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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天子定于五月十八在北宫的芳林园设宴,款待来自四方的域外诸客。在此之前,钟离意好不容易出了宫,与楚颜见了一面。自钟离意少时离开鹿鸣书院后,师兄弟二人见面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不过多年后乍一见面,倒丁点也没有生分,仿如少时初见般。历经光阴,虽然两人都已双鬓生了华发,但世事也未改两人的初心和性格,不过大概也正是因此,钟离意也不如楚颜来得洒脱自在。
楚颜倒是十分感激这个师弟这两年多以来对楚归的照顾,他心里也明白,若是没有钟离意,楚归也没这么多的机缘;撇开这些终究是好是坏不论,钟离意待楚归,却真是如待亲子侄一般。那晚两人秉烛夜谈,当义在一边呆着,楚归陪在两人旁边。直聊到许久,也未尽兴。候着的小宫人催了几道也不管用,直到天子身边的大公公亲自来催,两人才不得不分开。
只是就此一别,他日再聚,却又是难之又难,两人才相见的欢喜又变成了要离别的惆怅难过。
没过几天,便到了五月十八,那天天气晴朗温煦,前天才下了一场雨,正是再好不过的日子,想来灵台太史是算过的。芳林园位于王宫北面,北接邙山,本就一半是圈了邙山依势修成,林木高大,芳草众多,内有河流穿过,偶有野兽踪迹。
宫人在露天置的场地,傍晚时分天子才行宴宴诸群臣及番外使节,不过从上午,太子便领着诸皇子在芳林园中接待了西南夷及西域诸国王子及使节。
芳林园占地颇广,分为内园和外苑,内园在王宫之内,有宫殿亭台楼阁,花木流水,更偏景致;外苑则要穿过大夏门,是从邙山之中围出来的,里面除了修整的路和间或供休憩的亭子廊台,基本都未改动,更有山林的野趣。
不过即使如此,这芳林园和孝武帝时期的上林苑比起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应付那些化外诸客倒是绰绰有余了。如今这时节,槐花、海棠开得正好,紫薇也间或有花开,阳光正是和煦,林茂枝密,在山中行走一派沁香怡人。
虽邙山只是秦岭余脉,山势低矮缓和,和楚归从小长大的南山险峻是没法想比,不过能够放假,在山中打猎奔跑,也是十分畅快的。虽然本来接待番邦王子和使节和楚归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太子亲令他陪在他左右,加上他大爹那个便宜堂哥也在其中,他也便乐得从命。
白天的围猎多是一些年纪还不大的还感兴趣的活动,对于天子和老臣老说,都不愿意折腾了,对于窦宪或真正上阵杀敌的将领来说,这种小打小闹的围猎也不怎么入他们的眼。不过有太子的号召和带领,都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也算十分热闹。
楚归随在太子左右,骑马往外苑去时,便感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直盯着他,那股子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熟悉,很像在涿邪山沙漠遇到匈奴骑兵时感受到那股子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
他不禁四顾瞧了瞧,可是西域诸国王子和使节都是盘查过了的,北匈奴为大汉宿敌,并不在其中,而此番西域诸国遣子来侍,也多有挟持诸国,共伐北匈奴之意。
不过楚归还是注意到车师国王子身边的一个侍卫,那侍卫面貌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身材也是胡人一般的高大身形,唯一双眼睛深邃,眼神如鹰隼一般。但仅凭此,也没法说明什么。
