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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长平暗暗叹了一口气,有些忧虑地看着世子殿下,道:“奴婢只怕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便是世子殿下也无奈。”
楚昭想了想,就问:“外祖现在怎样了?”
长歌低声回禀:“有些不好,但是也说不清楚。但有万一,只怕还要治丧,或许这个冬天都要在山上过了。”
正在说话,韩起从外头回来,不知道在哪里换了衣服,身上森森的寒气中带着一丝腥甜的气味。
楚昭见了,也不问结果,亲自下床帮韩起拂去肩膀上落的雪花,又将手里的暖炉过去:“外头雪下得大吗?”
韩起却摆摆手拒绝了,自顾自走到炭盆旁边去烤火:“越下越大。过不几日,只怕大雪就要封山了。”
楚昭抬头看着外面铅云低垂的天空,略带疑惑的自言自语道:“坚持住在上方山养病是外祖的意思,不知道外祖究竟在想什么。”
这位老人似乎连死都是算计好的,他病重的消息一传来,安靖帝便再也没理由将楚昭幽闭深宫,楚昭得以从容脱身,远离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京城,躲到郊外的上方山。这一点楚昭能看明白,然而叫他不解的是:今冬大雪封山,谢氏子弟困在山中,即使能够避过喻王叛乱之祸,只怕也十存一二了。
沉吟片刻,楚昭还是闹不明白谢晋为何要这般折腾儿孙,只让韩起带着杂部的工匠,给谢氏子孙的住处都装上土炕,尽己所能的保全谢家势力罢了。若是卢老夫人问起,就说是乌见禅师的意思,这样能够请来神明,增强祈福祷祝的效果。
不知不觉间,楚昭已经和谢家处于一种共患难的心态之中了。当然,在共患难之前,还有一个障碍需要扫除。
第67章
就在楚昭离京后的第二日,也就是安靖十七年腊月二十一,喻王向朝廷上的奏章终于姗姗来迟。
这道奏章正是一纸宣战书,在奏章里,喻王写道:“我身居重臣之位,当和国家同生共死。时局如此,我怎能坐视国家危亡?事不得已,我只能发兵讨伐奸孽。但愿兄长你能够俯察我的苦衷,马上将卫霁和薛振斩首。此二人的脑袋早上悬挂出来,我晚上就可以退兵。”
当然,这绝对是谎话,接到信报说皇帝有意拿他镇灾的那一日,喻王就杀了李尚全,开弓没有回头箭,几个月来,他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沿着洄水北上,直扑都城建业。
喻王不但自己造反,还写信给各大世家,联合他们一块造反。信的大意是:如今小人把持朝政,培植党羽,并随意提高其党羽的官职。更危险的是,他们还聚兵率卒,假传皇帝之命,向天下发号施令。我楚氏宗庙因此濒临危境。我率兵入京就是去杀没资格居于高位的人,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不支持就不算有阶级自尊心的人。
结果却并不乐观,都城里的世家杀了薛振后,又见安靖帝对寒门大臣不假辞色,纷纷觉得这哥俩比起来,没准还是楚旭更好。于是全都表示愿意围观,但不想参战。
世家不肯帮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哼,你交好寒门,还领着一帮陇西的乡巴佬打了过来,居然指望我们给你出力?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于是帝都的士族都忙着过年,谁也没工夫搭理这越混越回去的楚瘸子。虽然喻王他妈是崔家女,自己也贵为皇子,但楚悼小时候并不是一个机灵孩子,长到九岁还怕狗,因为呆得可怜,时常被同龄的玩伴欺负,也只谢铭一个人总护着他。因此,帝都的世家对这个身带残疾的王爷的确缺乏几分敬畏之心。
然而,这样一个九岁还怕狗的小男孩,在时势的运转之前,最终对着自己的部下们说出了:“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野心如同兽类,在喻王心中发出低低嘶吼。于是他冷笑一声,不顾谢铭的劝阻,继续单干去了。因为娶了陇西大贵族徐家的儿女,喻王早就得到了陇西集团兵的支持,加上手里还有平叛时积累下来的士兵,心里很有底气,也不在意被都城里这些自视甚高的大贵族拒绝。
直到喻王造反的事儿报到朝廷后,楚旭才从他那萎靡精巧的悲哀中回过神,立时陷入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之中。
卫霁趁机出主意:“喻王拥十万大军,可是都城的守军加起来才七万。便是士兵极多,恐怕也有不妥。”
安靖帝检视自己的资源,才发现的确是太过贫乏了。他的中央军一部分被派去南边剿匪,听说舅舅的尸首被喻王点了天灯……这么说,南边的匪乱只怕也是假,派去的军队自然早就被喻王消化。都城里的军队,算起来玄武营倒是一只劲旅,中央军虽然没了于怀远,但胜在人多。只是楚旭不敢将精锐全都派出去,要留些在都城中护卫自己。
“爱卿有什么主意?”
