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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天的傍晚,当晚霞给天边披上一层五色的轻纱羽衣,远处传来了几声沉闷而异常清晰的钟声。那钟声缓慢,悠长,仿佛怀着无限的悲痛似的绵延不断。在田里劳作的农民无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带着疑虑的神气,慢慢聚拢到一起,聚拢到村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身边。
“是丧钟,”老人凝神静气,在花白的胡须下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国中出大事了!”
果然,不过几日,国王的旨意便由驱策骏马地使们,传遍了每一处穷乡僻壤。在一次御宴上,国王陛下遇到来历不明的刺客袭击。虽然刺客已被当场击毙,但陛下也因此而受了重伤,处在生命垂危的边缘。国王所颁发的旨意,乃是向民间征集众多珍稀的药材,以及,比世间所有的药材,还要珍稀一万倍的,蓝色的头发。据说,为国王看病的医师远从东土而来,他所开的药方里,除了众多药材,什么头胎紫河车,人形何首乌,千年茯苓胆等等,最重要的,莫过于为君的药。除非用活生生的蓝色人发做药引,否则国王的病情不能痊愈。
这道旨意非但传达到提坦国内,连芙蕾雅女王、塞巴斯蒂安亲王监国的图灵国也不例外。举凡旧大陆,谁人不知昔日奈奎斯特国的海尔嘉公主生了一头蓝色的长发,除她之外又有谁能变出这种头发来?然而,据提坦国的消息,海尔嘉王妃和她的私生子,早在半年前因肺病和高烧死于牢狱中。有人认为是当时的国王塞巴斯蒂安下了毒手,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失势的前王妃子来说,似乎大权在握的国王无需弄脏自己的手。他只是默许着,产妇和儿子在幽闷潮湿的地牢里,无人知晓地死去。现在,偏偏是医师开出了以“蓝发”为药引的方子,部分朝臣无不幸灾乐祸,嘲笑国王自掘坟墓。也有些忠心之士默默祷告,盼望国王在驾崩前留下一脉香烟。
在靠近蔷薇之城的一处村落,村长也接到了特使所颁发的诏书。虽然并不是强制执行的命令,但任务之棘手还是令村长大伤脑筋。“今年到底撞了什么邪?”他喃喃道。自从去年春天图灵国王切比雪夫二世遇刺身亡后,经历了好一阵子的宫廷动乱,最后,在邻国提坦王塞巴斯蒂安强有力的武力后援下,芙蕾雅公主登上了女王的宝座,与亲王一起共掌大权,前王后克拉丽丝和能斯脱侯爵等人不是获罪下狱,就是被放逐到北方的蛮荒之地。不过,话虽如此,芙蕾雅女王身为塞巴斯蒂安亲王的妻子,又是提坦国的王妃,似乎在与丈夫的权力斗争中落在了下风,任何诏书,若是没有亲王的签字,是万万没有效力的。如今,为了昭告天下亲王的不幸遭遇,圣约克大教堂居然敲响了代表国丧的二十四枚大钟——这一切一切,不正是说明了亲王在图灵国的地位,已隐隐凌驾于国王之上了吗?
亲王和女王都还很年轻,结婚也才刚满一年,还没有传出女王有孕的喜讯。万一亲王此次熬不过去,可怜的女王就免不了守寡了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村长双手张开,默默祈求上天不要再让图灵国坎坷的命运再添波折。
一个身材粗壮的青年用他最轻巧的方式走了进来,即使如此,他那沉重的脚步声还是被村长的耳朵所捕捉。他头也没回。
“法拉第,又是你啊?”村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死心了吧?”
名唤法拉第的青年,曾结识过薇罗妮卡和海尔嘉他们,那时候,单纯淳朴的青年似乎单方面地迷恋上了薇罗妮卡,然而,他的意中人却心有所属。再后来,黑发黑眸,名唤z的男人和海尔嘉去了蔷薇之城,在带回小罗的不幸消息后,他们一行人便离开了。
法拉第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拳头“我才不死心!不找到她,我绝不回来!”
年轻人啊,做事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村长摇了摇头,随便找个老婆结婚生子,不也就顺顺当当过一辈子了吗?何必苦苦执着于当年的金发少女呢?
“我必须得去!”法拉第斩钉截铁道“除非亲眼看到她的坟墓!”
村长知道他的心意已决,不可阻止,也只好叮咛两句,便打发他上路了。法拉第回到自己的房子,背上了早已打好的包袱,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子里传了出来。
“你决定要走了吗,法拉第?”
青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用鼻子“嗯”了一声。他打量女人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结果,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走了!”他急道。
“等等!”女人突然急促起来,她似乎还在犹豫些什么。法拉第不耐烦极了,他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忙乱的声音,接着,一只玉手从窗口伸了出来,洁白如玉的手掌上,赫然卧着一个纸包。
“拿去,”女人说“将这个东西,交给特使大人。”
法拉第迟疑了,他固然清楚女人的身份非凡,也知道她所交托之物非比寻常,但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将一个不明物交给国王地使?他虽然是个颇有胆识的农夫,却不敢贸然涉险。然而女人的口气异常坚定,一点令他回绝的余地都没有。
“将这个交给特使,接下来,你的事应该就好办多了。”
法拉第终于拗不过她,犹犹豫豫地走开了。那纸包里到底是什么呢?他不免好奇心大起,等到离开了村子,脚踏在广袤的红土平原上,他这才用指尖挑破纸包的一角,眯起眼睛,向里面细细查看。
农夫的心脏本已强健之极,却没想到这一看之下,竟令他惊骇极了。那里面影影绰绰的,分明是一缕蓝色的秀发!