太子注意到楚归的视线,不禁稍稍倾身问道,“小归,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楚归对太子这种亲近有点适应不来,但为了谨慎还是回道,“我觉得那个车师国王子身边的护卫有点不对劲,可怎么个不对劲法又说不上来。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太子微眯了眯眼,招手让身后的一个侍卫上前,吩咐了一番,便当作未发生过什么一般,继续前行。
如此这般,楚归倒真觉得那股视线减弱了许多,不由心中疑窦更深。
不久,太子身边的侍卫便来回禀道,这车师国王子并无特殊之处,连日来与其他西域诸国王子一般,或在京城内看看,或在驿馆里歇息,但那侍卫据身边人说是王子新选上来的。
“这车师国的王子身世有何特别之处没?”太子对侍卫的回复不是很满意,问道。
“据说这王子是车师国国王的长子,不过母后早逝,国王后来又娶了一个王后,生了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弟弟。”
太子微微点头示意,便让侍卫退下,命他继续注意。
等到了午间时分,太子与诸王子使节用过午饭,便令诸人回驿馆休息,等到傍晚再入宫赴宴。
经过上午那番,楚归也没什么心思打猎,再来苑中多是温顺的鹿、兔子、獐、狸、狐,还有飞鸟之类,如今正是哺乳的时节,他倒碰上一只母鹿带着小崽子的,让他去射哪一只都不太下得去手。他这番情态被其他人发现,还好生被嘲笑了一番,认为他是妇人之仁。太子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还对他奇怪地笑了笑。他也觉得颇为窘迫,早知道还不如不来。
午饭大多也是上午猎来的小动物,主管芳林园的苑令将众人猎得的猎物剥皮送到太官处,烹制好再添些蔬果便作了午饭,也颇为盛大。楚归彼时不肯猎杀那些小动物,此时倒比谁都吃得更欢,越发被那些人嘲笑的更凶了。楚归自己一想,的确也有点那么点虚伪的意思,人家也没冤枉他,所幸也就任之听之了。那些野物本就肉嫩鲜美,经过太官处烹制,更是肉美汤鲜,这些猎物又是这些人猎来的,吃人手短,让他们笑一下,楚归更觉释然了。
自太子不断向楚归释放好意后,除了七皇子和阴家的少数几个子弟,其他诸如邓家、马家以及阴家的其他子弟,不管是见风使舵还是迎上媚主好,都对楚归十分客气起来,一个个有眼色的很。虽然楚归知道这么形容他们有点过,但从最开始的视如无物,到现在这般彷如知己,他心里虽清楚这是大家子弟使惯的,却还是如鲠在喉,十分不习惯。不走心的交情,他玩不来。
等到午饭过后,他和窦笃准备结伴出宫时,结果却被太子身边的小宫人留下了。楚归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毕竟他两个爹爹现在还在京城,不久便要离京,他还是想多陪他爹爹的。
小宫人见状机灵道,“楚公子,太子说与上午的事有关,事关重大,特请楚公子一叙。”
楚归一想,说不定事关国家大事,边关安宁,少不得得回去和太子说到一番。拍了拍窦笃肩膀,以示歉意,便随着小宫人往东宫去了。窦笃站在原地,看着楚归背影,不禁面露深思之色,心中不禁替他大哥感到浓重的危机感。
作为他大哥坚定的第一线,早在东来居遇上太子一行,太子对楚归那点不对劲被他发现时,他就第一时间给他大哥报告了。他大哥因身份敏感,再加上如今白身和志向,常年在边关活动,好不容易年关回京城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两兄弟特意守在许府外,将楚归接到他家过年。
本来他看到楚归嘴上的痕迹,心里还颇为欢喜,想着即使他大哥没有一步到位,肯定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哪承想后来几天,两人都当没这回事一样!没多久,他大哥又离了京,到如今细数已有四五个月没回过京了,而太子的意图也是越来越明显了,只是碍于太子身份和名声,从来没有做过分而已。窦笃心里不禁越发有些急躁起来,他可不想他大哥到手的嫂子给飞走了啊!
