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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奶奶
“莞莞啊,你的梦想……是什么……”
阳光照在那张丘壑纵横的脸上,岁月能生皱纹,却掩饰不了她的芳华,她年轻的时候,美得一塌糊涂。
可惜隔代遗传传输有点儿问题,等优良基因到了我这儿,就所剩无几了。
我忘了那天的天气,只记得没有太阳。外面好似阴沉沉的,不时传来乌鸦荒凉的啼声,激起贯彻山谷的回音。
奶奶一直在重复那句话。
我长得像我妈妈。
我们回老家的那天,我奶奶刚从医院回来。这是她第二次被下达病危通知,我已经忘了她第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了,可仔细想想,不过半个月而已。
我记得我爸跟我说奶奶病了的时候,我正在往嘴里塞馒头。
我没经历过死亡。
大多数人从出生就长了眼睛,说大多数人,是因为真的有人没有,比如我。我们凭借感官接受这个世界的色彩、音像和味道等等一切信息,然后作出相应判断,岁月对生物而言,是好东西,我们度过它的同时,还享受着来自它的恩威。
那就是阅历。
打个比方,你对一个涉世未深打工仔说,你以后要好好做人,他只会似懂非懂的朝你点点头,但你要是对一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罪犯说同样的话,他一定有更深刻的理解。
树的根只有不断探索,才能知道哪块地水分多。兔子也只有见过了足够多的鹰,才能知道更多逃生的快捷途径。
我们知道的东西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更多,有些不知道的东西,时间会馈赠给你,但有两样东西,一辈子只有一次,但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无时不在。
一次出生,一次死亡。
我们是生物,生物有生就有死,
但是,我从没经历过死亡。
死亡这件事儿,在没经历过之前,就是个X(未知数)。
树离水源一步之遥,鹰就在身后,路就在前方。
我奶奶死了。
我第一次经历死亡。
“莞莞啊,你的梦想……是什么……”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没在看我。
梦想。
我有。
“我想……当作家,就像萧红。”我如实回答。
她喃喃:“作家……作家……作家好啊。”
她摇摇头,语气愤恨:“我晁灿这辈子磊落轶荡,不想…不想……败在了这两个字上!”
我没见过这样的她。
我对奶奶的理解不是很深,因为毕竟没有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我也知道,她虽然不是那种纤弱温婉的女人,但从言行里,还是能看出大家闺秀的气质。
印象里,小时候住的是农村的红瓦房,家境谈不上富足,爷爷走得早,男人没了,妇女撑起半边天,奶奶把两个孩子养大,受了不少苦,可她没抱怨过。我爸性格好,现在的公司又是白手起家,没仰仗家里的帮助,凭借一己之力闯出一番天地,也是当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农村娃,我奶奶虽然欣慰,却也从没见让村委会里贴红榜什么的,别人提起,也只是一笑带过,从不张扬。
我们那里,没人知道这晁灿是什么大家闺秀,只知道有一个寡妇,养了两个大学生。
唯一让我不理解的,就是她和我妈之间的事。
当然,那都是我瞎猜的,事情都过去了,我爸是不会告诉我的,我妈更不可能,所以,我大概不会知道了。
奶奶也算是村里的高龄,享年95岁,最后一天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不少人,村长书记什么的都来了。
而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死,都是一件那么麻烦的事。
她有口气一直咽不下去,得的是淋巴癌,活一天,受一天罪,到死还有件事无法释怀,她有气无力的说,“阿峰留下,有几句话……别的人,先出去吧……”
阿峰指的就是我爸。
我们依次走出那个房间,我爸把我们送出去,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在我前面的姑姑眼里已有泪光浮动,我走出门,回头看了我爸一眼,他对着我扯扯嘴角苦笑一下,吸了吸鼻子说:“出去吧莞莞,没事儿的。”
然后他把门轻轻关紧,四周瞬间陷入一片静谧,除了姑姑偶尔的抽泣声。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那几分钟,只是之后听见爸爸一声震耳欲聋:“妈!”