一群士兵悄无声息地绕到法拉第的房屋后,将那栋破旧的老屋团团围住,然而他们扑空了;房中的女主人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招,房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找不到一个人影。那个神奇地变出一把蓝色头发的女子,早已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真的如此吗?当士兵们全部被那栋房子所吸引的时候,却有一个用布蒙住头,身形娇小的旅人,匆匆行走在村后的山道上。她的手中牵着一匹瘦马,从浓密的额发下露出一双鼹鼠般的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着。
突然,她的动作停滞了。在狭窄山道的中央,她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夜枭般肃穆地站在那里。她连忙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往前面赶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头也越来越低,恨不得将身子缩成一团,从那人的身边掠过。
那人的暗绿色眼睛,一直有恃无恐地盯着她,直到她擦过他的身边,重重地呼出了一口长气,他才开了口。
“留步,公主殿下。”
她顿时如晴空里打了个霹雳般,浑身一颤。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往前面走着,这时候,黑色的人影鬼魅一般滑到了她的身前。
“海尔嘉公主殿下,”他神色严肃地说“请留步。”
她停下了“凯泽?”她问“为什么是你?”
“当初助我逃出王宫的人是你,如今,”她终于抬起了头,凄楚一笑“你又要把我抓回去吗?”
凯泽默默地望着她,暗绿色的眼眸里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飘然走过他的身边,这时候,他急忙开口了。
“他快要死了,”他说“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特使们终于离开了这个普通的村落,带着一辆用黑窗帘遮得密不通风的马车。没有人会猜到,奈奎斯特的海尔嘉公主,会藏身于这辆马车中。她知道凯泽素来不说谎,也很放心他对她的安全做出的承诺。他对她说“万一有变,我会送你出宫。”平平淡淡一句话,从他的嘴里说来,便意义深远。海尔嘉的脑中一片混乱,是的,当她听闻亲王受到刺客的袭击,性命垂危时,她虽然心中隐隐担心,却并不太在意。那个黑发黑眸,像天神一般威武、骄傲的青年,他和她经历了多少磨难都幸免于事,又怎会丧命在一个小小的刺客手中!
这世上,也只有她,够资格杀他,不是吗?她用力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她的头上蒙着黑纱,缓缓走下了马车。这里是大约克城,图灵的王都,也是塞巴斯蒂安和芙蕾雅婚后的居所。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鸦雀无声,静悄悄地仿佛没有人迹,比起前年的初雪节,那狂欢夜的热闹景象来,简直是恍如隔世。
狂欢夜想到这里,海尔嘉不禁微微露出了微妙的笑容。那个时候,虽然还在逃难,但却是多么幸福的苦难啊。她和z手牵着手,走在大约克城宽敞的街道上,焰火在z的身后绚丽绽放着,映红了他们彼此的脸
然而,过去的终将流逝,现在的才是永恒。她冷冷一笑,昂然走在众人的面前。
亲王的寝宫前,几名御医正站在门口,交头接耳些什么。凯泽抢上前去,问道:“陛下?”
御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在众人的眼里,便是心头一凉。
海尔嘉缓缓摘下头上的黑纱,露出一头鲜艳的蓝发,以及蓝发下苍白精致的脸庞。他死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宽广纱幔后面躺着的,是一具看不到活力也听不见续的躯体。鹅毛被搭在他的身上,从那纱幔后露出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分明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已经昏过去三天三夜了,”御医悄声道“不知道陛下,这次还能不能醒过来。”
“如果不行”凯泽咬牙问道。
御医没有回答,只以一声异常沉重稻息结束了会话。他们知趣地将房门掩上,只留下海尔嘉一个人。她坐在他的床前,伸出手去。
他的额头冰凉。
她心潮澎湃,一时间竟不知道脑中该想些什么好。她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脸庞,他瘦了,比起一年前更加瘦削得厉害,是受伤的缘故吗?他做了国王,又娶了芙蕾雅为妻,论理应该生活得很幸福才对呀,怎么会,瘦成这样呢?
她突然觉得心口一阵抽痛。当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他的身边,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后,当她隐居在村子里,依靠教人念书和制药勉强糊口的时候,尽管她捂起耳朵,然而他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钻入她的脑中。在所有的消息中,只有一个是致命的,那便是,他结婚了,和芙蕾雅。一想起那曾经山盟海誓的爱人,此刻抱着另一个女人入眠,想到他叼言蜜语,此刻吹进另一个女人的耳朵——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碎了。她夜夜望着月亮,想象着那是和约当河上空照耀的月亮一样,想象着她和他坐在月光的草地上,笛声呜咽响起,两人十指相缠
够了!每到这个时候,她便分外憎恨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欺骗了自己,明明知道他是在逢场作戏,却仍然死活放不下感情的包袱?甚至于,为了不愿心中的猜测成真,竟存心压住自己的双眼
“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怒骂自己。
杀了他吧!脑海中,一个声音对她呢喃低语,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她缓缓举起了匕首,曾经镶嵌了海蓝宝石的匕首绽放出幽幽的光芒,然而,海尔嘉并没有发现到,自己的脸色,竟比这匕首还要苍白。
刺吧!那个声音告诉她,刺下去,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你便不再会为了他辗转反侧,为他叼言蜜语怦然心动,为他的薄情寡义痛彻心扉她正准备一咬牙,把心一横,突然,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