卫霁胸有成竹地说道:“如今陛下可用的兵源有三个,其中之一就是朝犬戎借兵。喻王的主要支持者乃陇西豪右,而陇西地处北疆,只要犬戎肯出兵,围魏救赵,建业之围自解。另一个兵源就是王家的北疆大营和谢氏的北府兵。”
楚旭想了想,犹豫着说道:“北府兵精锐皆被谢铭带走,剩下的那些,也未必肯为我所用。太祖有旧制,内乱不能征调北疆大营。再者说,就是我想调也调不动,王家未必听我的。”
卫霁笑了起来:“今冬苦寒,犬戎十去八九,已经不足为虑。而喻王,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啊。世易时移,陛下何必拘泥祖制?至于王家……王若拙为王若谷所不容,仗势撵出王家。而王若愚公子却是个明白人,很愿意为陛下效命,所忧虑的只有庶弟得了父亲欢心,还在记恨自家兄长。若是陛下能将王若谷将军调出京城,让他南下抵抗喻王军队,避免王家兄弟阋墙,王若愚公子自然带着王家大军归顺,那就皆大欢喜了。”
楚旭也听说过王家的那段桃色绯闻,便答应下来,又问:“那还有一个兵源是什么?”
卫霁道:“帝都士族从先帝开始,为了逃避税赋,往往把家奴释放,成为他们的‘客’,就是依附于世家大姓的佃农。这些人岂不是陛下最好的兵源吗?”
楚旭深以为然,果然下令征发这些“免奴为客者”,把他们集中到建业来服兵役。
这几个计策,表面看来全是在针对喻王,但实际上受创的却是帝都贵族。卫霁见皇帝的反应和二公子的谋士魏显所料分毫不差,心里不由惊诧,暗自起了嫉妒之心。
魏显这样异军突起,连犬戎里的王者都注意到了他,也难怪卫霁忌惮,担心自己在二公子阵营里的地位不保。
徐家和二公子这边已经出了牌,支持三公子的势力即刻跟上。果然,当晚就有寿阳公主的夫婿公车丘明向太后进言,忧虑陛下安危,说自己愿意率军迎击,保护妻女。又建议楚旭调外地驻防的军队回京勤王。
楚旭耳根子软,一概听从,这样东拼西凑的,也凑了小三十万人马,交给公车丘明、王若谷和周禄,兵分三路前去迎敌。因为听信卫霁的谗言,王若谷那只最为精锐的部队中,还派遣了卫霁作为监军,与王若谷共掌虎符。
在通讯基本靠喊的年代里,带兵是一项高深的学问,更何况是这样拼凑起来的三十万军队。这只部队中,几乎云集了各个阶层各个地区的人,编制非常复杂。玄武营、北疆大营和一部分中央军,当然是精锐,然而这一部分精锐历来是谁也不服气谁的。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从北方抽调来的士兵,更有许多帝都世家的奴客,这些人多半是被强征来的,大多心里很不情愿——比起军户,明显是在家种地体面多了啊。
面对这番局势,按理说辈分最高,还和楚旭母族有点亲戚关系的周禄应该劝阻楚旭,提醒他注意到犬戎的潜在威胁,但是这位三朝老臣在此时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太史公编纂史记之时,称其“一臣事二主,不入忠臣之列”。
这样不清不楚的评价,加上周禄诡异的沉默,引发后世学者的诸般猜测,有人怀疑他当时已经投靠了喻王,也有人说他只是畏惧卫霁的权势并且对哀帝彻底失望,也有人猜测此人和毒士陆贽联合起来坑了哀帝一把,甚至有人干脆说他投了犬戎,是个内奸。从这些猜测中也可以窥见,安靖末年的局势是如何的混乱了。
现在建业有了三十万人,是喻王兵力的三倍,楚旭终于放心了。于是他昭告天下:“谁能杀死楚悼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封五千户侯。”
这时候何章和他的党羽又跳出来了,一副意气风发,我军必胜的样子。例行歌颂过陛下和大司马之后,就提建议要把谢家全部杀头,以正视听。
此时谢家确实处于恐慌之中,他们的下一任宗子忽然跟着喻王造了饭,把全家人都抛入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境地。谢家人遍布朝阁,占据了许多高官显职,如今全部都以侍奉宗子,预备守孝的名义请了丁忧之假,龟缩在上方山,不敢入朝。
唯独长公主反其道而行之,坐车下山跟母亲和胞弟哭诉,说卢氏现在带领谢家子弟在山上住茅草屋,吃粗茶淡饭,把谢棣都要折腾死才甘心。长公主哭得肝肠寸断,楚旭一听就又心软了,不独是对自己姐姐,也对谢家。只是总有亲近的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谢家的坏话,楚旭便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候,崔景深抱病给楚旭上了一道奏折,奏折里分析利弊,指出陛下征发士族的奴客,这一点做的很对,很明智,但是世家却失去了很多忠心的老奴,心里难免有点不开心。如果陛下这时候诛杀谢氏一门,谢家亲戚甚多,势必导致对政坛的大清洗,陛下您和帝都士族之间的裂痕再难弥合。陛下,喻王现在联合了陇西豪右来反对您,谢铭显然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所以这个时候,希望您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更应该和帝都的士族缓和关系啊。
