也必定腾不出手去对付那四名将士,加上他们有好马,只怕消息走漏。
似乎觉得有趣般笑了笑,铁术便坐回树下,沾着溪水滴在头顶,然后低声诵念起了经文:“长生天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拜祭我的有难,便送我的子驾着天马降临人间。他是沉默的牧人,有着血色双眸,天马作为他的坐骑,用父的血,母的肉为祭祀,在异域经历二十年的苦难,然后必将归来,带领迷茫的罪人得到权柄,荣耀,国度。他的家和他的国必在长生天面前永远坚立……”
第86章
转眼到了暮春时节。人间四月天,芳菲烂漫,天清气朗,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
卢恒这位大楚第一风流才子便举办临水诗会,设宴于洛水之上,公主郡主名家妇女无不毕出,车服灿烂,饮宴终日。大楚一年一度的贵族相亲会又开始啦!
原本这种级别的相亲会轮不到卢恒一个后生来主持,只是这回老家伙们都跟着楚旭北狩,参加献俘仪式去了。所以这项重任便落在了卢恒身上。
十五岁的谢苒苒与一帮年龄相仿的表兄妹也受到邀请,去郊外游玩。这次卢恒给大家发帖的时候,知道楚昭恐怕不肯来,就愣是把他也提溜了出来。
楚昭昨晚处理公务直到凌晨,听了几首诗就直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如果不出意外,楚昭肯定是下一任皇帝了,他的出身和楚旭截然相反,天生就能得到世家的好感。因此,即便是世家中的青年才俊,也抛开矜持,想要在未来的皇帝面前展现自我,藉此踏入政坛。然而,就在大楚诸才俊憋住了力气写诗震惊四座的时候,却黑线的发现他们想要吸引注意的对象疑似在评委席上……睡了过去?
……
卢恒拿楚昭没办法,只好将这只不识风雅的小猪抱到自己卧室里放好。
临淄王不好诗文清谈的事此后便不胫而走,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日后拿着诗文或者仗着口舌在楚昭面前卖弄之人便少了许多,大楚务实之风日盛,也算是楚昭此时无心插柳的功德一件了。
卢恒的房间离举办诗会的沉香水榭不远,楚昭睡了一阵就被隔水而来的乐声闹醒了。
唤一声阿起,却是天玑应声出现,楚昭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卢家的这个庄园凭水而建,坐在睡榻上,推窗一泓湖水,晕染出淡雅的水墨画意境。水上还有几页扁舟,娇美的船娘撑着小舟在水里捞着什么东西,看上去很悠闲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富有韵律的美。
湖边的矮树上,有子规不住哀啼。给这朦胧的春光硬生生染上几分倾颓。
听着这急一声缓一声的鸟叫,楚昭不由思念起了远在西南的韩起。外头丝竹声娱人耳目,可是楚昭独自凭栏,单衣落拓,目之所及纵然处处鲜妍明媚,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就在这时候,楚昭忽然听到似乎在热闹得有些不堪的丝竹中,夹杂着一缕埙声。
楚昭顿时来了兴致,他也不唤人,自己穿好衣服,顺着乐声穿过黑油油的角门,卢家的下人悄没声息的忙碌着,他们不像谢家的仆人,总是带着一种轻松的笑容,卢家人十分沉默,几乎就像是一个个影子一样。若是楚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默默劳作的仆人。有时候冷不丁在拐角处看见一张脸,能吓你一大跳。卢家的别院,就和那些屋顶几百年的青瓦一样,历经风霜,每道缝隙里都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出了跨院,低沉浑厚的埙声越发清晰起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