实际上他作为一个好弟弟、好少年,若是可以的话,他也并不是希望自己兄长和男人在一起,只是他长这么大,他知道他大哥背负的东西太重了,自从祖父、父亲在狱中身亡,便一夜之间成熟起来,本来严肃的性格越发冷冽,在外人看起来就跟个凶神似的。他难得看到他大哥有这么看重的东西,更幸运的是,他也十分喜欢楚归,对他十分认同,即使楚归是个男的,但只要是他大哥喜欢的,他大哥喜欢的是楚归,也便没什么不可了。
窦笃不禁给自己又坚定了下决心,决定要做好他大哥的第一防线,便也积极赶着回去报信了。
却说楚归直接被宫人领到了东宫,东宫离芳林园并不远,芳林园内园南侧便是中元殿和东宫,中元殿为天子居所,西侧一道宫墙之隔,便是后宫嫔妃居住之地。东宫大概是半个中元殿的大小,一套配置却是十分完善的,从太子少傅、到太子舍人、太子仓令、太子卫率,基本上是天子配置的缩小版,只要天子驾崩,多数都是可以直接上位的那种。
☆、23.东宫
23
此时太子向天子回禀接待藩国使者诸般事宜,还未回来。太子身边的大宫人将楚归迎了进去,带到了东殿里候着。楚归本来以为自己只要默默地坐着消食等人便可,却不知一队宫女宫人鱼贯而入,在里间的房间内将屏风、浴桶、衣物等一应物事都布置好,无声又迅速。
楚归都被这架势给弄懵了,不知道这是啥意思!那迎他进来的大宫人却十分淡定有礼道,“太子想着上午行猎,怕楚公子身上不舒适,他在圣上那,一时也回不来,便吩咐下来,让楚公子先行在这沐浴便可。”
楚归觉得自己有点被雷到了,他虽然心大,可也没有随随便便在别人家洗澡的习惯啊,更何况这还是在太子的东宫!这算怎么回事啊!太委婉地推辞了。
不料这大宫人不是省油的灯,以一副你不在这洗我们便通通过不好的样子委屈地看着他,被这么一个年长的宫人的眼神这么奇怪地看着,楚归有点招架不住,想着洗澡也不会掉块肉,洗就洗吧,便乖乖就范了。
他洗澡本来就快,再加上在东宫洗澡这个认知便让他浑身不对劲,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不到,便三下五除二搞定了。大宫人亲自伺候他更衣,让他颇不习惯,他向来都是啥事都自己动手的。可那大宫人真是各方面功力不浅,楚归只能节节败退。
这新衣是早就备好的,大小楚归竟然正合身,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想到过年他在窦府被换上的一身新衣,也是大小正合身,不由得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过窦府里给他准备的新衣与他往常的衣服式样差不多,只是料子可能更好,可这一身衣服,明显更华贵,让他穿着简直哪、哪都不得劲啊!
不过也容不得他多想,这番一折腾,没一会太子便回来了。楚归自己还在被各种不得劲弄得各种不自在,也没注意到太子看到他时那眼睛一瞬间的亮采,虽然很快就被掩下去了。
太子将他引到窗边的榻上就坐,十分自然地给他斟了茶。楚归也未想太多,很自然地便受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怪他心底压根就没这意识!根本就意识不到寻常人受到太子礼待该如何如何受宠若惊的。
东宫在宫中所占据的位置是十分好的,处处都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现在这时节阳光正好,万物生机正浓,真是无事都要喜上三分。
太子屏退左右,在案上摆开一张地图,与楚归直接开门见山道,“这车师国在蒲类海之北,要过敦煌昆仑塞,西出玉门关,与北匈奴离得最近。这次来的车师国大王子被送到我朝来,不管是被车师国见弃还是大王子私下勾结北匈奴,都是十分可能的。不过,小归你是怎么怀疑上他身边的那个护卫的?”