书记率先打开门冲进去,床边坐着的是我涕泪横流的父亲,他紧紧握住奶奶渐渐冰凉的手,一声声叫着妈。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说了很久,直到被人拉走,我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奶奶,耳边传来爸爸和姑姑的拗哭声,哭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我呆立在窗边,看着周围忙碌的人,套寿衣,准备筷子,拿棉被……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滋味,那种滋味像一种催化成长的药剂,越燃烧,越让我感觉彷徨不安。我似乎记起了曾经奶奶在被窝里抱着我,给我讲起民国奇女子的故事,记起那个明明知道我常常从她抽屉里拿钱,还定期偷偷往里塞钱的奶奶,我还记起五岁那年我妈妈毅然的离开我之后,那个在我哭天喊地时紧紧抱住我的奶奶。她曾经是那样爱着我,我曾经得到了她那么多温暖的奶奶,一个上一秒还能说能听能呼吸的活生生的人,因为人们给她安上一个一个死字,就再也听不见看不见无法呼吸,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些不认识她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就再也不可能知道着世界上曾经有那么个人了?
死亡,真是前所未有地让我惧怕,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将来,我因为我爸的死亡,像我爸因为奶奶的死一样拗哭着,我的孩子又因为我的死像我为我爸的死哭泣一样哭泣着。
那我爱着陆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最亲爱的人们,就因为我想和他们在一起,就要让我同时承受早晚会来临的离别吗?
一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决斗,繁衍,生存,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死亡行进。
这,就是我的一生。
我不甘心。
电影《功夫咏春》里,邹兆龙饰演的那个大反派说过一句话:“我纵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
你看,连混蛋都野心满满。
我活不了长生,可文字是不会死的,文字这种东西,运用得当了,就和阅历一样,像窖藏百千年的好酒,越陈旧,越醇香。
我要是酿酒,就不会酿当天酿当天喝的酒。
我奶奶死的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看着,他们静默着把遗体运上车,纯白色的车开去了火葬场,再回来,就成了一盒骨灰。
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做死神的见证人之一,最后在晚饭时冠上“累了一天,多吃点”的头衔。
我看着晚餐时有人喝起了酒,谈起了天,他们是忘了今天刚刚送走了那位老太太吗。
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姑姑亲手替我戴上孝,几番叮嘱之后,才肯让我们离开。
我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真正理解和学会了,珍、惜,两个字。
没错。
珍惜。
2哥哥
他以前叫顾琰生,现在叫姜同尘。
我连我亲生哥哥改名都不知道。
哦,原来我妈姓姜。
我拿着我爸配给我的钥匙上了楼。
我是来送钱的。
我一边上楼一边很认真地数了数,我的天,整整两千块,我使劲儿的攥着它们,生怕我一不留神,这些钱就会从我手里消失一样,两千块,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我走到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才发现那扇门门口有个女人,她就那么悄然无声的靠在门框上,身影孤独又傲气。那个女人很漂亮,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她的长相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可是打扮的却异常成熟并且时尚。
现在是九月,那场大雨过后,气温急转直下,我已经到了不得不穿外套的境地,她却穿了丝袜和裙子,画了很浓的妆,看上去像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妖精。
“你也是他妹?”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然后抬起头,懒懒的看了我一眼,像是一只疲倦的蝴蝶无意扇动了一下翅膀。
我没回答,她拿出一盒烟,晃了晃,它们就很听话的跳出来,她点燃它,火光在她嫣红的唇边亮了一下,随机湮灭。
她吞了云吐了雾之后,转头看向我,把烟盒举到与我视线齐平,吐了串眼圈儿,问:“你来吗?”
我摇摇头。
她嫣然一笑,问我:“来找姓顾的?”
我说,是。
她说,哎呦,那不巧,在里边儿忙着偷情呢。
我一不小心在外面跑了五年,又一不小心回了国,一回来,就一不小心看见了大秘密,你说,是不是很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又吹出一口烟,那烟绵延升腾,氤氲了她艳丽的脸,她没有什么波动,说话的时候,不像一个失恋的女人,那风轻云淡的语气,就像是普通街坊见面打了一个招呼。
我对她印象还不坏,然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试探着问:“你是他前女友吗?”
她嗤笑:“别逗了妹妹,如果我是他前女友,这里躺着的就不是人了,”她弯腰,把脸凑到我面前,微微眯起双眼,“是尸体。”
我微微侧头,呼吸紧张。
她哈哈笑起来,然后拍拍我的肩:“别紧张,自我介绍一下。”
她的脸在我眼前绽成一朵明艳的蔷薇:“白天快乐,我是李明嫣。”
我是李明嫣。
我怔在原地。