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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烽的脸色缓和了些,游淼朝那老人家说:“您先在堂屋等等。”
“是你让老头子过来的。”那老头说:“既是请了我,又怎么能让长辈等候?!”
游淼心里登时火了,心想你谁啊你,正要反驳时,那老头又教训道:“少年人如此贪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吃懒做,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又拿拐杖来打,李治烽脸色一变,正要推开那老头,游淼却生怕李治烽下手没轻重,待会出什么人命了说不清楚,忙制止李治烽动手,说:“老人家教训得是,受教了。”
那老头重重哼了一声,拐杖点地,游淼说那话时并非真心的,然而在这一刻把“受教”二字说出口时,心里却明白了些什么。
游淼说:“以后不再贪睡了。”
“人要自己给自己个交代,你想白手起家,创下点基业,做一番事?你就不能懒惰。”老头扶着拐杖,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吃过早饭到前厅来。”
游淼连连点头,老头跟着大梁走了。
李治烽这才进去服侍游淼穿衣洗漱,游淼洗漱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那老头子的教训,确实如此,许多大道理由父亲游德川口中说出来,游淼不会服。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口,反而有种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去取点碧雨青峰。”游淼说:“泡茶给那老头子吃,得客气点。”
“好的。”李治烽说。
李治烽转身出去,游淼自己洗脸,李治烽回来时游淼问:“他说什么?”
“说你孺子可教。”李治烽答道。
游淼洗过脸,抬眼看了眼李治烽,笑了笑。
游淼尽快吃了早饭,过去厅堂内坐下,大梁这才朝游淼正式介绍道:“游少爷,这是我师父,人称黄师。”
“晚辈游淼。”游淼谦虚道:“见过老师。”
游淼躬身见礼,黄老匠也不谦让,大喇喇受了他这礼,说:“梁斌昨夜回来,给我看了这图纸,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游淼不敢居功,说:“是晚辈看了《墨经》、《公输经》、《天工开物》三本后自己设想的。有什么地方不妥,还请老师指教。”
“不妥的地方多了。”黄老匠起身道:“你打算装在何处?带我过去看看。梁斌,你依旧去做你的事,游淼,你带路。”
游淼注意到黄老匠在场时大梁一直敢不说话,直到这时方恭敬答了句“是”,可见黄老匠驭徒甚严,也不敢无礼,便规规矩矩在前头带路,请黄老匠朝崖上走。
“老师。”游淼让黄老匠看图纸,又示意他看悬崖上,说:“我正想在那里装个水车,不过水渠还没能挖。”
黄老匠人朝游淼道:“这工程要办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花的钱也不会少,你真想做?”
游淼只知原理,却从未实践过,遂问道:“要多少天?”
黄老匠人说:“水车不说,光说你这水渠,要挖到前面村口去,没五十个人,一个月,也着实挖不成。”
游淼又问哪里请得到人,黄老匠只是摇摇头,说:“先将水渠挖了,我去与你找工匠。”
征徭役是得找官府的,游淼人生地不熟,又临近年关,说不得只有到了年底,才好去县府走动,黄老匠人便住在扬州,这时间里去了,带着图纸,答应帮游淼先将水车的零件陆陆续续做点出来,游淼知道有这老头儿帮忙,水车多半能成了。
但要雇五十个挖渠工更麻烦,游淼只觉这事简直扯来扯去扯不清,跟一团乱麻似的,开始只是想找点事儿打发时间,没想到一件连一件,种田要水车,水车要伐木,又要挖渠,得请徭役……扯出林林总总无数麻烦,还得花不少钱。
五十个人可不是随便能请的,钱根本就不够啊!
游淼心里忐忑,把黄老匠人送走就回了沈园,两个工匠依旧在敲敲打打,李治烽则在井栏边洗一把铁铲子。
“回来了?”李治烽问:“他说什么?”
“得花钱,请人。”游淼说:“横竖都是钱的事,你……你在做什么?”
李治烽道:“挖渠。”
游淼想到昨天他俩说的,遂道:“走,我也去,一起一起。”
李治烽把马拉的板车赶到高地旁的第一块田地前,这时间正风和日丽,田野尽头全是大蓬大蓬的蒲公英,被江风一吹,白花登时漫天飞舞。
游淼扛着把锹,望向江那边,心旷神怡。
“就在这里。”李治烽说:“你昨天圈的范围。”
游淼说:“有多远?”
李治烽道:“大约有十五里路。”
十五里路,游淼光是走就要累瘫了,事实上他从沈园走到这里,又走回去,又带着铲子铁锹走过来,已是累得不轻。
“挖吧挖吧。”游淼无奈道。
“你坐着歇会。”李治烽说:“我来就行。”
十五里路,一天挖三丈,一月挖一里,要一年零三个月……游淼拄着个锹,忽觉这真是个浩大的工程。李治烽却捋起袖子,把铲子踩进地里去,开挖第一锹的泥。
这里的泥土十分坚硬,底下还有岩石层,上头浅浅的地方好挖,越朝下挖难度就越大,李治烽铲土,抛土,跟切豆腐一样轻松。
游淼总觉得李治烽这家伙简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既能打仗又会做饭,又敢杀人又会杀鸡烤鱼,一身力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似的。简直与自己刚碰上他时判若两人。李延居然把这么个宝贝给关在柴房里,还给他喂药,要把他活活打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44、卷二蝶恋花
但换个角度想,若是跟着李延,其实也用不到他,李延平素所做,都是转圜官场,吃喝玩乐结党营私的事,李治烽根本不会。在京城也不能打架杀人,更不用他去服侍。
只有跟了倒霉催的自己,李治烽除了陪床之外,才有点事儿去做。而也正因这点,游淼才离不开李治烽。
李治烽挖了个坑,游淼蹲在一旁看,那坑渐渐深下去,足有半人高了,游淼怕他力气花完,不住提醒道:“好了,休息会罢。”
李治烽答道:“不用。”
李治烽挖出个坑,自己站在坑里浑身汗流浃背,脱了外袍递给游淼,大冷天的,赤着健壮的背脊,一下一下挖,游淼生怕他得了风寒,又说:“咱们还是请人来挖罢,我心疼。”
李治烽笑了笑,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李治烽挖开了半丈地,游淼在外面把土铲起来,堆到车上,用马拉着走。
刚运了一车土游淼就不成了,握铲的手掌上全是红印,火辣辣的疼。
回来时李治烽终于上沟边休息了,似乎有点累。
“老了。”李治烽说:“不行了。”
游淼忍不住大笑,两人坐在草丛里,依偎在一处,游淼心里又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不行不行,这么挖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在这里了,还是得请人。游淼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儿,还不知道人的力量有多渺小,现在总算懂了。许多事,不是说动手就能做的。简直跟愚公移山似的。
游淼拿着根炭条,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李治烽说:“是什么?”