让楚旭和帝都的士族彻底决裂,显然是二公子一系愿意看到的,他们更希望借着楚旭的手,将帝都士族彻底击垮,但是他们却没有崔景深那样对人心的准确把握,也没有洞察到楚旭的内心,这货压根缺乏和帝都世家决裂的勇气。
表面上看,世子有崔景深,二公子有魏显,三公子有陈参。天下间最杰出的三位谋士在此时小小的交锋了一回,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也都没有达成全部目的。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候,一棵小树苗正在无人注意的小角落中茁壮成长——这一年的中央军里,收编来的世家奴客都归于两位小小的偏将领导。这两个人的名字在当时名不见经传,日后无数军事教材中被仿佛提及,他们一个叫韩起,一个叫罗致。
未来烁古震今的武将现在都还名声不显,然而不久之后,七杀星和贪狼星将在黑夜里绽放出绚烂的光彩。
这是一个谋臣武将辈出的时代,这是一个叫人热血沸腾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英雄和勇者的时代。然而,让这些英雄倾心追随的主公目前还在权力的边缘地带打酱油……不,积聚实力。
***
楚昭如今十分低调,恨不得没人关注他的存在,也压根不想去搀和进一团乱局中。他牢牢记着陈参给他出的主意——韬光养晦,发展硬实力。发展硬实力,首先得有钱。
因此,临淄王便很愿意宅在院子里,指挥着郭师傅捣鼓些新鲜吃食,顺便给自家商行画些美女月份牌做广告。
临近年岁,燕归来商行下面的点心铺子又推出了梨膏糖,乳狮子等好几款糖品,还做了个礼盒叫京八件,里面有精美的鲜花美人月份牌,便是不吃糖,为了看那月份牌上说的戏曲故事,买的人也愿意一掷千金了。
当时人的娱乐活动有限,除开大户人家能够看看歌舞之外,就是偶尔街边有些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于是,燕归来商行的广告十分受欢迎,还有士族娇女比赛看似能够收集最多种类的月份牌。
显贵之家走亲戚时若是谁手里不提一个糖果子礼盒,真是大大丢面子的事情。楚昭趁机大赚了一笔。
赚来的钱一部分用来给入伍的韩起、罗致做招兵买马的活动经费,一部分用来投入暗部建设工作。
招兵买马说起来容易,其实却是最费钱不过的事情——马匹要高价购买,还有战士们的盔甲服装,长矛短剑,处处都要花钱。养暗探更是烧钱。所以燕归来得到最高级别指示,要趁着帝都士族还在醉生梦死之际,最后赚一笔。
于是城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多出来一家明月楼,一家尝味阁。
尝味阁凭借着新奇的菜色和营销方式,很快在都中打响了招牌,有心人一查探,只知道这是一个江南豪商逃难而来之后建立的,因为讨好了公车大人,所以才在都城站稳了脚跟。
至于明月楼,那可是一处温柔乡,销金窟,主人是一个叫百花夫人的绝色女子。至于后台么,嗯,城中的达官显贵都是她的后台。
除此之外,都中最大的奇闻就是有个败家子最近花高价招手手工艺人。
这个败家子不知道是谁,都人便猜测大约是某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这样的猜测也是有根由的,因此此人荒唐得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先是出十两金子,找一个能开锁的锁匠。之后又出一斛明珠,找一个画匠,之后又不知道哪里搞来得一幅图,找能够将图画里的机器做出来的人,几乎每隔七日就要弄出点花样来。
表面看不出来,但是楚昭也没有多加隐瞒,若是有心人一查,就能打听出来这通胡闹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徐家和公车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再次认定临淄王实在不是什么威胁——都什么关头了,依旧沉迷奇技淫巧之道。哪怕这些奇技淫巧有谋士惊叹不已又怎样呢?终究不是未来的国君该做的事情。
然而,很快这些人就顾不上监视楚昭了。
时间进入正月,楚国的大地上爆发了史上最严重的的瘟疫。
有战乱就有流民,加上今年北边有旱灾,秋天的时候就有难民陆陆续续往难逃,由于水土不服,很多人都倒在逃难的路上,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