见此情形,楚归便也据实相告了。但说到底,他对那道如鹰隼的眼神感觉很熟悉,但确凿的证据却是没有的,就连那人的样貌他也并不清楚。
太子听得,不由面色越发严肃起来,起身自然地坐到楚归一侧,将地图摆在两人面前更方便看,用手指在金微山那带指了指道,“你们大概是在这里遇上匈奴骑兵的,”手指又顺延而下道,“然后匈奴骑兵一直追到涿邪山附近,后来遇上了窦宪和窦家的护卫,才得以脱险。”
楚归见太子说得一本正经,虽觉得两人有点挨得太近了些,有点别扭,但人家态度端正肃穆,又是正事,他也只得当作正常,点了点头。
太子手指又延金微山往下不远指了指,“车师国便在此处,虽与匈奴隔了一道金微山山脉,但有数条河流从金微山而发,又兼再往东南走,从金微山阙口到车师,也并不难。”
太子看着楚归,有凑近些道,“所以,你的怀疑很有可能。”
太子本就离楚归十分近,这又凑近了些,楚归只觉太子整个人都近在眼前,一时间觉得全身都局促的不行。虽说诸皇子之中长得最美的是六皇子,但太子生得英俊,又兼一身威仪,向来也是十分令人心往的,即使是侯门贵女,也不例外。想到太子登基为帝后,一下纳了窦家、梁家两个女儿,再加上现在太子宫中本就有个当今马皇后的外甥女,一想到这太子女人这么多,他还要凑他这么近,楚归就觉得自己浑身冷嗖嗖的,觉得怎么都不是一件善事。和女人争男人很难看就算了,而且那些女人各个都不是好惹的,他都不一定有信心全须全尾的,小命还是要紧。
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楚归眼前又浮现出窦宪的身影样貌来,那人看着一副凶煞的样子,可实际上对他却颇为关怀。不过楚归转念又呸了自己几嘴,他虽然不排斥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不代表他就非得找个男的啊!他还是很想要小孩的,抱着如花美眷和大胖小子,不比和男人在一处被压来得美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一想就想着自己是被压的了!这事真不能深想,一想简直到处都是黑洞啊,爬都爬不起来!
太子还在对楚归继续说道,只是声音越来越轻,楚归走神了会,最后只听他简直用耳语道,“如果车师是假意示好,我们不得不防。年末父皇欲令窦将军出昆仑塞(注1),平定西域诸国,为将来击破北匈奴做好准备,这车师,还有东侧的移支,无疑是关键。”
楚归不禁露出大惊之色,这等军事机密为何太子要与他说?!他还没活够呢,不想这么急着找死啊!
楚归神情逗乐了太子,他手指点了一下楚归鼻子笑道,“不用担心!这并不算绝对机密,父皇近两年的举动,和这番西域诸国遣子入侍,朝中大臣稍机灵点的,心中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倒不用如此。”
楚归见太子神情言语动作都愈发暧昧,不由大觉不妙,使劲挪着身子往里缩,有些期期艾艾地小媳妇样道,“殿下,家中父亲不远千里上京来看我,若是再无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太子看出楚归对他并无意,不过他倒完全没觉得有什么挫败感之类的。他四岁便被立为太子,到今年十八,基本上从来都只有别人上竿子倒贴的份,身边除了父皇母后,哪个人不是对他恭敬顺从的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楚归这般,他都那样示好了,不仅不领情,反倒如避虎狼一般的。
他本是怀着爱才之心,所以想要拉拢楚归,可越是接触,越觉得这人越发可爱,尤其是近来,这人随着年纪长大,出落得也越发合他的口味了。自东来居一别后,他便对这人上了心,时时找着机会接近。如今这般好的机会,这人却是对他毫无心思,不由得让他越发觉得有趣起来。
就像一盘游戏,也许这游戏本来就是自己沉迷的,可是发现很难过关后,对于太子这种带点小贱性的人来说,越是难,反倒越发起劲,越发投入,越发想要攻克。只不过,对于太子这般的聪明人而言,重要的当然不是若即若离的手段,而是本来便是珍宝之物,却难以得到的不服。
太子对今天的情势也算看清楚了,若是再想得什么便宜,便只能用强了,他可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不仅惹恼了人不说,还落得下乘,便很大度地让楚归回去了。
从宫中出来,楚归还是心悸的不行,他倒不是对太子心动了,只是对方才之事完全没做准备,有些心惊。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被太子喜欢上便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他一点也不喜欢危险,他就想平安顺遂过一生而已。
不想到了傍晚,他大爹又带着他小爹和他入宫了。
见到这阵势,楚归可真是惊了一大跳,他大爹要入宫赴宴便算了,还带着他小爹和他,这,这可真是大胆!一想到那些卫夫子们看见两个男人在一起大惊失色的样子,不禁就觉得十分期待。
他小爹见他这样就敲了他一下脑袋,“你这小脑瓜,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