游淼说:“算咱们把这个水车和水渠弄好,得花多少钱。”
游淼算了一会,水车需要木料,搭江边悬崖上的脚手架,运输,匠人……寻常的工匠还无法胜任这活儿,要在悬崖上开凿固定点,还要木筒、炸药。
水车的水斗更是要好木,否则无法保证几十年如一日地装水,要隔水的稠漆,要沥青。
开渠后要堆砖,砌土防漏,如此这般,到处都要钱。
“得花多少钱?”李治烽问。
游淼说:“至少要五百两银子。”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现在最缺的就是钱,通共就一百多两银,换了是从前,在京城大肆挥霍时,银钱根本就不是问题。
这些钱从哪儿整呢?黄老匠已去制零件请人了,这事得在年后开春就做完,否则风吹日晒的,到了明年年底又是另一番光景。
没钱没钱没钱……钱钱钱钱钱……游淼把炭条扔了,啊啊大叫几声。
李治烽说:“不够吗?”
游淼一脸乏味道:“差远了。”
李治烽:“我去想办法罢。”
游淼蓦然一惊,说:“你有办法?”
李治烽:“我去劫点官银试试。”
游淼:“……”
李治烽说:“差五百两是吗?”
游淼:“!!!”
游淼本以为李治烽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是一本正经的,忙道:“你可千万别给我乱来!官银上都有纹印的,纹银纹银,说的就是官银,你劫到手了连花都花不出去,咱们只能等着被人抓了。”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你要是被斩了,我可怎么办。”
李治烽笑了笑,点了点头,游淼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反复说:“千万不能乱来,知道吗?”
李治烽应了声,跃下坑里继续挖,游淼反复念,千万不能让他去劫官银,这厮实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到时候他俩肯定要一起玩儿完。
李治烽挖了整整一天,到日落西山时才说:“回家给你做饭吃,晚上再来。”
游淼说:“晚上不来了罢,抱着睡觉算了。”
李治烽莞尔道:“好。”
挖了这许久,才挖开了一丈多点,游淼真是欲哭无泪,说:“明天不用来了,想想别的办法。”
李治烽没说话,扛着工具上车去,两人把土运到远处倒掉,李治烽赶着车,晃悠晃悠地回家了。
“得买几只骡子。”李治烽说:“安陆那边的人告诉我,骡子好用得多,种田的话,还要买几头牛。”
“好吧……”游淼已经蔫了,合计来合计去,自己还是只有那点儿钱,再没多的了,估计外面的人都知道他是碧雨山庄的小儿子,个个以为他有钱,但除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箱狐裘,顶多也就再倒腾出个一二百两。
茶叶是不能卖的,沈园里偶尔也要请客,万一县太爷来了,拿什么招待人吃茶?
杯水车薪,这光景,能弄个一二千两的话就够了。
游淼是断然不会回家找老头子要钱的,一时间各种念头塞满了心里,要么就把这些都放着,先去倒买倒卖地做几天生意?或者写封信,派人回京城借钱?说好入秋还钱,两分红利……可是借倒是能借到,却不定能一本万利地生出钱来,时间一到拿不出钱来还,只有亏欠了那伙儿好兄弟的信任。
李治烽在院子里杀鸡,小花狗追着那鸡咕咕咕地到处跑,鸡脖子处还拖着血没命狂奔,李治烽烧了水出来,折了段树枝,随手一甩,正中那鸡脑袋。
“好!”游淼当即忘了烦恼,大力拍手。
李治烽提着鸡进去拔毛,游淼少年心性,又顾不得别的事了,说:“你射箭取准头真了得。”
李治烽嘴角微翘,坐在小板凳上拔鸡毛,嗯了声,说:“怎不夸我床上也了得?”
游淼笑了起来,伸手去摸李治烽英俊的脸,两人坐在昏暗的厨房里,水烧开了,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游淼不禁心里动了情,凑过去,李治烽说:“脸上脏,全是泥。”说着转过脸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
游淼在这一刻就不禁觉得,钱都是小事,能天天这么过,倒是极快活的日子了。
“快饿死了。”游淼又叫嚷道:“什么时候能吃?”
李治烽说:“快了,再等等。”
李治烽拔毛,杀鸡,洗干净后把整只鸡放进瓦罐里,罐子下头装了三碗水,整个瓦罐放在烧开的大锅里隔着水蒸,片刻后香气起来了,外头连大梁小梁两个工匠都饿得不行,在院子里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